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溫暖的陽光灑在萊貢街粗壯的梧桐樹上,樹上成群棲息的鸚鵡鳥一早都飛出去覓食玩耍了。道路兩旁的人行道十分寬闊,卻被罩在明黃色鮮紅色藍白條遮陽棚下的戶外餐桌椅佔去了大半的。這條有名的義大利風情美食街上,每天都香氣撲鼻,人聲鼎沸,生意火爆。
伊琳路過每一桌恣意暢聊的食客身旁,總能嗅到各種酒精和咖啡的香氣,還有風格迥異的香水味道。微醺的風裡更是瀰漫著剛出爐的披薩餅底微焦的誘人香氣。
水煙店裡鑲滿彩色寶石的阿拉伯水煙壺旁,慵懶地斜靠著三三兩兩的煙客,水煙壺裡發出「咕嚕咕嚕」好似水沸騰的聲音,煙客就著長長的煙管猛吸一口,混合果味的煙霧在他體內環繞一圈後,從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噴涌而出,就像三條剛從洞里鑽出來的眼鏡蛇,在空氣里纏繞著舞動著,羽化而登仙,存在又虛無。
那水煙店門口氤氳的薄霧裡繚繞著馥郁的熱帶果香,在過路人的心口上劃開了一道似有若無的漣漪……
站在每家餐廳門口熱情吆喝攬客的,多半是義大利餐館的老闆。
「你注意到了嗎?義大利語是要用手比劃來說的,」 辛迪手舞足蹈捲起舌頭吃力地學著義大利彈舌:「特拉特拉, Ciao Ciao Hey How are you!」
「快別亂比划了!別人都看著我們呢!」伊琳被逗得只想發笑。
「你知道嗎,如果把義大利人的舌頭都擼平了,雙手都捆綁起來,他們就不會說話了,哈哈哈……」 辛迪倒是人來瘋了。
此刻義大利夥計們那敦厚的身板,挺括的西服小背心,那高亢的歌唱聲,那濃眉大眼,那笑到耳朵根的笑容,讓你徹底相信你來到了義大利社區,那每一刻歡樂的時光都值得被記錄下來。
辛迪看見這麼多義大利帥哥簡直走不動道了:「嗨,伊琳,我的腿太酸了,就這家,這家吧,伊琳,你看這義大利帥哥多熱情!」她撒著嬌,帶著引誘性。
「真是美色誤人,受不了你!」伊琳推開靠在她身上的辛迪笑了。
兩人就座點餐,各自點了那不勒斯瑪格麗塔披薩和墨魚汁義大利海鮮面,外加兩杯葡萄酒,陽光照在玻璃杯上閃閃發光。
澳洲人超愛喝酒,到了澳洲你也會無可避免地發現酒的好處,一出席非去不可又格格不入的場合,對著陌生的人群,只要喝一口葡萄酒,就可以增加你的忍耐力,再喝一口,你的眼前就泛起一片薔薇色,環境和閑人都不再壓迫你,你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瞬間自得其樂起來。
「伊琳,以後我們一定要去真正的義大利,坐在義大利街頭的露天咖啡館看滿大街的義大利帥哥,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的!」辛迪輕啜一口葡萄酒放下酒杯,上手直接撕扯披薩餅,那一絲絲濃郁滾燙的那不勒斯乳酪被藕斷絲連黏黏地拉扯開來,「伊琳,你快嘗嘗這瑪格麗塔披薩,唔……就好像你在和這披薩談戀愛呢!」
「不,謝謝了!我不能再吃乳酪了,會發胖的,我最近都有小肚腩了!」伊琳用叉子捲起烏黑的墨魚汁面送進口中,堪稱黑暗料理的黑色麵條里夾裹著新鮮的墨魚塊,烏黑油亮鮮甜中略帶酸味,一口口咀嚼,唇齒間頓時滿溢著來自深深大海的味道。
「我也有游泳圈了,這有什麼關係,愛到深處無怨「油」嘛!」 辛迪湊近過來並未壓低聲音:「 我問你,你可曾在男人面前寬衣解帶過?」 所幸,周邊的老外聽不懂這兩位曼妙女子的華語對話。
「唔……我可不記得了。」
「有什麼好害臊的,你看過真正的脫衣舞嗎?那可是高雅的藝術,人體可是藝術中最神聖最美的!男人會因為你的游泳圈離開你嗎?才不會呢,因為他們才不在乎呢,他們能跟裸女在一起,那可是他們中了彩票呢!」 伊琳聽著辛迪大放厥詞也覺得新鮮好玩。
