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元波推醒太太,也叫起女兒,準備妥當要婉冰摸黑背負明明先走。自己和兩個女兒抄另一條小路離村,約定在公路外的石橋會合。他怕全家一道走動,會引來不必要的猜疑,雖然手上有村長的路條,但凡事小心、會較為安全。
天還沒亮,元波推醒太太,也叫起女兒,準備妥當要婉冰摸黑背負明明先走。自己和兩個女兒抄另一條小路離村,約定在公路外的石橋會合。他怕全家一道走動,會引來不必要的猜疑,雖然手上有村長的路條,但凡事小心、會較為安全。
元波反手扣上竹門,向這泥牆屋瞧了一眼;抱起阿雯、和阿美沿著泥濘小徑前進。晨風輕拂、仰望穹蒼,繁星閃爍。他神情愉快的加速腳步,阿美姐妹也興奮的問長說短;不久就到了公路,婉冰也已早到達石橋旁了。
趕市集乘搭牛車的鄉下人也陸續到了石橋附近,他們一家混進人群里;分乘兩部牛車,約一小時後就來到小市集的地方,朝陽已升起了。
元波把女兒交給太太,自己走去購票,把路條呈給售票員;他匆匆一望,就收下錢,將車票撕好遞出去,他接過又趕緊和妻女會合。坐上中型殘破不堪的巴士,三十多個座位,到開車時、連站立者少說也有五、六十人。
經過了檢查站,隨車員跳下去,走到站里和守站共軍打個招呼。越共大概對於這種小鎮往來的公共汽車不太注重,或者是守站者偷懶甚或收受賄賂也無人曉得,不見派人上車查問證件、便順利過關了。
走走停停,在快抵達茶榮市時,關卡的女越共可認真上車看路條。每個人都把證件和路條拿在手上,她隨手接來望望;後來就看也不看的從車頭走到車尾,主要瞧瞧那些沒有打開來的證件、確實都握在乘客的手裡,她也就心滿意足的從側門下去。
「你的同學如果搬家了,我們怎辦?」婉冰悄悄的問丈夫,她擔心到了生疏地方沒個落腳處。
「希望他還在,見步行步,就快到了。」
在茶榮市車站下車、已經是午後兩點鐘,元波抱著阿雯、婉冰背起明明,阿美自己走。在露天零食檔買了幾個蒸熱的玉米包充饑,走走停停,問了幾個路人,終於找到了多年前的同學文枘忠。更出乎元波意外的當年的同學如今竟是新貴,做了茶榮市郊區的一個副郡委。
幸好的是新貴還念念不忘同窗情誼,當夜就熱誠的招待元波一家。
席上有魚有肉,香噴噴的白米飯,加上冰凍啤酒,元波很感動的享受著如此豐盛佳肴。酒氣湧上喉頭後,他原先小心的不敢說話的舌頭靈活了,他說:
「老文、我女兒的是要到堤岸福善醫院,找到腎病專家才能治理,你可否高抬貴手,幫幫忙?」
「容易的事,我寫張路條給你回堤岸,不就好辦?」
「謝謝你。你什麼時候參加革命的?」
「初中畢業從堤岸回來後,也十多年啦!哈哈!副群委,有個屁用,連我哥哥也照樣給清算了。」
「、、、、、、」元波想起一些投靠越共的華運份子,這些年來大部都受到迫害排擠,幾乎都在深心痛悔誤上賊船,他也不知該怎樣安慰這位老同學。
「你們有什麼打算?」
「唉!我們這種階級成份的人還能有什麼打算?」
「話也不是那麼講,我哥哥全家前月跑了。你明天到堤岸,有個落腳處,醫好女兒也別再回來了。」
「怎麼可以?」元波故作愕然,心裡著實吃驚,以為自己的計謀竟百密一疏的露出馬腳。他連太太也瞞著,縱然是老同學,也絕不敢相信,何況他已經是越共的小官員。
「老黃啊!你不必怕我,我走錯了路,自己有苦難言,內疚也無補於事。這個副郡委是隨時會給拔倒的,他媽的越共過橋抽板,我是華人,不走遲早也沒命的。」他拿起酒杯,呷一大口酒,再說:「很高興能再遇到你,你知道嗎?這裡的親朋戚友都遠遠的避開我,像我是個痳瘋患者似的。我上大當,也難怪、大家心裡都痛恨這種制度。如果我告訴你,我和你們一樣的恨極這個鬼政黨,你相信嗎?哈哈!喝酒吧!乾杯!」
「老文、你醉啦!」
「很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喝悶酒,今晚有你相陪,你不怕我這個痳瘋共黨,來、來!喝啊!」他乾杯後,再添酒時說:「明天分手後,我們又是兩個天地里的人了。」
元波很想告訴他,自己真的一如他所料,此去再也不會回來了。這裡已經是個謊話的世界,誰說真話會倒霉。話到口邊,他又強吞咽下,心中有點慚愧,老同學是越共黨員,酒後吐真言。那麼、他卻還在應用共產黨徒口不對心的說話去對這位幫忙他的老同學,確實不該。可是這個念頭也只一閃而逝,畢竟、沒有一個人會夠膽對一個現任的越共副郡委說真心話啊!
