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唐詩宋詞的朋友們或許都知道,作詩填詞有很多講究,需力求嚴謹,非大學問者難成佳作。民國詞人詹安泰先生說過:「古詩作法,先講氣機,次講韻味,次講色澤。」「至韻味深厚,色澤精純,與性情、才氣、學養、經驗種種有關,非一蹴可幾也。」
隨著AI技術越來越發達,不少人開始向ChatGPT等軟體求助,有人對AI寫作能力讚不絕口,說只需稍加改寫,即可誕生數篇好文,工作效率大幅提升;亦有人認為,鑒於AI如此發達,以後創作者們不必再花錢請職業寫手寫劇本、小說與歌詞,AI之文采足矣。
筆者想說的是,不否認ChatGPT等軟體為人類帶來的貢獻,但論及文學創作,水平還差得遠;甚至可以預測,即使AI未來更加完美,也難以創作出絕佳作品。論原因,若一言以蔽之,即無心也。至於詳因,以下舉例淺聊。
嘗向ChatGPT下達指令,測驗其創作性能如何,命其以滿庭芳為詞牌、押魚韻作一闋詞。ChatGPT隨後回應:
「江水悠悠夢中流,柳垂蔓綠水如魚游。
簾影拂簾微風起,思君總是夢中愁。」
瞬間笑暈!也許ChatGPT資料庫尚未收錄滿庭芳的格律,亦未明白押魚韻之意,總之這一回答完全不及格。那就暫且不談格律,將其視為給現代流行歌曲填的一小段歌詞,來評價它「寫」得到底怎樣吧。
「江水悠悠夢中流」尚可。「柳垂蔓綠水如魚游」邏輯不通——斷句無論斷成「柳垂蔓、綠水如魚游」還是「柳垂蔓綠、水如魚游」皆無實質意義,只是強行造句而已。
另外,「如魚游」三個平聲字相連,即使把它當成不考慮「三平尾」禁忌的自由文體來看,句尾多個平聲字相接依然是不太舒服的。因為,平聲字的特點是讀起來平和且悠長,若三、四個平聲堆在一起會顯得非常呆板,缺少變化,在句末體現不出結束感。大家可以試著念出聲,感受一下是不是這樣。
聊到這裡,順便談一個誤區。有人說,如果寫古體詩,就不必像近體詩和宋詞這樣受平仄束縛了,就像寫整齊的散文詩一樣自由呀。其實這種想法大錯特錯!哪裡用平合適,哪裡用仄合適,是相當有講究的,古體詩隨意用平仄看似沒毛病,但在內行眼中高下立見。用平聲字的地方,往往松一些;用仄聲字的地方,往往緊一些,講求鬆緊有度,不宜獃滯。好比作曲,我們平時聽音樂,時而緩,時而急,專業人士在營造鬆緊緩急方面都是仔細斟酌過的。
再看「簾影拂簾微風起」,影怎能拂簾?不過拼湊耳。「思君總是夢中愁」有幾分韻味,估計是在晏小山「幾回魂夢與君同」基礎上產出的。
AI方面就先聊這麼多,接下來聊一聊滿庭芳這一詞牌以及填詞過程中通常應注意什麼。
滿庭芳有平韻、仄韻兩體,以晏小山〈滿庭芳·南苑吹花〉為正體,格律為:
「中仄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中仄平平。中平中仄,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中仄、中仄平平。中平仄,中平中仄,中仄仄平平。
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仄中中,中平中仄平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中仄、中仄平平。平平仄,中平中仄,中仄仄平平。」
前後段各十句、四平韻。中表示可平可仄。其餘變體不在此逐一列述。
這裡想順帶強調寫宋詞時嚴守格律的重要性。不同詞牌的格律都是前人的精華,和音樂緊密相關,即使今人聽不到原先的旋律,僅朗讀也能深切感受到其中的抑揚之美,所以千萬不能小看聲調的重要性。
那麼,只做到聲美即可稱佳作嗎?非也。聲美僅是必要因素之一。清代詞人周濟說:「學詞先以用心為主,遇一事,見一物,即能沉思獨往,晏然終日,出手自然不凡。次則講色澤、音節。」真正的佳作是長期用心的結晶,雖然有天賦的成分,但思想境界、讀過多少書也起著關鍵作用。所以,AI「創作」的內容看似稍加修改後即可完善,但因為沒有心、沒有境,不是發自肺腑的真情實感,必定不能成佳作。
詞有層次之分,實際上是一種修鍊。晚清詞學家況周頤總結得很好:「吾聽風雨,吾覽江山,當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此萬不得已者由吾心醞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非可強為,亦無庸強求,視吾心之醞釀何如耳。」詞心是一種悟,有人悟得淺,有人悟得深,高境界的人往往經歷過各種悲歡離合,在物質之外感受到了其他人未必體會到、而本人最清楚的東西,將其以詞的形式表達出來,卻能引起諸多讀者心靈深處的共鳴。
有了最根本的詞心,接著便是篇章、造句和選字,布局要非常周密,其難度未必亞於給電器安裝零件。