「好吧,我也吃一塊吧,明天再吃素。」 伊琳扯下一塊綴滿碎番茄和羅勒葉的乳酪披薩張大口往嘴裡塞。
「對呀,為什麼要放棄享受呢,人生苦短呢!」
雙倍乳酪入口的瞬間,絲滑濃郁,味蕾被無限滿足,啊!談戀愛也不過如此吧!美食入口,伊琳似乎啥都看開了,操著一口被墨魚汁染黑的大白牙繼續大快朵頤起來。
「伊琳,你的嘴唇,哦,天吶!你的牙齒,你的舌頭,都發黑啦!」辛迪震驚地看著伊琳。
「什麼?什麼嘛!」 伊琳掏出小鏡子一看,果然自己一口黑牙,這黯然銷魂的墨魚汁海鮮義大利面就是這樣讓人又愛又恨。「怎麼辦,怎麼辦呢?」伊琳拿餐巾紙捂著嘴再也不敢大笑了。
前桌金髮碧眼的年輕帥哥忽然回頭,「你不用緊張,回去用鹽多刷幾遍牙齒,就好了。」 誰說老外都聽不懂中文的,伊琳和辛迪的談話估計都被這黃毛小子聽進去了。
「我叫馬修,很高興認識你們!在我的家鄉義大利啊,這墨魚汁義大利面可是檢驗真愛的利器呢!」
兩位美女的好奇心立馬被吊了起來,瞪大了眼睛瞧著眼前這位陽光帥氣的美男子:「為什麼呢?」
「你看哦,你吃完這墨魚汁義大利面呀,你立馬就會面目全非,黑嘴黑牙黑舌,這時候如果你和愛人還不互相嫌棄的,親嘴擁抱,那不就是真愛了嘛!」黃毛帥哥坐到她們兩人身邊,指手畫腳侃侃而談起來,「我順便再教兩位美女幾個義大利人慣用的手勢吧。「
兩位美女開始跟著馬修依樣畫葫蘆起來,用左右食指分別鑽著自己可愛的兩側粉腮,認真地學著:「DELICIOUS!DELICIOUS!太好吃了!」
馬修頑皮狡黠地握起雙拳,白襯衫里隱約透出的肌肉線條充滿著雄性荷爾蒙的張力,他在空氣里相對敲擊了兩下拳頭,「約嗎?」
辛迪輕微一笑,將藕臂伸出,比劃著切菜的動作,上下揮舞,「MA VA VA 滾開!滾開!」。而伊琳則橫眉冷對,連忙握緊拳頭向上伸出胳膊,一個強勢暴力的巨型中指,直接拒絕干他喵一仗。
馬修並不讓人討厭,「義大利男人可是世上最好的情人呢!」辛迪心中暗想。有些男人一看便讓人生出親切感,你可以與他聊天約會甚至上床,電動男朋友如何比得過馬修那結實溫暖的胸膛。
三個人繼續學做著義大利手勢笑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這一刻陽光下無所事事的快樂讓你不再糾結於享樂所帶來的罪惡感,享樂排第一,身材焦慮往後退,這興許就是義大利街的魅力所在……
地球的另一端,蘇州市立醫院。
芭芭拉穿著一雙拖鞋猶豫地站在病房門外,似乎所有人都比她先知道李思辰發生了車禍。昨夜整晚失眠,日上三竿醒來丈夫思辰已不見蹤影,估計是上班去了。她捧著牛奶杯坐在窗前,看著庭院里的假山亭台,她對此刻身處何地還疑幻疑真,心中更是七上八落。接過電話後,她來不及換鞋直接衝出了房門,攔下一輛計程車趕到了醫院。
走廊里充斥著來蘇水刺鼻的氣味,鬧鬧哄哄的就診人群從她身旁絡繹不絕地擦肩而過。丈夫思辰就在裡面的病房裡,可她聽到了病房裡傳來江南女子的說話聲。
「醫生,我這腿什麼時候才能拆石膏呀?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吧?」聲音又嗲又軟,思辰一定是喜歡她的聲音吧,老男人就喜歡用少女來喚醒自己的青春。
「沒事的,輕微骨裂,1個月後拆了石膏就恢復自如了!你很幸運,幸好你的先生及時擋在了你前面,不然情況就嚴重了!」
「謝謝醫生!」
「不客氣,你好好修養保胎!」醫生退出病房疑惑地看了眼站在門口的芭芭拉,閃身走開。
「思辰,我口渴,幫我倒杯水嘛。」果然會撒嬌的女人有人疼,李思辰額頭上纏著繃帶,臉上掛著彩,起身倒水遞到床前。
