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月亮只出現了兩分鐘。
之後,每個夜晚都是如此。
我們對夜的感覺統一成了一個零碎單位,兩分鐘。
第一個注意到此事的是蛤蜊。防盜門咚咚擂響。空氣里散發著濃重的消毒水味。日出之前,肥輝打開屋門,見是蛤蜊,就把粗肥的圓桶身子頂著門,好像不讓蛤蜊闖入似的,蛤蜊那傢伙單身獨居,靠著父母房產租金不勞而獲,喜歡足不出戶,典型的宅男剝削世代。肥輝曉得他在高樓里守著窗前的一台天文望遠鏡,晝夜不停,觀察著樓前的紅色電話亭和那個女孩,是因為他如此熱愛著電話亭女孩,就故意問:做噩夢啦?
蛤蜊雙眼通紅,嘴唇乾裂,反問:做噩夢?
這一陣子盡出稀奇古怪的事,全球大瘟疫,疫苗強制,烏克蘭戰爭等等。蛤蜊說樓底下的野貓成群結隊到處亂竄,肥輝說那是餓的,社區封了這麼久,人都餓成了這副鬼樣子,貓還不得瘋么。蛤蜊說不對不對。
我們的大樓已經封控兩個月。為了驗證似的,一隻餓得皮包骨頭的老鼠拖著長尾巴,從走廊燈影里慢慢踱過去,給這一夜作了可怕的註腳。
蛤蜊舔著嘴唇說,電話亭女孩,把我們的月亮給撞沒了。
蛤蜊使用了「我們」來修飾月亮,後來過了好些天,肥輝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月亮原來是屬於我們的,竟然被一個外地人給撞沒了。肥輝認定蛤蜊腦子進水了,晚上沒吃飽吃好,把麵粉煮成麵疙瘩,一根芹菜切成末撒進去,馬馬虎虎就算是晚餐。可吃得差也不至於扯淡。
兩分鐘的夜也不至於令蛤蜊痛不欲生。
她是誰,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來幹什麼,肥輝都想不出,她的身材長相太惹火,他腦子裡儘是些不乾不淨的念頭。蛤蜊也是這樣子,所以兩人成了朋友。
回想起來,她到達這座城的那一夜,沒有風,沒有霧,月亮還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的樣子。她背著雙肩背包,拖著拉杆箱,茫然站在火車站出站口,好像不知道為什麼來到我們的城。其實,我們也不知道,除了出生在這座城以外,我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愛上這座城。不過,當局比我們著急,老是在教育我們的孩子要有主人翁精神,好像我們真的是這座城的主人似的,結果是城裡的出生率直線下降,出現了負增長。
戴口罩的排隊長龍與冷冷清清的站前廣場構成了極大反差。人造光敵不過月光,讓面目不清的人們披著乳白色光暈,顯得非常柔和。那時候還沒有封控,出站口布滿了到達旅客,一個個在刷身份證乘車證,查驗健康碼和報告。坐在檢測亭前手裡擺弄著棉簽的,統一稱為「大白」,所謂有工資收入的志願者,據說是比較高級比較文明的志願者。
肥輝的圓桶身子現在倚著他的計程車,他琢磨著哪一個旅客能最快速度完成語檢(LA tests),刷健康碼身份證,通過人臉識別,從出閘機離開火車站,不僅是一項體力活,也是一種智力活動。
欄杆上趴著一個青年,叼著煙,揉著眼睛。等她走到現場檢測站,他斷定這個白色泡泡袖收腰搭配開叉牛仔半身裙的韓風女孩是目標客戶,衝上去搶過她的拉杆箱,拉起就跑,嚇得她來不及跺腳追趕。
肥輝攔住他,從口罩背後喝道:蛤蜊,做啥!