論章法,很多詞分上片和下片,或上片景,下片情;或上片情,下片景;或上片問,下片答等。採用哪種邏輯,可視情況而定,自由發揮,但不能亂。上片到下片的過渡往往是考驗之處,名家通常處理得非常自然,比如蘇東坡〈沁園春〉從「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到「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
匯字成句,匯句成篇,大體上篇章框架確定後,字和句通常是同時兼顧的。筆者建議,選字時先不必著急,最好先確定在句中哪個位置填哪種類型的字最合適,比如某處是填形容字還是動字更佳,哪裡填虛字等。
拿滿庭芳舉例,開頭的格律是「中仄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中仄平平」,它是一個「4,4,6」的格式。在宋詞中,這種四字句後面又跟一個四字句,通常是需要對仗的,譬如晏小山「南苑吹花,西樓題葉,故園歡事重重」;又如周邦彥「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不僅滿庭芳,宋詞里還有不少詞牌有類似的句式,望海潮這個詞牌也是如此。比如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對仗得相當美:「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不過,不是所有宋詞逢此類句式就對仗。滿庭芳開頭「平仄平平,仄平平仄」是非常適宜對仗的,也是最能看出水準高低的地方。
再有一種是五字句。詞與詩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即詞屬於長短句,句的種類繁多,變化亦多。五言句後面緊跟的未必也是五言,可能跟的是四字、六字等。
如果遇到「5,4,4」的格式,可考慮以領字開頭。比如蘇東坡「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其中「漸」即領字。
滿庭芳亦有「5,4,4」組合——「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但不是所有類似的都要硬套領字,建議靜心斟酌怎樣布局最合適。「中平中仄,中仄平平」是極適宜對仗的地方,不應放過。晏小山在此處填「年光還少味,開殘檻菊,落盡溪桐」,其中「開殘檻菊,落盡溪桐」便是對仗。
選擇動字、形容字、名詞抑或虛字也須推敲琢磨,如果整篇都是單調的「形+名」組合,甚至是名詞的堆砌,質量則大打折扣。
動字尤關鍵,若用得妙,則可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比如賀鑄〈天香〉「煙絡橫林,山沉遠照,迤邐黃昏鐘鼓」,「絡」字甚妙,不落俗套。假如換作「籠」字,便顯得陳詞濫調。另從聲調角度看,前面的「煙」以及後面的「橫」、「林」皆為平聲,而「絡」字短脆有力,正適宜放在中間。若換成諸如「籠」等上聲字,則顯得無力,因為上聲太接近平聲。
又如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抹」字用得傳神新奇。他在此描寫的是山被微雲遮掩的景色,「抹」字能給人一種風景如畫的聯想,因為「抹」的本意就是以另一種顏色蓋住原先的底色。那淡淡的雲朵彷彿是誰拿筆輕點上去的,真可謂詞中有畫。
虛字若用得好,可使餘韻無窮。譬如宋代詞人姜白石〈疏影〉:「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選取不少虛字,「莫似」、「不管」、「早與」、「還教」、「又卻」、「等」、「已」分布於各句開頭,民國詞學家唐圭璋贊其空靈夭矯、餘韻無窮且曲折傳神。
那麼還有哪些字屬於虛字?諸如「正」、「但」、「甚」、「任」、「更能消」、「最無端」,和實字適當結合,均能起到調暢的效果。實字好比石頭,全部堆疊在一起會導致詞不通順,若堵塞一般;虛字好比流水,可疏通氣脈,使語句更加靈動活躍。
此外,還有一種看似易填、實則不易的二字句,滿庭芳變體中就有此類句式。滿庭芳的二字句位於下片起始處,承上啟下。「2,3,4,4」的格式有一種層層遞進的感覺,彷彿情感層層加深。我們可以看一下蘇東坡是怎樣寫的:「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意思是,面對友人一片盛情,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人生究竟是為了什麼,總是奔波,來往如梭。「云何」二字雖簡短,卻承接上片友人邀請,下啟對人生坎坷不定的感慨。
本文暫時聊到這裡,當然詞的講究還有許多,以後再談。最後再溫馨提示幾句:創作自由,但也應嚴謹,誠如《詞源》所言:「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
文/清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