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12-02 22:46
(原標題)是輓歌,是控訴,也是未來的揭示
——從沈嘉蔚巨作《巴別塔》談到「習記」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二)
二,《巴別塔》:「最後一個共產黨人」為一百五十年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唱出一曲悲壯的輓歌
沈嘉蔚以巨畫《烏托邦》描繪了世界共產黨人的奮鬥理想。在10月15日慶祝集會講話中,他坦承:這是他們的夢想,也是我本人的夢想,即使在中年以後確信這永遠不可能實現,但是做夢時還是會想的。
這是沈嘉蔚由衷之言。
這位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成長的「革命」畫家,和許多他的同代人一樣,在文革中,是真誠的也是天真的共產主義者。他創作油畫《為我們偉大祖國站崗》時,滿懷革命激情;此畫隨後得到「文化革命的偉大旗手」江青的稱讚,可謂慧眼識珠。沈嘉蔚的「紅」,並非一年半載,亦非簡單地隨大流,他是好思考的人,要細究起來,其思想根本來源是從蘇聯「十月革命」過來的……
但是,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沈嘉蔚的革命理想逐步破滅了。或者正確地說,是政權樹立的理想被這個政權治下的現實擊破;是殘酷的社會現實遠離了沈嘉蔚心中所樹立的美好理想。
沈嘉蔚2002年「再見革命」畫展前言有一段像詩一般的話語,每一行的前半句聯起來是英國作家狄更斯的經典名著《雙城記》開頭那幾行字。沈嘉蔚這段話既是文革那段歲月的真實寫照,也是他本人後來思想轉變的結晶:
這是最好的時期,因為我們年青;
這是最壞的時期,因為我們瘋狂;
這是智慧的年紀,我們試圖了解所有的事情;
這是愚蠢的年紀,除了毛著我們讀不到任何書籍;
這是信仰的時代,我們都是共產主義者,真正地;
這是懷疑的時代,我們責疑一切,私下裡;
這是光明的季節,當我被允許在畫布上作畫;
這是黑暗的季節;政治迫害遍布各地;
這是希望的陽春,我們正值戀愛的花季;
這是絕望的嚴冬,知識分子掙扎在坑底;
我們擁有一切,年輕的生命意味著一切;
我們什麼都沒有,沒有書,沒有教育,沒有足夠的食品,沒有自由……
我們筆直地走向天堂──共產主義天堂;
我們筆直地走向別處……
走向全民族的死亡。
毛澤東的文革搞了十年。1976年10月6日晚上,「四人幫」及其爪牙被抓,文革隨之結束。沈嘉蔚在相對寬鬆的八十年代,事業大體總算順利,還加入了中共。但是,沈嘉蔚還是決定離開中國。1989年1月8日,周恩來忌日,他來到悉尼。作為一個油畫畫家,他希望到國外看看,覺得油畫的根在西方,到西方國家看原作,這是許多中國油畫家必須補的一課。或者,冥冥之中他好像也預見了什麼。
1989年6月,震驚世界的「六四」事件發生。這一年,東歐劇變,波蘭、匈牙利、東德、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等共產黨政權紛紛倒台。最後,1991年12月25日,晚7時32分,克里姆林宮屋頂旗杆上的蘇聯國旗開始下落,7時45分,一面三色的俄羅斯聯邦國旗取而代之。此刻,標誌著蘇聯共產政權解體;在許多人看來,也標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終結。
「六四」屠殺,學生民主運動被殘酷鎮壓,又一次讓沈嘉蔚心靈遭受莫大的震動。他和很多人一樣,宣布退出共產黨。
沈嘉蔚在澳洲接受了這個自由社會的價值觀。
有一個例子。1998年4、5月間,在澳洲來自中國的原留學生中,發生一場論戰。有人提出「進退兩難」與「上下懸浮」的壓力與焦慮,有人追問哪裡是在澳洲居留的「新華人」的出路,有人對澳洲多元文化主義心存疑惑,沈嘉蔚按捺不住,既為澳洲多元文化主義辯護,更指出:
應該認清的是,移民都是自行選擇才「有幸地」變成「西方中人」的。你若不願意,盡可回到中國去做「東方中人」。無論當年西方人圍剿土著如何殘酷,今日澳大利亞的現代文明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已是既成事實。
應該和過去告別了。不久以後,沈嘉蔚舉辦了「再見革命」的個人畫展,並有了創作《巴別塔》的靈感與衝動。
《巴別塔》就是他心目中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全景圖——從開初誕生到最後衰亡;創作《巴別塔》是他「再見革命」的認定的邏輯發展。
加繆曾經預言而且這個預言已被證實:「在歷史上形形色色的烏托邦以它們最終須付出的代價而自我毀滅。」對沈嘉蔚來說,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已經結束,永遠留在日益遠去的二十世紀,那個時代是偉大的,然而也是混亂的、殘酷的、悲哀的。帶著年輕時代就深深附上的共產主義情結,沈嘉蔚籌劃創作《巴別塔》時不禁覺得,他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共產黨人,來為這個事業送葬——以辛辣的諷刺、深刻的同情,與理性的譴責,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唱一曲輓歌。在沈嘉蔚看來,他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想做、也適合做這件作品的人;現今世界上還自稱為共產黨的組織與個人,都早已不再是原本意義上的共產黨,而對他的下一代來說,「共產主義」已成為一個歷史名詞。
「真誠」的共產黨人!?看來沈嘉蔚非常執著。許多年前,沈嘉蔚曾經借用在職位上英勇戰鬥到死的阿連德總統之口,說了這麼一段話:
「我認識許多高級領導人,但只有兩個人因其目光與眾不同給我的影響最深。這兩個人是切和周恩來。他們兩個人身上都有一股內在的力量,都有堅定不移的信念,都有風趣幽默的性格。」
當然,沈嘉蔚不為他們護短。他認為:他們的全部不足、過失、乃至罪行,都直接與他們的信仰及所屬的政治陣營有關。人不可能拔了自己的頭髮離開地面。共產黨為了實現理想而不擇手段地殘害生靈之罪過,他們作為真誠與徹底的共產黨人,當然脫不了干係;但共產黨能在那個時代吸引這麼多人追隨自己,也全靠了這一類人的人格召喚。沈嘉蔚做了一個真誠的總結:
我毫不懷疑這一類數目不大的共產黨人,他們真是願意以自己的犧牲來換取理想社會的實現。但是他們越是努力,與理想社會的距離越大。這是他們的人生悲劇所在。
沈嘉蔚把創作這曲輓歌視之為自己人生的最後使命。他年輕時就信仰共產主義,至今,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認同,在某些方面一直沒有變。他在作品裡創造了一個烏托邦,把烏托邦掛在家裡的牆上,完成了他精神、信仰的實驗和歷程。
相當悲壯。當初,他就說:
我把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大段貢獻給了這一運動。一旦我完成了這件作品,這一大段生命便不再是純粹的浪費了。
(2023年11月22日於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