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我從美國到柬埔寨旅行,用幾天時間去越南探親。
大巴士經過柬越邊境最後一個城市——柴楨省巴域市,到了邊防才知道要辦簽證。時已黃昏,只好下車在附近尋找旅店過夜,第二天回去金邊再說。
巴域市雖有大酒店,卻靠近或附屬於賭場,人地生疏,環境複雜不敢住,拉著行李到內街尋找民宿。 走過一條街,只見一間普通民房改造成小店鋪,寫著中、柬、越三種文字的招牌「光輝化妝品商店」。 這名字有點特別,那一定是華人開的店。
店主果真是華人,年紀與我差不多,放心不少。 對方先用國語,後用潮語問我的情況,便互相問起名字。我的天! 他原來是方光輝,是我過去的夜校柬文老師! 那時,我心裡叫他「放光輝」,以至此名字一直在我的腦海中。 他也叫喊我的名字,證實我就是他過去的學生,我們彼此激動握手,彼此端詳,努力尋找過去熟悉的相貌。
「別找什麼旅店了,就在我這兒住幾天! 比你去越南好吧? 好傢夥! 你還到了美國!來!談不完的話,談談我們分別二十多年的經歷吧!
見到如此熱情的、與我同樣激動的良師益友真是幸運。 那年,我們雖然認識僅僅幾個月,命運卻有特殊的安排,以至過了二十多年彼此也忘不了:既是紅色高棉的血腥統治使人們懷念過去,也是共同的鄉土之情、相同的命運讓我們相信緣份。
一九六九年,我在金邊一間機器廠做工。 有一天在報上看到一則號稱「集中高水準柬華雙語教師、全新教學、速成實用 」的「拉達那基里柬文夜校」招生的廣告,便前去報名。
我到校務處詢問,只念過柬文一年級,後來自學,能報名讀三年級嗎? 一位年紀與我差不多的年輕老師被安排回答我的問題。 他叫我自寫一些短句,再寫一些單詞,他再念幾個單詞要我寫。 真倒楣,我把「團結」這詞寫錯了。 他鼓勵我:「沒關係,你就報考三年級吧!「考試時,試卷內容竟然是這年青老師那天面試的單詞,包括」團結「兩字。 我於是考上三年級。 他就是我的老師「方光輝」。
班裡三十多名學生,大多數是工人、失學年青人,也有在華校上學但柬文程度低、前來補習的,有的年紀比方老師還大。 方老師是何方神聖? 年紀輕輕就當我們的老師?
上課的第二天,方老師就選我做班長。 這是怎麼回事?他了解我多少?我不敢接受。他說:「我需要你做我的助手,你一定能勝任。很簡單,你幫我登記同學名字,收集和分派作業本子。 幫我點名、傳話,如此而已。 」
我逐個向同學登記名字,問到一位女同學,她幾乎虎視眈眈注視我的筆,我剛寫完「弓」偏旁,她立刻用不太高興的語調糾正:「是zhan,不是znang 。」我突然想起是「詹」而非「張」字。
她叫詹明芳,樣貌得稱得上「校花」吧? 幾天後,方老師交待我,「詹明芳頗有個性,你幫我觀注她。「我對方老師又多了個疑問。
方是個盡責的教師,他的中文程度也好,課文翻譯很有技巧、很貼切。 為了更準確表達柬文原意,他會用誇張的肌體動作和面部表情來表現,以致引起全班哄堂大笑。 詹明芳睜大眼睛,含蓄微笑。
有一次他對高棉成語「滴滴滿竹筒」一時不知怎樣翻譯為中文成語,我舉手說:「積少成多」。 他高興地說:「對,很好! 同學們盡量幫我提意見,這才是學習的精神。 」
大概年齡相若,性格接近,志趣相投,我與他逐漸熟絡了,有時放學了,他約我留下來談心。 我把他的情況整理如下:
他來自上述柴楨省一個鄉下,家境一般。 他在金邊華校讀完初中,再攻讀三年專修柬文科。 他一向與後母相處不睦,畢業後留在金邊,他希望找一份能發揮所長的工作。 有一天,他看到一則廣告,是「詹利興旅行社」聘請柬中文翻譯員。 經理面試後接收了。 上班那天,經理卻要他做跑腿、清潔和廚房工,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十小時,月薪四百元,提供食宿。 經理解釋說,先鍛煉一個月,再看情況。 「我剛來也是這樣,年輕人嘛,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他覺得受騙,但為了生活,只好先忍受一個月。
旅行社的業務是賣機票,機場接送、代辦護照和出入境簽證,安排交通、住宿、聯繫導遊等。 除了經理、廚師和他,還有一位業務員,負責對內對外的兩位公關,負責聯繫官方與遊客的兩位翻譯。
