人在澳洲

小城書畫人物·虎妞

恪守重子輕女的偏僻山村,老鄭對到來的第一個孩子,並沒有太多的喜悅。虎年出生,老鄭扔給女兒一個名字:虎妞吧。

冬日黎明時分,沂蒙山區鄭家莊老鄭家,一聲嘹亮的女嬰啼哭伴著炊煙裊裊升起。恪守重子輕女的偏僻山村,老鄭對到來的第一個孩子,並沒有太多的喜悅。虎年出生,老鄭扔給女兒一個名字:虎妞吧。

之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浪潮,風起雲湧;同樣也涌到了鄭家莊。太陽更紅,山更青水更綠,村民們歡呼雀躍。獨有老實巴交的老鄭,沉默寡言地縮在家裡,人家出去「造反」,他在家裡「造孩子」。短短几年,就為虎妞「造」出了一串弟弟妹妹。在虎妞本該上學的時候,卻成了「看孩子」的工具;稚嫩的脊背,馱著一個又一個弟弟妹妹們長大,也馱著自己日復一日苦澀的童年歲月。

一個寒冷的冬天,北風刺骨,山村裡的小路都被刮白了,露出青光。早飯後,虎妞馱著第三個弟弟溜出家門,晃晃悠悠來到村中心的老槐樹下。老槐樹蹲在這裡,風吹雨打不知道過了幾百年。虎妞來到時,一群大哥大姐們早已圍在老槐樹周邊,他們戴著紅袖章,有的還穿著綠軍裝,頭上紅星閃閃。一片「打倒」聲中,放眼望去,老槐樹上掛著一個巨大的稻草人。這個「稻草人」全身糊滿報紙,歪鼻斜眼,面露猙獰,胸前用紅筆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號。虎妞對「叛徒內奸工賊」自然不能理解,跟著大人們舉起拳頭喊「打倒」。站在虎妞旁邊,和她同年出生的鐵柱,用彈弓瞄準稻草人打過去,一弓一個窟窿,引來陣陣喝彩。

「打倒」了大半天,人們陸續散去。山村黑的快,太陽早早躲到山溝里。等到大人們全部散盡,虎妞爬到老槐樹上,把稻草人扔到地下。和鐵柱一塊,兩人把那個叫做「工賊」的稻草人抬回家。聰明的虎妞想:能煮幾天飯呢。「革命」年代,不光沒有糧食,連做飯的柴禾也少得可憐。老實巴交的老鄭一看,抬回家一個「反革命」,嚇得幾乎昏了過去:被人知道,這可是政治事件!二話沒說,照著女兒的屁股便是兩個巴掌;然後把這個「反革命」撕碎,一股腦填到鍋底。稻草人頓時化作一股青煙,繚繞在山村的冬日傍晚里。

多年之後虎妞才知道,就在「稻草人」化作青煙時,共和國的主席在河南開封一個破敗的屋子裡,凄凄慘慘離開這個世界……

把弟弟妹妹一個個馱大,又把弟弟妹妹一個個送去上學;而虎妞卻只能永遠停留在學校門口。山村人家的長女,從出生那天起,就要和父母一起撐起貧寒的家。

不能上學讀書的虎妞,有滿腹心酸與委屈。這些心酸與委屈實在關不住,她就會跑到鐵柱奶奶家,把苦水倒出來。鐵柱奶奶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女人來到世上就是受苦的,認命吧。

鐵柱奶奶的命真苦。她生下鐵柱爸爸沒幾天,丈夫就被部隊拉壯丁,從此音信全無。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並給娶上媳婦。但兒子卻在後山採石的時候,不幸被亂石堆壓倒身亡;媳婦撇下2歲的鐵柱另嫁他人。命運把一罐子痛苦打碎,全部撒向裹著小腳的鐵柱奶奶;而老人卻用碎片盛滿善良和美好,分送給村裡所有人。誰家兒子結婚,她會為洞房貼上一幅剪紙雙喜窗花,喜氣洋洋,如意吉祥;誰家女兒出嫁,她會送去自己繡花的枕頭,或是鴛鴦戲水,或是喜鵲登枝。