蛤蜊的口罩掉了,舉起手裡的牌子,擋箭牌似的擋在胸前,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大字:美人魚旅社。
大白們趁機圍攏來,到處都是感染危險,沒有48小時語檢(LA檢查)陰性報告就去做現場付費檢測,只有檢測通過,才能通行,安全就是這麼回事。他們說話腔調如此一致,叫肥輝無法分辨誰是員警誰是志願者誰是清潔工。
安全,大白們捍衛的是安全。但注意到的卻是那個女孩。她不戴口罩,眯著眼打量我們所住的這座大城,嘴角彎出月牙般的潔白弧度。可愛可親的微笑,你可以忽略她簡約的裝束,但沒法不注意她,沒法不想到她的笑在此時此地,是一種美妙的錯誤。
何況,她還會跳腳尖叫,她的尖叫擊穿了許多人的耳膜:手機不見了——
大瘟疫怎麼開始的,誰都記不清了,但持續了起碼兩三年。
病毒發作,咳嗽發燒全身酸軟,神志不清,記憶力衰退,眼底出現出血點,視力模糊,看物件出現重影,然後是負面情緒,暴躁易怒,鄰里吵架家常便飯,天橋、公廁出現了反社會標語,街頭暴力陡然劇增,離婚率陡然攀升。我們成了語言的難民,有些人借酒澆愁,濫用藥物;有些人精神亢奮,胡言亂語;更多人則不敢說話,終日沉默無語。這樣未嘗不是好事。
專家們發現病毒是通過語言迅速傳播的,病毒進入血液循環系統神經系統(也許還有生殖系統),入侵大腦,病人的記憶開始紊亂,對過去發生的一切產生懷疑,進而否定,乃至負面修正,發不出諸如「人民、鬥爭、安定、團結、愛國」之類的語音。專家把這個病毒名為「負修正病毒」(Negative Correction Virus),並迅速發明了相關疫苗。對NC病毒了解得越多,越搞不清病毒的起源,病毒溯源不知為何變成了禁忌。大瘟疫不是到此為止,人口開始劇減,因為感染者病況惡化到最後都會莫名其妙氣化消失。感染三四個月,發展到反社會,以至形體虛化,變成霧氣一樣的物質,消失於空氣中,使城裡的空氣污染日趨嚴重。當局這才覺得事態嚴重,疫苗注射成效不大,檢出病毒不太可能,但診斷語言上的感染癥狀相對容易,語言抗原檢測(Linguistic Antigen tests)便成了必然。他們發明了一套檢測封控系統,不定期把肥輝們封鎖在各個社區,城裡到處設立了語言檢測站,僱傭大白們強制實行語言抗原快篩,把感染者拉走,拉到城外大山裡的隔離營,去刪除那些有害的負面記憶。
這個月,大白們給行道樹做LA語檢,輿論為此爭論不休,到底樹木有沒有語言,語言學家論證了植物們也說話,結果大白們贏了,贏了兩次,他們圍著樓前的行道樹,用語言表和專門發明出來的樹木語言試劑測試了兩遍,結果發這幾棵樹真的感染了。馬上找來伐木工給砍了。
大白們不在乎她有沒有手機。有沒有手機都要回去做語檢,否則就拉走。
她堅持說,我不去隔離營。有沒有文件?檔規定了必須強製做就做。
一個嗓子粗壯的大白戴著兩隻口罩,訓斥她說,把口罩戴起!
她冷靜地說:保持1米半以上距離不就行了。
另一個大白比較有禮貌:女孩子人長得蠻清爽的,為什麼不替別人著想呢?戴口罩做語檢都是為社會作貢獻。
她是講原則的,她清楚告知網格員和大白她不做的原因:頂頭上司說的任何事情你們都不假思索地照辦,沒動腦筋想一下符不符合實際情況?
戴兩隻口罩的大白說,上面規定每個人都必須做,應檢必檢!
