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文學:從夏志清評張愛玲兩部作品談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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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22 12:30

1979年,文學研究者、美籍華裔教授夏志清一部英文巨著被譯成中文出版。就是他這部《中國現代小說史》,直接推動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研究界「重寫文學史」運動。

1979年,文學研究者、美籍華裔教授夏志清1961年出版的近七百頁英文巨著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中文版《中國現代小說史》,在香港出版。其時,中國展開文革之後的撥亂反正,開始改革開放,內地與香港的交流逐漸增多,據說許多學者到香港旅遊或辦事後,都會順帶捎回夏志清這部大著認真研讀。這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非同小可的事件。這部著作,像顆重磅炸彈,在中國大陸的文學研究界爆炸,直接推動了「重寫文學史」運動。

夏志清
夏志清的英文巨著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

( 圖:耶魯大學於1961年1月1日出版夏志清的英文巨著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

我是1984年在紐西蘭奧克蘭大學亞洲語言文學系攻讀博士學位時,才接觸到夏志清這部《中國現代小說史》。之前一年,我在該校英語系讀英美文學碩士,可能因為系主任(也是紐西蘭作家協會主席)看了我在天津南開大學英語專業畢業時寫的論文On Earnest Hemingway,也可能因為我1964年學士畢業到如今已近二十年,年紀很大了,被文革之類的東西耽誤太久了,竟破格批准我未讀完碩士就讀博士,又因為我計劃的博士課題涉及當代中國文學,便把我轉到該校亞語系,我因而有幸看到夏志清這部大著。當時我的確很為該書的許多顛覆性的觀點所震動,不過也沒有充分估計到它後來大家都看到的具有那麼巨大的影響力。

張愛玲
澳華畫家沈嘉蔚作品《張愛玲》(2016 油畫,92 X 77cm,畫家自藏)

在那時中國大陸,由於《中國現代小說史》這部書,夏志清一下子不得了,大大出名,也引起大大的爭議。1983年春夏之交,夏志清晚年唯一的一次回中國大陸看看,是應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的錢鍾書通過秘書長梅益的邀請。可是,他返回美國後不久,1983年秋天,中國大陸突然來勢洶洶地開展了一場「清污」即清除所謂「精神污染」的政治運動。在政治權力鬥爭上,這場運動是企圖搞垮胡耀邦;在思想文化領域,周揚、王若水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和「社會主義異化論」是主要批判靶子。夏志清這部《中國現代小說史》,不幸也成了一個「污染」源,需要清除。中共官方媒體上公開大肆批判這部書,批判夏志清的文學史觀和文學趣味,一派正氣凜然,似乎言之鑿鑿,有理有據。據劉再復回憶,當年他在全國政協的會上,就聽到丁玲與馮牧這兩位權威對邀請夏志清訪問的嚴厲譴責:「怎麼可以讓這樣的反共學者到中國?」

不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是一個很奇怪很有意思很值得研究的社會。我的博士論文,Cycles of Repression and Relaxation:Politico-Literary Events in China 1976-1989(《緊縮與放鬆的循環:1976至1989年間中國大陸文學政治事件研究》),就論述了這種複雜社會生態中文學界思想界的狀況,而且幾乎同步。所謂「緊縮與放鬆的循環」,是說那整個十年,政治風雲反覆變幻,大致上竟是逢雙年反「左」、逢單年反「右」;或者是同一個時間,有些領導人反「左」,有些領導人反「右」。在這種情形下,各種思潮,包括文藝思潮,見縫插針,一有機會便紛紛從西方傳入,就像小草一樣,好像枯乾了,但趁著一場春雨,又從石頭縫中露頭,飛快生長。而許多人,特別是青年學子,思想非常活躍,熱衷於迎接新挑戰,熱衷於擁抱新思潮。這一切幾乎不可思議,但當年的確如此。比如說對夏志清這部《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批判,就竟然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何與懷
本文作者和他於1992年在德國出版的博士論文

其反作用最突出也是最珍貴最了不起的表現,是進一步更深入展開「重寫文學史」運動,是先後掀起「張愛玲熱」、「錢鍾書熱」和「沈從文熱」。中共奪取政權之後,多少年來,在官修教科書和文學史的推廣下,中國現代文學一直是「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天下,這好像完全理所當然完全正確無疑,大多數中國人的文學觀也已經嚴重地被熏陶被塑造被定型了。但是,如今夏志清在他的大著里,劈頭劈臉猛然大喝一聲:魯迅沒有那麼偉大,張愛玲才是最偉大的小說家!還有沈從文和錢鍾書的小說,也很偉大!而那時,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好些年,張愛玲正一個人孤獨地住在美國的公寓里,她在1952年離開中國後,中共官方便刻意讓人們忘記那位四十年代「出名要趁早」曾經轟動文壇的上海才女;沈從文則在默默地研究中國古代服飾史,他飽受屈辱與艱難,這位曾經寫出《邊城》等傑作的「中國鄉土文學之父」,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是曾經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中國作家;錢鍾書境況比起來是很好,在專心作他的各種研究,學術地位很高,但又有誰注意到他的別開生面的1947年長篇小說《圍城》呢?他們都還活著,但作為成就非凡的小說作家,他們人生高光之處,卻鮮為人知。

由於夏志清的大力推介和高度稱讚,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的文學作品(也包括其他一批中共建政後被埋沒的作家作品),像「出土文物」一樣浮出歷史地表,重見天光。這部《中國現代小說史》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也改寫了中國現代文學史。「重寫文學史」運動,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研究界最亮麗的風景。夏志清成為中國現代文學最偉大的發現者,在這個領域的學者中,很少有人能與他的影響力相比。估計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未完)

(以上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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