在鐵柱奶奶家,倒完苦水的虎妞,也跟著奶奶學做剪紙繡花。虎妞長得好看,胖嘟嘟的圓臉上,有一對大酒窩,還有忽閃忽閃的黑眼睛。虎妞小手也靈活,奶奶教的東西,她幾乎是一學就會。忽閃的黑眼睛裡,她還變換出許多花樣。她用各種不同色彩的紙條,一番裁剪和編織,頓時出現形形色色的圖案,動物、花卉、人物……線條明快,構圖別緻,栩栩如生。奶奶誇她:用巧手,把苦難的日子剪得五彩繽紛。

鐵柱奶奶心情非常好的時候,會從床底一個舊柳條箱子里,翻出她的寶貝讓虎妞看。那是一包叫做「樣子」的東西:窗花、喜花、刺繡底樣。鐵柱奶奶說:這是她的奶奶留給她的。一天,特別高興的奶奶剛拿出「樣子」,幾個「破四舊」的紅小兵闖進門,生生從奶奶手中搶奪。小腳奶奶被一把推倒,頭重重撞到土牆上。看到奶奶頭上的血,紅小兵抓起「四舊」就要跑;虎妞上去,緊緊抱住紅小兵的胳膊,讓他放下。反覆拉扯,虎妞情急之下,一口咬住紅小兵的手;紅小兵「啊呀」一聲,「四舊」掉到地上。虎妞忽閃的黑眼睛裡露出紅光,她操起奶奶家的頂門棍,凌然站在門口。幾個紅小兵紛紛逃出家門,一邊喊著:一隻小母老虎!

至今,在沂蒙山區還把青年婦女叫做「識字班」。

五十到七十年代,在貧窮的沂蒙山區,有許多像虎妞那樣沒有上學的年輕女性。政府開展「掃除文盲」運動,組織這些年輕婦女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到「夜校」讀書識字;村民便把她們叫做「識字班」。天生聰慧的虎妞,不到半年就拿到了「掃除文盲證書」,上面蓋有政府大紅章子。

長成了「識字班」,虎妞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鐵柱奶奶說了好幾次:「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虎和虎生辰一致,屬相是相配的」。雖然不明說,但虎妞懂得奶奶的心思;她自己也多麼希望能嫁給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公虎」鐵柱。虎妞更清楚,老實巴交卻十分倔強的父親,是絕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鐵柱不幸的家,被村民看作「凶宅」。

果然,父親把虎妞說給了山外鎮上一戶人家。鐵柱奶奶問:男的屬什麼?虎妞回答:屬龍。奶奶大驚:龍虎兩相鬥,羊鼠不到頭!虎妞流著淚點了點頭:奶奶,聽命吧。從那天晚上,鐵柱奶奶就病了。病中的奶奶拿出最好的布料,和珍藏多年的五彩絲線,兩個多月的時間,為虎妞綉了一對「龍鳳呈祥」的枕頭,又剪了兩幅「鴛鴦戲水」和「牡丹花開」的窗花。

迎娶虎妞的鞭炮,炸響了寂寞的山村。鞭炮聲中,油燈耗盡的鐵柱奶奶閉上了眼睛。鐵柱把奶奶安葬在山後最高的山崗上,那是奶奶經常去眺望遠征的丈夫和送別西歸的兒子的地方。幾天後,鐵柱背上奶奶的那箇舊柳條箱子,離開了山村。聽人說,他去「闖關東」。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結婚後的虎妞,白天去生產隊里勞動掙工分,晚上回家後洗菜做飯,里里外外打理的十分妥帖。讓虎妞納悶的是,那個「屬龍」的丈夫,騰雲駕霧回到家,對貼著「鴛鴦戲水」和「牡丹花開」窗花的小家,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虎妞留意了十幾天,讓她納悶的事情有了答案。原來,屬龍的丈夫在村子的「革命文藝宣傳隊」里,飾演《紅燈記》里的「鳩山」。「鳩山」早已悄悄和主角「小鐵梅」好上了,白天一對冤家,晚上一對鴛鴦。虎妞狠狠頓了頓腳:這就是命!她不動聲色,自己撿了個好日子。在好日子裡,龍虎大鬧一場,「龍」的三根「龍爪」硬是被「母老虎」撕了下來。