她堅持要看檔,有禮貌的大白有點崩潰,他取出一個帶螢幕的手掌形檢測器,叫她讀出上面顯示的詞語,第一個詞是「人民」,如果她讀不出讀錯了,機器兩分鐘就可以診斷出。但她一口拒絕了。她說應檢盡檢對象包括密切接觸者、境外入境人員、發熱門診患者、新住院患者及陪護人員、醫療機構工作人員、口岸檢疫和邊防檢查人員……
你抗拒執法?
另一個大白比較狡滑,抓住了問題要害:你打疫苗沒?
她很奇怪:連語檢都沒做,打啥子疫苗嘛。
她想離開,但走不成了,買票上車要48小時語檢報告,出站也要48小時報告,她進退兩難。好心人開始勸她妥協,但她展示了出奇的倔強:不做!
到這座大城展開全面封控之際,她在出站口已經與大白僵持了三天三夜。
封城第一日,許是大白疏忽,她趁亂溜出站。但我們認為更可能是大白手下留情,反正城裡堅壁清野,無處可去。城裡布滿了四通八達的弄堂,有一條小弄堂在車站背後最不起眼的地方,必須有嚮導帶領,左三拐右四轉,才可能找到。
她是怎麼找來的是一個謎。她先看到夜裡最亮的「美人魚旅社」的燈箱,連著一大團馬蜂窩似的電線團,下方是一張撞球桌。一個長發沒有戴口罩,留小鬍子,俯身準備擊球。桌面破損得厲害,露出煙頭燙的小洞,傷口似的。
他的對手站在旁邊,同樣不戴口罩,是一個雙目血紅的青年。氣溫有些低,風將廣告燈箱輕輕撼動,撞球桌上的幾顆球也跟著顫抖。他被光下的影子干擾,拄著球杆抖著一條腿,忽然,他轉過臉來認出了她,臉色緊張得發白。
——這裡有住嗎?
她笑得很好看,聲音也柔和,講話慢條斯理,天氣有點冷,高開叉的牛仔裙,很難不注意她晒成橄欖色的長腿。
他四下里張望,沒有大白,也沒有員警,想到她沒有手機,員警無法跟蹤她,他揉紅了眼睛,鬆了口氣。這是蛤蜊第二次見到她。美人魚旅社不起眼,逃過了第一輪封城,還在偷偷營業。蛤蜊偷來一件白色防護服扮作大白,才混出社區門口的檢查站,但他想把她帶入我們社區,這根本做不到。
長發小鬍子說,腿再美笑得再好看也沒用,有沒有語檢報告?
沒有報告無法入住。
這座城市像其它地方一樣,有一個站前廣場,叫做人民廣場,浪漫的英國式電話亭點綴其間。我們住在站前社區的板式高層,視窗正對火車站,樓底下大門外就有一隻孤零零的火紅色電話亭,構成了我們有限想像力的最遠端。
那天早晨,蛤蜊來到視窗,瞭望著冷冷清清的人民廣場。
然後,他撞開肥輝的鐵門,把他痴肥的身體拽到窗檯,手伸的老長,指著人民廣場。紅色電話亭前面兩棵樹之間拉起了晾衣繩,上面晾著一條眼熟陌生的開叉牛仔裙。
蛤蜊沒有白白當一個高樓偷窺者。當我們所有人被封在大樓里的時候,那個女孩拖著行李箱,住進了那個火紅色電話亭,成為了我們所喜愛的「電話亭女孩」。
美人魚旅社停業後,蛤蜊失去了外出工作許可,回到他28樓公寓的窗前,開始沒完沒了通過那台望遠鏡觀察她。
出太陽了,她扎了個丸子頭,矯健的身形穿梭在晾衣繩下,曬各色衣裳,曬藍白相間的毯子,從容得彷彿這就她的家。 我們管她叫「電話亭女孩」。
不知誰舉報了她。她住進電話亭第二天,警車來了。兩個大白跳下車,說不了兩句話。之後,員警輪番又來了幾次。整整一個月,她住在小小電話亭里。人在裡面,只能坐著或蜷縮躺下。亭外面放著大桶礦泉水,以及用不著的大米、食用油和奶粉等等,都是社區好心人送的。她只要可以直接吃的速食。蛤蜊給她送過水果和速食麵,兩人沒怎麼講話。進電話亭要脫鞋。那麼小的空間,他沒好意思進去。他發現她每天都換衣,有時紫衣牛仔裙,有時白裙白鞋,有時則是棕衣黑褲。他像一個熱情信仰異端的信徒,虔誠地記錄著她每天的衣食住行。