元波不敢再喝,到深夜時分,酒意也濃濃烈烈的升上頭,一覺醒來竟已是早上九時多了。
副群委用他的專車親自送他們一家到車站,把回堤岸通行證交給元波;並在車站代購票,沾了副郡委官氣,這次是坐優先的頭等位。
車開動時、婉冰高興到握緊元波的手,她發夢也沒想到居然可以回堤岸?想起可以帶女兒到福善醫院求治,又可以探望年老的父母,怎能不雀躍?
總共經過了大小不一的十二個檢查站,傍晚時分,到達了六省車站。為了避免公安疑惑,他們又分開走,在昏暗的街道慢慢行。路燈的燈泡幾乎全壞了,是沒有新燈泡更換或者是為了省能源?壞了乾脆不再管它,誰也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唯一清楚的是過去光明輝煌的夜城市,越共來後不久就變質了,城市新貌是黑暗和醜陋。也許這就是共黨整天吹噓著的所謂「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吧?
見到元濤的家門時,心裡一酸、差點沒哭出來。舉手輕敲門扉、心狂跳,幾個月的分別恍如隔世。
「是誰啊?」元濤的聲音傳出來,元波一喜,那份熟悉的聲音多麼和悅親切啊!他哽咽著回答:「是我啊!三弟。」
門迅速的打開,元濤一閃身側立門內,讓哥哥和侄女進來,又再拉上鐵閘。
「等等、你大嫂還在後邊跟著來了。」
「大哥、你們都回來。太好啦!你先上樓,我等大嫂。」
沒多久、婉冰母女也閃身而入,阿美怯怯的叫了一聲三叔。元濤拉上門,一把抱起明明就衝上樓去。
元波夫婦隨後到樓上,見過父母,老人激動到失去平常特重;爭著發問,搶著抱孫兒女。後來、元波的母親如夢初醒似的,趕緊拉著媳婦到神龕前燃香拜祭祖先神明。
「阿波、你回來正合適。阿濤正籌划出海,準備妥當後,他正想設法去弄你們回堤岸。如今、倒免了他一番功夫。」父親高興的開口說。
「爸爸、那真巧,您和媽媽是否一起走?」
「是的!」
「大哥、你知道嗎?這幾個月流傳著一句話:電燈柱如有腳,也會走出這個鬼地方。」
「怎會知道呢?農村與世隔絕。」
「你們怎麼能逃回來?我近日才設法探到你們在茶榮市外的一個經濟區。」
元濤擰熄了手上的煙蒂。
「走後門再加上幸運。」
「幸好共產黨都貪污,才設有這道救命的後門。」元波點點到說:「如果他們不貪污,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不、如果他們不貪污,廣大人民也許會過好日子呢。」
「錯了,他們貪污不貪污,人民都沒好日子過。因為共產的制度扼殺了社會的積極性,只有誘人的烏托邦;為了使烏托邦看來像真的一樣,從上到下,只好人人說謊,全國都在謊言里陶醉。」父親也加入了他的見解。
「很諷刺的是,他們走革命,就是要打倒貪污的舊政權啊!」
「大權在握後,就完全是兩回事了。」
「大家都知道上當受騙了,我的老同學做了副郡委,心裡也很不是滋味呢!」 元波想起了老文那番話。
「他還有良知,有些華運走狗是至死不悟呢!」
「共產像皇帝的新衣那個寓言,他們人人都穿上「新衣」,明知沒那回事,可是苦在自己也穿上了。只好你騙我、我騙你的混下去。」父親把對共黨的看法講出來。
婉冰拜了祖先神明後,就去煮粥了;未久把熱騰騰的粥端上來,已經很久沒吃宵夜了,那陣米香使元波貪婪的再添了一碗。
再聊了一會家常,各人就寢,阿美姐弟早已跑到元濤房裡和三叔同睡。元波夫婦就在客廳里打鋪蓋,婉冰依偎著丈夫,忘了睡意的問他:
「能回來、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不講是免你露出風聲。你不會說出來,可是你若知道了,走時什麼都要拿,很容易引人懷疑呢!」
「連我也不敢講真話啦!」婉冰還是氣鼓鼓的,顯出心中的不快。
「別傻了,越慎重越安全,都為大家好嘛!」
「今晚你們談了很久,又有什麼不能給我知道的?」
「講閑話而已,不過、阿濤已準備偷渡,你的意思呢?」