「龍虎相鬥」過後,虎妞回到生她養她的山村。她沒有回娘家,沒有見自己的父母。她一步一步挪到鐵柱奶奶墳前,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沿著山東人「闖關東」的老路,緩緩北上……

在東北,虎妞5個春秋里,用腳步丈量冰天雪地和白山黑水。

她尋尋覓覓,終不見「闖關東」的鐵柱影子。但在松花江畔,或許天性使然,一個神秘的地方讓她留了下來:東北虎園。這是一處東北虎飼養繁育基地,蒼翠挺拔的樹木環繞,山石聳立,綠水相間;成年虎雄壯霸氣長嘯生風,幼仔虎奔跑追逐玩耍嬉戲。虎妞在這裡的「幼虎育嬰室」,當了一名「虎媽媽」。每天,她給虎娃餵奶、擦身、按摩,無微不至;有時還把小虎仔揣到懷裡,讓它們在胸前兩乳間肆意拱趴,享受片刻的母愛溫馨。

一天,剛下過小雪便冒出太陽,暖洋洋的;虎妞抱著一隻虎仔半卧在一塊平板石上。陽光撫摸著虎妞,虎妞撫摸著虎仔。溫情的一幕,看傻了不遠處的一對青年大學生。身背畫架的大學生,這幾天每天都來虎園寫生。漂亮的女大學生上前,問虎妞能不能給她畫像,虎妞爽快地點頭。大約一個時辰,女大學生把畫夾送到虎妞跟前。「我還這麼好看嗎?」顛沛流離命運多舛的虎妞,看到畫中抱著虎仔的自己,頓時淚流不止。女大學生慌了,想上前或是解釋或是安慰;男大學生把她拉住,說:「這可能是個有故事的人」。

一夜無眠。在北國最寒冷的夜晚,久久壓抑的藝術種子在虎妞心中萌芽。第二天中午,虎妞把兩盤熱氣騰騰的山東大餃子,端給正在凝神寫生的一對大學生,同時提出了請求:「能給我買一幅畫板嗎」。不久,大學生給虎妞帶來了畫架、畫板、畫筆、顏料、稿紙,還有幾本畫冊,一應俱全。

虎妞每天都與虎們近距離互動和心靈對話。這些野性生靈或慵懶地躺卧在巨石上,漫不經心;或行走在水塘邊,步態悠然;但一有風吹草動,深邃的虎眼便展露出與生俱來的勇猛與洞悉世界的自信。特別是那些皮毛光鮮、花斑清晰艷麗的「美人」母虎;那些成群結對、既野趣又萌寵的幼虎,常常讓虎妞沉醉其中。虎妞用自己獨特的心靈感受與審美,描繪與之朝夕相處的森林菁英:或長嘯山林,或臨泉小憩;或叱詫風雲,或含情脈脈。她畫的最多最用情的,是一幅《雙雄圖》:雄虎獨立巨石,仰天長嘯;雌虎酣卧松下,靜聽澗鳴。畫著畫著,這幅圖畫常常會幻化成她和鐵柱兩小無猜的幼時形象……

一天,聽說南方一所著名的美術學院的教授,帶著學生前來虎園寫生。虎妞抱著自己的畫稿跑過去,想請教授指導。在時髦前衛、高貴華麗的大學生面前,一介「村婦」虎妞頓時嫣了下來,甚至想轉身回去。大鬍子教授倒是和藹,打開虎妞的畫稿,看了幾幅,眼睛便亮了起來。教授招呼大學生們圍過去,指著虎妞的畫稿說:「畫龍畫虎難畫骨。看看,這才是畫虎,畫的是骨氣,畫的是精神!」

大鬍子教授熱情地和虎妞攀談起來,還一同看了她的「幼虎育嬰室」。教授不無感嘆地說:「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師啊!」回頭又對虎妞說:要成為一個好的畫家,還必須具備美術理論、創作技巧等;並建議她到教授的大學讀一個「美術高級研修班」。臨走時,教授還留下了地址和聯繫電話。

