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生活

心中的燭光

1991年元月21日早6點,父親氣若遊絲,昏迷不醒,眼看就要離開人世,大家急忙給他穿上壽衣,6點10分,敬愛的父親因肺癌閉上雙眼,臉對臉感受他完全斷了氣息(陰曆庚午年臘月初六),再也醒不來了,就這樣,父親的生命之舟在歲月的航道里歷經七十三年的風雨洗禮擱淺於伴他幾十年的大荔老家拜家村自家的火炕上。

1991年元月14日從家探望父親回到臨潼,心緒總不安寧,元月20日表弟周文倉惶來臨潼報告父親病危,心中一驚,不由分說,當晚乘生物藥廠伏爾加小車帶小兒晶晶星夜趕回大荔老家。看見父親躺卧在火炕上,氣息奄奄,語無倫次。晶晶見爺爺此狀,忍不住大哭起來,我也止不住淚流滿面,伏在父親身邊,抓住他枯瘦的手安慰寬心。父親渾身抽風,一陣嘴歪,一陣手抖,口內含痰,說話囫圇,言語不清,當知道我們回到他身邊時,揚起手,嘴裡含糊地給堂弟懷興說:「給你哥做飯去。」心語儉樸,幾多情深。一念泓然,永繞耳畔。這是他臨終用語言表達的最後一句話,而用神情表達的語言卻很多,我心領神會。看見他要吐痰,急忙遞給他痰盂,他搖手不要,硬要顫巍著手自己去拿,一息尚存,生活自理的意識堅持到最後。當晚,二姑、表妹草兒,表弟周文我們四人一直守候到天明。

1991年元月21日早6點,父親氣若遊絲,昏迷不醒,眼看就要離開人世,大家急忙給他穿上壽衣,6點10分,敬愛的父親因肺癌閉上雙眼,臉對臉感受他完全斷了氣息(陰曆庚午年臘月初六),再也醒不來了,就這樣,父親的生命之舟在歲月的航道里歷經七十三年的風雨洗禮擱淺於伴他幾十年的大荔老家拜家村自家的火炕上。他艱苦而不尋常的人生道路成為這一方水土人們流傳的 「聊齋」 故事。

此時,正在蒲城罕井看望岳母的妻子和大兒子聽知此消息,元月21日下午聞訊趕回大荔老家,全家四口人一起守護在老人身旁,看著他勞累了一生的身軀,安詳地閉眼休息,我們流著淚,三天三夜守靈,珍惜一分一秒最後團聚的日子。

蘆席靈堂,寒風嗖嗖,燭光閃爍,父親的臉上泛著一層光暈,他的靈魂在飄蕩,觀望著他曾生活的村莊和鄉鄰,觀望著他曾棲身的屋舍和用具,觀望著血肉相連的兒孫,依依不捨,靈與肉在這裡默默地做著最後交接的道場。人生而有限,逝而無限,恍惚中,父親生前的光影和送葬的場景飄飄然然隨著光的速度向空中浮去,在浩瀚的宇宙中,他鮮活的生命在張揚,成為永恆。

農村婚喪嫁娶有一套約定成俗的程序,鄰里鄉親聞訊趕來,幫忙安排料理有關事宜,搭棚起灶,安放遺體,燃香點燭,插花奉果,擺放花饃糕點,金童玉女兩旁,紙幡花圈圍繞,接著,門中自家人陸續前來弔唁,親戚朋友攜帶祭品絡繹不絕祭奠奔喪,樂人戲班造勢,開啟了人生最後悲悲戚戚卻也轟轟烈烈的分手序場。

父親生於1919年臘月初二,故於1991元月21日,屬羊,享年七十有三。對於歷經磨難的農村人來說,當時,這個年齡超過一般平均年齡,算是功成圓滿,壽終正寢了。我與父親相陪47年,在歲月的寒夜裡,他爐火閃爍,鍛我成人,酸甜苦辣,歷歷往事,像電影一樣在眼前放映。不容易啊!他辛苦一生,自由一生,多面人性構成多彩的畫面,成為方圓十里八鄉人們傳說的經典。他是農民,也是商人;是文盲,也是會講故事的人;是單身漢,卻有許多朋友;是無產者,卻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兒子;雖家徒四壁,卻從不吝嗇。人死後留下的,不是自己得到了多少東西,而是給予社會和他人的東西。他走了,對於每晚來聽古道今的鄉鄰來說,好像失去一部長篇演繹小說的播音機,一座帶聲響的圖書館,他的名字和故事在風雨里被世人傳頌著。

1991年元月23日中午時分舉行隆重的入殮送葬儀式,幾百號穿白戴孝的男男女女孝子,在主持人和送葬樂隊的帶領下排成長隊,我懷抱父親遺像,披麻戴孝,眼前漂浮著父親的魂影,隨著棺木迤邐前行,浩浩蕩蕩,哭聲大起,驚天動地,人人淚眼婆娑,哭訴著一位樂善好施,性情豪放的親人離開這塊土地。