一個月後,經理要他外出送信,說:「旅行社的信件要當天交到客戶或有關機構手中。 這是提拔你,將來你熟悉了旅行社所有業務,前途無可限量。 「經理明顯要他繼續以低工資做繁重的工作。 他與五個員工逐漸熟絡,在交往中他恍然大悟:經理是老闆的親戚,一切都是詹老闆和經理的詭計:當他熟悉廚房的工作,可以當廚師時,便把高薪的廚師辭退,再另外招聘新人以接替他的工作。 經理也常測試他的柬文程度,對他讚譽有加,但可能也把他當作日後辭退原來更高薪的翻譯員的「備用胎」。
經理還告誡他:「如果要辭職,必須提前一個月通知經理,有特殊情況也要提前一周,必須說明辭職理由。 這是商場規矩,你若不遵守,將來很難在社會立足。 」
詹老闆一家三口住在樓上,明芳是唯一的女兒,正在念最高程度的中文專修班。 她進出都跟員工問好,打招呼,初次見到唯一的年輕人方光輝有點錯諤。 幾天後,才略為向他點頭示意。
方與員工漸漸熟絡,與兩位翻譯員多有交流,遇到明芳在場,她就會出一些中柬文翻譯詞句加入話題。 不知是出於學習還是考問,她出的題目多是難懂的巴厘文,光輝應對自如。 明芳會說:「是嗎? 別以為我不懂。」你去查夏德文編寫的中柬詞典看看」,「我問的是柬文,不是德文。」 明芳調皮地說,迅速走開了。
全國柬、華文學校放假的七月,是國內國際旅遊季節,也是旅行社一年最為忙碌的時候,方光輝從朋友處得知有一班志趣相投、興緻勃勃的中、柬文教育界人士要辦高級柬文夜校,正在招聘高水準、有高度責任心的中、柬雙語教學人材。
方光輝利用休息日子前去應聘。 他通過面試和筆試,順利當任三年級教師。
夜校即將開學,時間緊迫,那天早上,他提前五天向經理提出辭職。 經理起初大為光火,但很快就控制情緒,說:「老闆和我都很器重你,你有朝氣,有活力,我們有意把你培養成旅行社的骨幹。 你要把眼光看遠,年輕有為,來日方長。 我們彼此信任,好嗎?」,「我辭意已決,即將當任新職。」「當前是旅行社一年最忙碌、我們正需要人手的時候,你又違反了至少提前一周通知的規定。」
「我去意已定,我也沒欠你們什麼。」「那麼你今天吃過午餐到樓上向老闆說一聲吧! 看你,還做不到兩個月,真是史無前例、空前絕後啊! 」
老闆夫婦和明芳都在樓上。 還沒開口,老闆請他坐下,說:「經理告訴我了。 你如嫌工資低,告訴我你要求多少工資? 你在外面打工,不如這裡人事熟悉。 我們希望你改變主意,繼續留下來。「當然老闆說服不了他。老闆叫來女兒明芳,把事先準備好的紅包交給他,說:「這是我破格給你的獎賞,內有一個月的工資。 有一天你在外頭打工不如意,歡迎回來。「老闆妻子說:」你還沒說出你辭職的理由呢?「方光輝說:」我即將到新開張的』拉達那基里柬文夜校教書。 明芳脫口而出:「原來是當老師! 我從報上看到了,學校距我們家很近啊! 」
已是放假,夜校又近,明芳要補習柬文。 她的柬文程度高於三年級,為什麼要報考三年級? 這大概是光輝說的「幫我觀注她」的原因。
借著班長身份,我問明芳:「你的柬文成績可上四年級,為何來上三年級的班?」「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精益求精嘛! 」
我不必再幫光輝觀註明芳了,她與光輝逐漸走在一起。 放學了,他陪護她回家。
明芳也有謙卑的時候,我曾聽到她向方老師道歉:「我爸和經理不應該用欺騙的手段讓你做廚房工。 我一直覺得有虧欠方老師。 」
光輝老師教學有方,我的柬文突飛猛進。 在後來的紅色高棉統治時期,我用上柬文柬語應對自如。他讚賞我的中文好,說相同的文章,我的柬譯中翻譯比他好。 可知他很謙虛,把我當朋友。
三個月後的一九六九年十月底一個晚上,拉達那基里柬文夜校突然無預警關閉,學校也沒張貼布告。 學校一片黑暗,幾百名學生無奈回家。 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學校倉促關閉?方光輝去了哪裡?
失去的才發覺擁有的寶貴。可惜我們都不知道彼此的位址。我和一些學生不甘心又去了幾趟,學校確實關閉了,不可能重開了。
我若有所失度過了一個月,突然驚覺,人海茫茫,可能只有明芳知道方的去向,她必會告訴我,說不定還能獲悉夜校倉促關閉的原因。
當時的柬埔寨華社十分封閉、保守,上門去找人家的女孩可能太唐突吧? 要是被趕出來怎麼辦?
可是非如此便不可能知道方老師的消息,我決心前往。 (未完待續)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23年7月5日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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