「當然也想走,孩子太小也很擔心呢!」
「事到臨頭,也只好一賭了,縱然輸了,我們一起沉到海里餵魚,也免受共黨折磨。活著沒有希望,做人的自由都喪失,子女們完全沒有將來,這種生活不如死。我已經在被趕出家門那時便下了決心。」元波侃侃而談。
「你不再相信他們了?」
「何必笑我,老三說這裡近日流傳著:「電燈柱有腳也會走出這個鬼地方呢!」」
「怪了,燈柱如有腳,幹嗎要走?」婉冰好奇而天真的發問,一邊伸手撫弄他嘴唇的鬍髭。
「電燈柱的存在是為了照明,共黨來後;十柱有九柱都燒壞了燈泡沒有更換,形存實亡。它們有腳,逃出自由天地才可大放光明,恢復了生命呵!這些流言已經證明人心對這個殘酷腐敗的苛政;共產黨的「天堂」,完全不存任何希望了。」
「連電燈柱都想逃,我們還留戀什麼?公婆兩老呢?」
「他們也走,有個照應。」
「明早我先帶阿雯看病,順便回娘家,探望爸媽,問問他們肯不肯走,你說怎樣?」
「應該問的,我和老三先說一聲,是沒問題的。」
婉冰心裡一喜,就在那滿唇鬍髭上印下一吻,興奮地聽著鐘聲滴答,整夜輾轉難眠。好像一睡之後,就會錯過了船期似的,心中千迴百轉盡想著渺渺茫茫的未來、、、、、、。
翌日,元波夫婦一起帶阿雯到福善醫院門診部,有了以往求醫的經驗,他把地方村長的通行證連同副郡委的特別路條等呈上。並在登記處說明了「新經濟區」還沒有建設醫療站,所以沒有地方醫生介紹紙,幸好有副郡委的特別路條倒也容易過關。
拿了四十三號的等待次序牌子,就開始耐心等待。這幾年來,在這種「優越社會」里,人人已經練到了一份耐力;不論何事,都要排隊,而且動輒排上兩三個鐘頭是平常事。
在這種不必競爭的制度里,人們有的是時間,為了生活,只好排隊,因為什麼都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又是天大恩情分配到手的物品、米糧,沒有耐性只好餓肚子。久而久之,人民全乖乖的順從著、變到都很有耐性了。
醫生是個年輕的實習生,不過還是很快了解阿雯的血尿癥狀,他判斷要留院治療;很仁慈的把住院的門路通通告訴元波。他一眼就判斷出元波是「有辦法」的那類華人,不必轉彎抹角,確是省掉許多功夫。
手續全辦妥,分配到兒童醫院,婉冰留下陪女兒;元波抓了藥單去露天市場找黑市售葯經紀。所有西藥都是奇貨可居,在國營藥店從來也沒有購到藥品,有的話也自然流出街外,給藥販以五倍至二十倍高的價格轉手。
人民公安當然也收到了為數可觀的孝敬,才那樣裝模作樣的偶然去表演,抓三、五個販葯者回局歸案,前門進後門放。所以在堤岸吳權街,同慶道那段藥販活躍市場,永遠都站立著三幾百個人在那兒望天打卦。
這些藥販也真的感激越共,沒有越共的「優越營管工商業」,他們那裡有錢可賺呢?至於售假藥,賣過期抗生素,害死多少人也就天曉得了。反正,公安同志們和衛生醫藥局有錢可收,袋袋平安,報告寫得天花亂墜,上級也就眉開眼笑。全國一片形勢大好,老百姓多死幾個人,關卿底事?
購到葯和海水,先拿給醫生看。醫生收受了元波一份厚禮,辦事都好商量,每天格外多到阿雯那張床探望幾次。鄰床的病童家屬是革命烈士家庭,先人有功于越共,倒也不夠膽量開罪醫生。進了醫院,醫生的權力可大了,什麼來頭的人都把威風收斂了。同病房的人看到醫生對婉冰的客氣,都猜不出婉冰的背後有什麼靠山,自然也對她另眼相看了。
元波來來回回的奔波於藥販和醫院間,也偶然抽空到和平街市附近探望岳父母,悄悄把偷渡的計劃通知。沒想到他們並不響應,一心等待在美國的兒子將來設法,元波也就沒向老三要求了。明明和亞美由媽媽幫看倒令他不必太分心。
也在此時,元濤準備的工作行將就緒,首次提出要他一起作些策劃。元波唯有把阿雯交給太太,心裡很急,可是也沒有別的人可以分擔,情緒就變到好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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