這不,樓上飛下去一架無人機,她看到了,舉起雙手,左右搖晃,跳跳蹦蹦,對著無人機鏡頭打招呼。這讓蛤蜊興奮了好幾天。在無人機攝下的視頻里,她笑得那麼開心。
大多數時候,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亭里待著。如果一時間看不到她,我們心裡都會空落落的。她情緒自如,行動正常,沒有任何疲態。每天都有人關注她,用手機記錄下她的生活場景。時間長了,就像一部電視連續劇。
與關在社區里的我們相比,電話亭女孩無疑是最自由的小鳥。
現在馬路上陽光普照,空無一人,遭人遺棄了的星球。
她剛來的時候,天還冷,道旁梧桐樹光禿禿的,如今已經冒出了新芽,綠油油的喜人,這些樹一輩子都不能自由挪動半寸,不敢去想它們有沒有思想。思想,對於人或者樹都是一種奢侈品。
4月25日下午,大雨如注。夾雜著電閃雷鳴。社區里越來越多的人關注著電話亭,擔心水是否漫進去。經過一夜,大雨轉成了小雨。我們連忙去張望,卻發現她背著雙肩背,挎著布袋,離開了電話亭。警車跟在她身邊,開得很慢。她的情緒有些失控,走幾步,回頭對著警車嘟囔幾句,比劃一下小拳頭。
蛤蜊衝下樓去,已經太晚了。
我們在心底里為她祈福,誰知竟然應驗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回來了。我們把笑容藏在心底里,默默觀察著她一襲藕色緊身衣,在不斷變換色彩的朝霞里甩頭,擺腰,扭胯,那種非洲舞,需要奔放的手鼓伴和。
終於有一天,大白開著警車,來了好幾趟。把她的東西從電話亭里扔出去,大聲訓斥她,勒令搬走。她上前阻止,被兩個大白動手摁倒在地。蛤蜊肯定急瘋了,立刻,一架無人機從28樓飛下去,像一隻憤怒的烏鴉,撲向大白。大白無法逮捕無人機,倉皇駕車逃走。
蛤蜊一夜未睡,他的擔心是對的。大白不甘心,當晚警車去而復返。警燈閃耀。大白吆喝著什麼,蛤蜊在高樓上聽不清。月亮鑽出雲朵,她沒有抵抗,靈巧地爬上了電話亭頂。
現在推想,應該是在那一夜,蛤蜊在日出前敲開了肥輝家的房門,他說那是第一個兩分鐘的夜。她光著腳,在電話亭頂上唱歌起舞,迎來了僅僅兩分鐘的夜。月色從來沒有如此憂傷。風聲很大,淹沒了哀怨的歌唱。她的丸子頭還轉了一圈,360度,一大圈。千真萬確。太恐怖了,她的丸子頭轉了一整圈。月亮墜落,起風了,霧氣茫茫,世界進入了暫停模式,一片漆黑。黑到大白們和警燈也是黑的。蛤蜊堅持說她就是那兩分鐘內消失的,形體虛化成一股煙,融解於夜霧。信不信由你,肥輝。
肥輝當然不信,誰有那麼大的質量把月亮給撞下去,但事實如此,從此往後,每一個夜裡只有兩分鐘的月亮,以及無限循環往複的暗黑。這也許就是我們大家所擔心的事,但大家像肥輝那樣不願相信,抱著僥倖心理,也許明天一切就會正常起來。
蛤蜊衝到樓下,拚命地踹臨時安裝的封控鐵柵欄。他忽然看見半空中一張張人臉,五官清晰,嘴唇緊閉,全是怒火中燒的表情。
半夜那種哐啷哐啷的金屬撞擊十分嚇人。 肥輝在28樓也聽得清清楚楚,他輾轉難眠,似乎想到了太多東西,又似乎什麼也沒想,老婆在身邊坐起來,揉著眼一臉迷糊:做噩夢啦?