教授的到來,讓虎妞內心波瀾壯闊。她沒有正式上過學,一生都是站在學校門口,眺望人家的朗朗讀書和燦爛人生。突然,大學的校門向她豁然打開,她怎能不萬分激動?雖然這個「高研班」只有一年,學費卻要12萬元。虎妞把枕頭底下的存款折拿出來,正好12萬還多一點;這是她幾年來省吃儉用的打工錢。在寢食不寧幾天後,虎妞辭別了她心愛的虎們,辭別了她療愈創傷的森林,辭別了她培育藝術之花的黑土,坐上了南去的列車。

「美術高級研修班」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寫字樓上,寬闊明亮。大鬍子教授也來講過課,但更多的是他的學生和助教們。虎妞從最基礎的美術理論學起:空間、視覺、造型,工筆、寫意、花鳥……她如饑似渴。虎妞也有糾結的時候。她星期天去過那所著名的美術學院,有好多高大的樹木,像她村子裡的老槐樹;老樹叢中,幾排低矮的小樓;三三兩兩的學生隨意坐在樹下讀書。樓是矮了點,但虎妞感覺更有書香味道。能在這樣的大學讀幾天書,多麼幸福啊!

虎妞後來才知道,她們的「美術高級研修班」,是大鬍子教授以學校名義,自己領著幾個助教創辦的;類似於社會上的「校外培訓班」。一年時光,飛一般過去。「美術高級研修班」結業典禮,在寫字樓的會議中心隆重舉行。幾番領導專家教授祝賀後,到了激動人心的頒發《高研結業證書》環節。大鬍子教授親自為虎妞披上紅綬帶,把大紅燙金的《高研結業證書》遞到她手中,師生兩人又在一片熒光閃爍中合影留念。

揣著用半生積蓄換來的《高研結業證書》,虎妞心虛,好像做賊一般。

畫家都是賣畫為生;但虎妞一張畫都捨不得賣。她覺得,她的每一張畫都有情感、夢想、生命在裡面。

虎妞在老家的縣城裡,辦了一所「虎妞美術培訓學校」,周六和周日教孩子們畫畫。這算是她的「高研」收穫吧;不同的是,她是以普通打工妹的身價收取學費。

城東幾里地,有個小山村,依山傍水,柳綠花紅。山頂有塊巨石,面南而卧,形似猛虎,村子因之叫「虎園」。五十年代初,村民在村子上方兩座山頭之間,攔腰截成一座小水庫;從此,村子中間的那條小河,終年流水潺潺。當時的大書法家舒同,親自題寫「山東水庫之母」。虎妞經常帶著孩子來寫生,在這裡,她的心靈有了歸宿;她還想,過幾年有錢了,就在村裡買個民房,安度晚年。

兩個月沒來,這裡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水庫東側,一座大廈拔地而起,沉寂了幾十年的小山村,彩旗獵獵,鶯歌燕舞。大廈前面的廣場上,正在舉行慶祝大會。孩子們好熱鬧,一窩蜂跑過去;虎妞也跟著來到了廣場。廣場坐滿了出席會議的嘉賓,虎妞遠遠望著主席台,正中懸掛:卧虎山莊田園綜合體成立慶典;右側四個大字:鄉村振興,左側四個大字:齊魯樣板。站在主席台中央的那個,是董事長,十幾個禮儀小姐為他獻花;縣委書記也把一籮筐的溢美之詞捧了出來:什麼創業功臣,報效家鄉,社會責任等等。

縱使虎妞有一萬個「虎膽」,她也不敢相信,那個董事長是鐵柱!

是鐵柱。鐵柱「闖關東」後,輾轉到最北部的中俄邊境,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從地下礦工做起,成長為今天的成功企業家。

幾個月後,鐵柱和虎妞要舉行婚禮。

虎妞堅持回鄭家莊。

虎妞把鐵柱家的老房子打掃一番,把自己精心剪的「苦盡甘來」、「鐵樹開花」兩幅窗花,恭恭敬敬貼在「洞房」的窗戶上。村民也前來祝賀;當年認定鐵柱家是「凶宅」的幾個有了大把年紀的人,好像忽然明白:兩隻老虎,還鎮不住?!

虎妞拉著鐵柱,在鐵柱奶奶荒草萋萋的墳前,自言自語對自己或是對奶奶說:一切認命吧……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24年9月24日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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