送葬隊伍把父親安葬在早已準備好的村東北自家墳地,他的一生在這一天畫上了句號。面對蒼涼的墳堆,從此陰陽兩世,肝腸寸斷,血淚交流,奈何!奈何!不由人嚎啕大哭,哭聲感動得在場的親戚朋友們一起大放悲聲,天地也為之哀慟。女人家軟心腸用哭聲渲染了人生情感和生命的意義。妻子鳳閣的眼淚像斷線的玉珠一樣,一滴一滴往下滾淌,以農村人少見的知識女性如泣如訴,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草木垂淚;大姑二姑扯著嗓子一聲高一聲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拍打著墳堆,扶也扶不起,拉也拉不回,既是哭親人,也是哭人生;草兒,成香,翠霞,親霞等幾個小妹子哭得昏天昏地,哽哽咽咽,伏地不起。哭聲是情感,是訴說,是對父親生平的追薦。灑滿淚花的墓地是播種「愛」的花園,必然在歲月里開放出「愛」的花朵。川端康成說:「悲即美」,這一幕「悲即美」的歷史畫面被切割下來,列印在我的心坎上,永不磨滅。我以哽咽之筆留下這哽咽的文字,使父親的美名地久天長。

世間之事,擁有時不知珍惜,一旦失去便造成千古遺恨。父親患上不治之病後,一股失魄的情感常常襲上心頭。父親去世後,長時間感到一種失落與自責。回顧父親的一生,他是一個善良,正義,豪爽,火爆,洒脫,義氣,善於結交朋友,沒有憂愁的快樂單身漢。是一個享受自由與生活的人。他樂善好施,不計個人得失的品性,構成他的多面人生。也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輕鬆地在世間漂泊七十三載留下豐富的人生畫面,也是一種財富。

我和父親相依為命四十七年,四十七年,點點滴滴記憶著父與兒子不可磨滅的生活篇章。即使把世界上的一切事都忘記了,父親的形象,話語,行為,一點也不會忘記。至此,與我生來具有的親人一個個離我而去,我獨擎這支不息的香火,讓生命永傳,讓先世之祖的韶光照耀人間。我親人無多,血濃於水,如果他們還健在,我以現在的能力可以好好地報答他們,然而,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需要的時候,沒有能力,有能力的時候,卻不需要。子欲孝而親不在,心懷反哺,曷其有報!逝去的人不再回頭,夢中偶然的彷徨增強白晝間恍惚的印象。紅塵陌上,每每想起九泉下的親人就覺得有點虧欠,記憶的焦點豎起一種負罪的心理,請求原諒。莫道葉落歸根去時遠,自有踏足尋跡問根人。詩曰:

靜靜的夜晚,

星光燦爛,

空曠的郊外,

一個人影綽約地走來,

高大的體魄,

若隱若現,

慈祥的面容,

蘊藏著無比的愛。

我試圖靠近,

他卻離開。

 

靜靜的夜晚,

星光燦爛,

空曠的郊外,

一個聲音在呼喚,

熟悉的鄉音,

回蕩在耳畔。

我遁聲去尋,

卻匿聲去遠。

 

天蒼蒼,野茫茫,

父親的孤魂在故鄉。

藍天有太陽,

草木也興旺,

雲想衣裳月想光,

夜闌又見父親老模樣,

戴的仍是那頂栽絨帽,

穿的仍是兒子退下的中山裝。

心欲動,力難往,

陰陽兩世界,

各有事業各自忙,

歲月悠悠思還想。

 

奶奶和母親去世時我是嬰兒,爺爺去世時我是七八歲的孩童,叔父去世時我以微薄之力輔助父親完成其安葬儀式,父親去世是我人生第一次對親人主辦喪事,內涵著對先世親人一統追思和祭奠,莊重而悲傷。人生不易,家庭的星系有起有落,我的長輩中最後一顆頑強的明星在百折不撓中隕落了,然而,他卻像一柱燭光在我心中照耀,而且繁衍了更加璀璨的群星,在不同的方位冉冉升起。回觀後代子孫興家置業之景況,父親應自慰九泉而瞑目。

日月如梭,時代變遷,艱苦的歲月在心目中刻下深深的印痕永不磨滅,只要有機會就回到家鄉看看。親人們不在人世了,殘破的老房子不見了,唯有那塊生我養我的土地仍然躺卧在那裡。我抓一把黃土,邁著沉重的腳步,在變遷的地貌上愣愣地凝視,尋找當年生命走過的印痕,眼前一片夢幻。

燭光閃閃,紀念之光,照耀之光。光照之下,逝去的活在我心間,繼承者開闢新的航向。

 

作者:拜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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