他翻了一個身,賭氣似的放了個響屁,用無人能聽清的聲音回答:做噩夢啦。
員警找不到電話亭女孩,而我們的夜只有兩分鐘,沒有什麼人明白這其中的聯繫。想起這些,真令人絕望,我們許多人的腿肚子在發抖。樓上樓下都說天有異象,世道將有大變,但大家都一致性迴避了一些不吉利的字眼。唯有蛤蜊拎不清,老是把話題轉到電話亭轉到月亮轉到兩分鐘的夜,鄰居們不得不說起那個女孩,一致性轉向說她是自作自受,好端端房子里不住,為什麼偏偏揀著個電話亭去住,又不是搞什麼行為藝術。兩個月前的同情憐憫統統都不見了。每個人都加重了擔心,怕再發生些什麼,一些神秘恐怖、但想起來又沒什麼根據的事。
員警們見怪不怪。閃著警燈的警車又停在電話亭前,兩個大白像機器人那樣有條不紊地封了電話亭,帶走了女孩剩下的鍋碗行李箱等物品,臨走,當然沒忘上樓來,用一副錚亮的手銬帶走了單身漢蛤蜊,警方指控蛤蜊強姦了電話亭女孩,蛤蜊聽說是美人魚旅社的長髮小鬍子作證,就氣急了,但員警胸有成竹地指出案發地點在美人魚旅社,時間就是封城第一日。
另一個大白把電話亭外面清理乾淨,最後拿走了兩棵樹之間的晾衣繩,那該是個清潔工,我們認為。
在蛤蜊被拘留後,肥輝才醒悟到真相的恐怖。
他們始終存在,環繞著我們。而我們絕大多數人不是沒意識到,就是忘了他們的存在。而且,在一片可怕的酣睡中,只有兩分鐘的月光里,電話亭女孩消失了形體,變成了他們的一份子。
對於他們,原本肥輝是有所察覺的。雖然看不見,但他們環繞著樹木道路車輛和我們的城。半夜起來上廁所,習慣不開燈,藉著陽台透入的月色本來足以搞清廁所的門在哪兒,但在沒有月光的夜裡,漆黑一片,他撞到了客廳的牆,突如其來的疼痛叫他有所醒悟,他咒罵著睡得像頭豬的老婆,摸到開關,燈光巨大的閃亮傘面擋住了黑暗的侵蝕,浸泡在幽暗裡大半夜的物件露出了輪廓,沒有什麼邊界感,不像月光下習以為常的那樣,桌子是桌子,沙發是沙發,每一樣東西都可以是其它東西,他分明感覺到了形體的虛假,如我們的情感,也有類似的故意作偽。
大風打著旋,颳走這地方的一縷縷暖意。聲音摻雜在夜色里,或者說黑色浮塵突出了噪音,是他們在製造噪音,想讓肥輝知道他們存在,眼睛血紅,上半身齊全,相貌清晰,卻沒有腳,這讓他們像風那樣行動;常常是不可見的,只聞竊竊私語,燈光的背面,浮出一張人臉,隱約辨認出她的精緻五官和若隱若現的笑容,看不見身子,再細看,不見了。
他們人數眾多,狀如散沙,時而聚攏,時而分散,白天他們是安靜的,頂多竊竊私語,像微風在城裡東一家西一家地串門;夜裡風速陡然增大,譬如今晚,他認定是他們在大聲呼喊著什麼。他聽不清他們的呼聲。但他能感受到他們的壓迫和干預,他們已經不再滿足於旁觀了。
他們形成了我們城市的風和霧。風要控訴,霧要覆蓋。
他們回來了,是因為他們記得。
中午12點鐘,起霧了,天黑了;晚上6點鐘,起風了,天又亮了。
凌晨時分,天是最黑的。世界是混亂的,但混亂是有序的。
我們或多或少失眠了,無論是什麼年紀什麼狀況。
當肥輝從28樓墜落之後,發出一聲巨響,傢俱和床都地震般地晃動著我們的心。我們老老少少聚到窗前,外面什麼也看不見。夜只有兩分鐘壽命。沒有月亮的夜裡,什麼都被吞噬了。但我們曉得黑暗裡肯定發生了什麼。