保胎!芭芭拉站在門口如遇五雷轟頂,血往頭上涌,心突突亂跳,她牙關緊咬,踮起腳跟趿拉著拖鞋走進病房。她無論如何也要將拖鞋穿出高跟鞋的氣勢來。
「思辰,看來你的傷沒有秘書說得那樣嚴重嘛!」李思辰聞言手一抖,茶水潑在了白床單上,「她懷的是你的種嗎?你要查查清楚!」 他轉過身方寸大亂,他早知道眼前這一刻是怎麼也躲不過去的了。
這個場面里不知道誰更慌張更難堪一點,芭芭拉悄無聲息地站在他面前,他只覺得恐怖。他無法開口,他的沉默不是金,倒像是一把劍,刺痛著芭芭拉。
病床上躺著的青春肉體都是一票貨色,誰還沒有年輕過,芭芭拉鄙夷地不屑多看,約會一個年輕女孩子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一個成功男人的生命之中一定有前赴後繼的年輕女人爭相撲過來,自家男人又不會吃虧。只是眼前的這位夠心機夠手段,竟然留下了自家男人的種。
怪只怪自己糊塗,高估了自家男人,本以為他是個柳下惠,卻不想自家男人也不過是個血肉之軀,難經誘惑。李家可以不認眼前這個女人,但不會讓李家的骨血流落在外,媳婦說到底都是外人,只有子嗣才是婆婆最看重的。
芭芭拉開始仔細研究起床上的年輕女人,看看到底她是哪部分生得好,以致於得到了丈夫的青睞,豐滿的胸還是高挺的鼻。難道她更能滿足丈夫的慾望?其實到頭來每個女人對男人來說都是一樣的,生育能力才是女人的最終價值。
「我是李思辰的太太,我一直在澳洲忙於家族生意,謝謝你替我照顧思辰的生活,你長得和我當年有幾分相似呢。現在我回來了,你們打算怎麼辦?」芭芭拉麵青唇白站在床頭像主治醫生審判著病人。
病床上的女人也在打量著眼前這個風韻猶存的對手。她藏在枕頭裡的耳環是否被發現已經不重要了,離間計只適用於昨晚,估計昨晚失眠的不止是妻子一個人吧,不然好端端的,李思辰怎麼會開車一頭撞到樹上去,現世報呀!
芭芭拉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裡更憔悴,本來肥腴的女人一旦憔悴下來,臉上就會耷拉著松垮的皮膚,黑眼圈也無去無從。芭芭拉年輕的時候必定也是個美女,一朝春盡紅顏老,這就是歲月的無情,青春就那麼幾年。兩人不免惺惺相惜起來,恍惚間兩人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彼此的前世今生。
芭芭拉沒來由去怨恨那些愚蠢的女人,反而生出幾分憐憫,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一切還不都是男人惹的禍。她芭芭拉至少光明正大地擁有過李思辰最好的壯年,她才不虧。褪去衣衫,李思辰的肌肉早已鬆弛,不靠幾粒神葯加持他早就雄風不再了。
「李思辰,他現在也年過半百了,你還這麼年輕,你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你也並不能成為他的唯一,你終要找到屬於你自己的幸福,你好自為之吧!」芭芭拉言盡於此,神情惻然。
年輕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哀怨地看向李思辰:「你說,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有沒有愛過我?」 女人哪,在最窘迫的境遇中也還是忘不了爭寵,「你說呀!」。
李思辰毫無招架之力,「我,我想……我是愛過你的。」
這不是被拋棄的糟糠之妻該說的台詞嗎?角色混亂,芭芭拉不想看兩人醜陋的嘴臉,一轉身疾步走出病房,她還留在這裡做什麼,看他們深情表白嗎?