這段日子以來,樓上樓下都在說快解封了,後來得知就是這時,兩分鐘裡面,蛤蜊悄悄走出了拘留所,被釋放了,而肥輝躲著老婆,一個人從28樓跳了下去。自由是夜裡兩分鐘的事。死也是夜裡兩分鐘的事,從肥輝在28樓留下的大半支煙可以判斷,他在窗檯前的月色里徘徊了兩分鐘左右。他為自己的生命價值做出了最後診斷,彷佛死是他最後最有價值的自由。
封控中,我們不能自由下樓,只能想像晚上6點鐘升起的日頭是如何鮮艷。想像肥得找不見眼睛的那張面孔如何被重力擠壓成一塊肉餅。
一個大白在現場對醫院太平間的人咕噥著:他沒有戴口罩吶。
現場沒有什麼血跡,大白來來往往,白色防護服很有出喪的感覺。有人說肥輝是得了癌症,有人說他是斷糧一周了。他老婆說肥輝的口罩用光了,家裡沒糧,得了抑鬱症。但隔壁老阿婆哭著說小夥子是肚子痛得受不了,又去不了醫院,才跳樓。沒有人願意提及他在飛出視窗前喊過什麼。
蛤蜊想了一天一夜,他得出最後結論:他們說的全不對。肥輝是想感染,想變成他們中的一份子。
他們?他們是誰?大樓里的人沒有反應。我們都不理解他的意思。
——他們,你聽風裡面,他們在喊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檢測要吃飯。
蛤蜊說完就後悔了,鄰居們以為他關得太久,精神出問題了。所以盯著他,要求他在兩分鐘內一口氣說出以下單詞:人民,安全,領袖,愛國,幸福,統一,鬥爭……
起霧了,什麼也看不清。
蛤蜊服了安眠藥,得快快入睡,淡忘眼前所見的事物。他知道他們又來了。他們一直在四周。他放棄了,大白們是對的。肥輝就算得了癌症,就算自殺了,但他也沒有變成幽靈,他不是他們。他不想成為他們,永遠死不了的走不脫的一群鬼。所以,他只好死了。
有誰是大霧的對手呢,他們就在霧裡,他們形成了霧。他們並不可怕,不威脅我們,他們穿行在我們的世界裡,像冷眼旁觀者,有時候露出人臉,面容冷峻,對正在出現的事情無論好壞,不評價,也不介入。頂多是呼喊,那時候風就大了。
他們什麼都知道。知道得太多了。
肥輝死得太早,白白死了。好消息終於成真。隔了兩天,社區就毫無徵兆地突然解封了。180度急轉彎,所有封鎖措施都取消了。
樓里沒有人露出喜色,頂多就是迎面撞見點點頭,交換一下口罩上面的警惕眼色,算是打招呼,封了兩個月之久,大家都缺少血色,走路樣子別彆扭扭的,好像忘了該怎麼走路。每天都得做語檢,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猶如一日兩餐,大家都習慣成自然,自然就是一種習慣。習慣就是走回頭路,我們自覺回到自我封閉,這樣最安全。
在看不見月亮的夜裡,他們開始騷擾我們的世界。
當蛤蜊閱讀歷史書時,發現了他們的蹤跡:他們沒有名字,但人類動物自然界的許多特殊行為與他們有特殊關聯,比如,潮汐,深夜的鬼哭狼嚎,人的情緒失控,女人的月經周期。他們在地球上存在了超過45億年,幾乎與太陽系一樣老。自身不可見,靠吸收白天的太陽光維持生存,但在黑夜裡,有時候可以見到他們,面目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取決於吸收能量的多寡。
這座城市晚上燈光喧鬧,徹夜通明,根本不需要月亮,在他們入侵之前,沒人在意,偶爾情侶抬頭望天,他們看到了滿天星斗,自然的星星,人工的衛星,他們很快閉上眼,低下頭,風太大了,風大到了颶風的程度,大家都在尋找避風地方,根本沒人在意有沒有月亮。
然而,他們不是入侵,而是存在。他們一直是沉默的存在。誰又是風的對手呢?他們就在風裡,事實是他們形成了風。
風和霧大了,有時候,演變為暴風雪。
蛤蜊偷了肥輝的途安車離家,不載客,遇到了暴風雪,棄車之後,他在大風雪中走了好多天,本想搭大巴進山,但所有的大巴都被徵用了,其中一輛大巴半夜翻進了山溝,車上載的全是需要轉運的密接者。
每一晚,只有兩分鐘的夜光照亮前路。他沒有走出我們的城市。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我們的城市。城市是我們的牢獄。他走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看見地平線上溫暖的燈光。
走了那麼久,沒有死在暴風雪中,卻只有走回這座大城的份。他不怕迷路,怕的是失去記憶。起風了,起霧了。他們在吶喊,夜色降臨,他寧願變成他們中的一員,只要能保留他的記憶。
霧消散後,月亮出來了,只有兩分鐘,兩分鐘足夠燒毀夜晚。電話亭起火了。怎麼起的火,他無所謂,他把汽油桶和打火機都扔進了火堆,這支大火炬帶來的光和熱,終結了兩分鐘的夜。
員警趕來,要將他帶走,問他叫什麼名字。他搖頭。
他們的臉上閃耀著自信,指著只有鬼影子似的大白們出沒的廣場問他:這是什麼地方?
他還是搖頭。盼望著在開口之前消失。但員警一定要他發出「人民」的音。
他說,這是……廣、廣、場。
員警冷笑著說出了重要事實:他講不出自己的名字,有很長一段日子了,他忘了,他的記憶不完整,被刪除了重要的一塊,他很可能是從隔離營跑出來的。很可能感染了。
熊熊烈焰里,他看見他們又出現了,其中有那麼一個女孩,你沒法不注意到她。她的韓風開叉牛仔裙。白色泡泡袖,誘人的收腰。她笑得那麼美妙,那麼錯誤。
他想起了她的名字。但說不出來。
在形體消失之前,他很開心。
作者小傳
武陵驛
本名張群,生於上海,居墨爾本。澳洲華文作家協會(ACW)會長。聖公會牧師。神學碩士。2017年回歸文壇,重新發表作品,小說陸續刊於《芙蓉》、《江南》、《文學港》、《安徽文學》、《都市》、《莽原》、《長江文藝》和《四川文學》等文學期刊。詩歌見於《創世紀詩雜誌》《乾坤》等詩刊,入選花城版《2020中國詩歌年選》、《詩參考》等選本。已出版小說集《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和《騎在魚背離去》。
在澳洲曾獲華人作家節散文獎和Ewing Trust 作家獎等獎項。小說《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獲僑聯總會2020年海外著述獎。《蘑菇人》摘得2022年北美洲文苑文學獎短篇小說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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