李思辰看向年輕女人又看向芭芭拉轉身離去的背影,像熱鍋上的螞蟻。
年輕女人用手掩住臉,嚶嚶哭泣,「你出去!出去!」眼淚從她的指縫裡流了下來。
李思辰追上芭芭拉,攔在她面前。
「你說你愛她,那我算什麼?既然你說你愛她,我走,我成全你們!」她轉身,她也犯了全天下女人都會犯的錯,靠本能驅使自己做出反應。愛情是一場不幸的瘟疫,劫後餘生方值得慶幸。
李思辰掰過她的肩膀喘著粗氣哀求道:「你不要走,不要走,你知道,剛才我如果不那樣說,我怎麼能夠脫身呢!你知道我每天也都過得很煎熬呢。」李思成頭髮散亂,眼白橫生血絲,可不是如瘋魔來自地獄嘛。
「……是我的錯,我覺得寂寞。人總歸只能活一次,不見得來世我還能再投胎,我亦不信死後我的靈魂會上天堂……我也很辛苦呢……」他李思辰一定要有傾訴對象,不然他會發瘋。
「我已是個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你明白嗎?」李思辰用皮鞋恨恨碾著地板。
明白了,芭芭拉終於明白了。他不再年輕,生命本身的壓迫力讓他要去尋找出口。他未必真愛上了那個年輕女人,但他與她在一起,一切重又變得有活力有生機,時光好似倒流,他又偷回了青春,簡單明快。就算要帶著一個假面,那也是一個嶄新乾淨的面具:沒有家庭,孩子,親戚,應酬,只有舒暢快活的伊甸園,因此男人會留戀那些年輕的女子,但並不見得會娶她們回家。
可是做妻子的並不明白,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們的丈夫,她卻想得到丈夫的全部,他的肉身他的靈魂還有他的心,終逼得男人無處可逃。
「我就快老了。即使賺得全世界又如何呢?我只不過想解解悶,跟看書釣魚一樣的,但你不會理解我的,如果你沒看到……哎,這對你的生活又沒有什麼妨礙。」
「當然有妨礙啦!你的時間你的金錢你的精力你的感情都不再百分百給予你的家庭和妻子了!尊重和忠誠,是婚姻的基礎!」
芭芭拉戰慄著,心中萬般滋味,瞪著他良久,贏過一時口舌也改變不了她目前的困境,李思辰已在作死的路上狂奔了:「李思辰,你就是自私自利!」 千般道理都只化作了這一句話。
北京四合院中,李思辰跪在母親面前,懇求道:「我一定要娶她,她才是我的真愛!」 男人的荷爾蒙總會因偷情的緣故始終處在高位難以衰退,這會讓他誤以為找到了真愛。哎,迷戀一個女人的時候,她什麼都是香的。
老太太手捻佛珠,長嘆一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這是在造什麼孽呀!」
如果說婚姻像手術,把不同的兩個人縫到一起,難免有排異反應。那離婚就更像是截肢,必須把壞死的組織切除。愛得越深的那個人,創面就會越大。為了擺脫離婚帶來的傷痛,芭芭拉聽從朋友的建議去巴厘島禪修,短暫的修行就像一劑麻醉劑,讓她暫時好過了一些,但修行過後,她痛的更劇烈,她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情緒管理的能力。時間並不能治癒所有的創傷,時間可能會讓你淡忘讓你好受一點,但你的大腦和身體會始終記住這種痛。
這天,穆拉賓醫院乳腺癌防治中心打來電話,通知芭芭拉再去複查,進一步排除癌症隱患。芭芭拉惶惶不可終日,上帝怎會對她如此殘忍,這該死的婚姻真是讓女人忍一時乳腺增生,退一步子宮肌瘤呀!
候症室里,幾個坐在靠椅上等待檢查的婦人,都無心翻閱書報架上的雜誌,和芭芭拉一樣滿臉陰沉,渾身癱軟內心惶恐,忐忑地等待著醫生的召喚,就像在等待末日的審判。芭芭拉預約的英語現場翻譯緊挨著她坐在一旁,年輕的華裔姑娘青春健康,她打聽著今天的醫療項目,她還年輕未經世事,她怎會理解這些中老年婦人的恐懼,她們不是怕死而是怕拖著殘缺不全的身體半死不活地活著。
手術台上,醫生在芭芭拉的乳房上一圈一圈認真地消毒,麻醉針刺進了她的皮膚,她哆嗦著全身繃緊咬牙忍住疼痛。「放鬆,再放鬆一點。」醫生安慰道。
看著醫生手中穿刺的長針,芭芭拉再也忍不住了,滿腔的委屈心酸恐懼,種種情緒在此刻被無限放大一起湧上心頭,她放聲嚎啕大哭起來,像產房裡剛出生的嬰兒般哭得歇斯底里,洋人醫生和護士驚得手足無措,不知道是哪裡出錯了,手術只能暫停,一個個趕緊上前詢問,「女士,女士,你感覺怎麼樣?你為什麼哭呢?你還好嗎?」
翻譯不能跟進手術室,芭芭拉解釋不清她為何如孩童般如此失態,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丈夫,她如今可能還要失去乳房,失去健康。啊,金錢誠然也有買不到的東西呢!人太脆弱了!
她哭聲不斷像一隻受了重傷的小狗,哽嗆,急促,斷人心腸,她止不住哭泣斷斷續續道:「我……我覺得好悲傷,我一個人太……太孤獨了……」
在眾人不停地安撫聲中,她又多挨了一針鎮靜劑,她漸漸安定下來,昏昏沉沉中她似又找回到了童年被圍繞被寵愛的感覺……
作者:簡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