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生活

【小說連載】《沉城驚夢》(二十五)

元波理髮後,轉去元濤的家,老遠的就瞧見雙親在門外左張望,心中一熱,對父母綿綿密密的愛,真是終生都難報答。

元波理髮後,轉去元濤的家,老遠的就瞧見雙親在門外左張望,心中一熱,對父母綿綿密密的愛,真是終生都難報答。到門外、父子相視,在對望中彼此心靈交融,沒有激動,沒有擁抱,中國式的禮節就包容在元波一聲輕輕的「爸爸」叫喚里,也蘊含在老人淺淺的微笑中。

他母親在門檻處放了一個鐵盤,上邊燒著拜神用的冥錢,要元波從火上跨過去,他順從的照著慈母的意思做了。她高興的看著元波跨過火盤、笑吟呤的說:

「好啦!你的霉氣從此都燒光了。來!向祖宗神明上香,感謝列祖列宗和神思庇佑,你終於平安回來。」

元波接過香枝,向著燈火明亮的神龕三鞠躬,然謝後將香枝插進香爐。他從來不燒香,也不會禱告、為了讓媽媽快樂,他都一一照做。回過臉,但見媽媽掛著開心的笑容、那些臉上的笑紋,似乎就會永遠雕著的、是從心底笑出來的標誌。

「呂烏格閃,神佛下聖,趙雨越共早落地獄。』她抓起兒子雙手又愛又憐,笑容收起、狠狠地咒罵。」(你又黑又瘦,神佛如靈驗就要越共通通下地獄。)

「媽!你也消瘦了」。

「大哥!」元濤人未到、聲音先傳下來。

「三弟,這次真謝謝你!」元波迎向弟弟、兩人四手緊緊相握。

「是爸爸的主意。」

「喲!爸爸,謝謝您!」元波感激無限的面對父親。

「打虎不離親兄弟、我出主意,阿濤為你奔跑;一家人,禍福與共,元浪的事,你知道了沒有?」

「知道了。現在他怎樣呢?」

「還在馬來西亞的島上、書信難通,詳情也不清楚。」

「已經安全到達,爸爸也不必為他擔小,此次為什麼那樣果敢?」

「阿濤,你告訴大哥吧!我要進去躺躺。」

「是的爸爸!」元濤拉張椅就靠近元波處坐下,遞口煙給他,才說:

「你出事後,二哥心知不妙,就東躲西藏。果然,越共的抄家隊半夜就到家拿人,媽媽嚇到只是哭、爸爸倒很鎮定,一問三不知。同時,存金和媽媽的手飾也預先移到我家中。哼,幸好我當初不聽你的話,不然二兄弟都在九龍廠,可給一網打盡了。他們捉不到人,財寶尋不著,原本想封屋,後來才發現屋主是媽媽,老二隻是住客,強留下兩個月,大慨知道沒油水,一聲令下又撒走了。老二成了黑市居民,長此下去也很危險,碰巧他的同學計劃偷渡,要找人合夥,在爸爸的鼓勵下就決心一賭。』元濤一口氣把元浪的事向大哥說明了。

「他睹贏了,真為他幸運而高興。老三,你也很神通,是怎麼把我救出來的?」

「是爸爸的主意,他要我去找門路,因為他說越共是世界上最愛黃金的妖黨,比阮文紹的政權貪污千萬倍,找到後門送金去,你就會早日回來。」元濤興沖沖的抽出根煙燃上,再說:

「我在那堆三教九流的江湖朋友都有門路,在賭場認識了個收錢的女子,她的姨媽居然是武文傑的三姨太太,武文傑是市革委的主席,等於胡志明市的土皇帝。有了這門路,我開始對那個女子進攻了,拿些錢去賭,日日接近她,日久情生,花言巧語,什麼可以利用的解數都用了出來,結果,你就回來了。」

「喲!也真不容易,你有沒有明雪的消息?」

「有啊!我帶你去見她,」元濤說就走,進去向父母說了;再出來、元波也站起身擋著他:「她已經回家了,是嗎?」

元濤神秘的搖搖頭:「不在家了。」

「還在監獄裡?」

「不是。在以前去過的那個窩裡做雞了。」(廣東俗語雞即妓女)

元波心頭一震,雙手抓著老三的肩膀,神色緊張的搖晃著他問:「你說什麼?不要開這種玩笑啊!」

「大哥,跟我去看看你就相信了,走吧!」 元濤笑笑,推開他的雙手先行出門去。

元波坐上機動車尾,任由弟弟飛馳, 自已六神無主,將信將疑,怎樣也不敢去想,明雪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子,會變成任人發泄的妓女。他思緒飄飛,都是明雪過往和他相處的情景,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小動作和笑姿都一一在腦里浮現。

車子停下,果然是陳興道那條小巷子,上樓敲門,閃身而入。客廳上六、七位半祼的女子在閑聊,兩三個共軍穿著制服左擁右抱,元濤嘻嘻笑的和她們招呼。元波緊張的凝視,不見她、心裡一松,倒很高興、對於老三的惡作劇也不見怪了。

房門開處,一個禿頭翁先出來,後邊的一個女子推著他說笑:另一扇門移動,穿著通花透明睡袍,臉上脂粉濃郁的女子婀娜的迎向老三,元濤向這邊一指,她回過頭來,元波和她眼光接觸竟如電擊,全身震動,臉色灰白像中邪的人,不能開口,只是那麼愕愕地盯著這個通體透明浮凸有致的一副肉體發獃。

「是你,波兄 !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女子一愕間很快的回復鎮定,盈盈淺笑一手把他拉起;像拉的是一個常來光顧的熟客,不由分說的親熱的依偎著他,把他擁進房裡。

門一關上,她立即鬆手,坐到床沿,抽搐的飲泣著,像一個凄苦的孤兒落難他鄉,意外遇上家裡親人,非把積壓在心中的委屈哭個夠不可。

「明雪、我見到了張心。」 元波手足無惜,終於先打開話閘。

「他怎樣了?」 明雪抬起頭,指指床邊、示意他坐,元波躊躇了幾秒鐘那麼久,就坐到她身邊,並自然的伸手擦去她的淚痕。

元波約略把和張心相遇及分手的經過告訴她。

「我早知道今生再也不能和他相見了,」明雪聽了、倒不傷心,似乎那是預知的事情,說很平靜。

「你怎麼會在這裡?」元波終於忍不住的問,話出口、心裡就後悔了。

明雪抓起床頭一包煙,抽一枝自已點上,噴了一口煙霧,才說:

「他們把我捉去,審我關於和你之間的種種,一個地方問夠了,又轉到別個地方,來來回回。女的就用種種折磨的刑具拷打取供,男的毛手毛腳,晚上就滾進囚房裡淫辱我。我起初死命反抗,他們惱羞成怒就讓我吃更多苦頭,他們是魔鬼,是畜生、年野狼。我只是一個女流之輩、自已後來想通了,再反抗只是死路一 條,就用身體滿足他們的獸性,也用身體換回了自由。回到家、婆婆已過世,屋子也給他們強佔了。後來由一個姐妹介紹,把我帶來這裡。」她平靜的說著那段凄涼的往事,似乎是別人的遭遇,沒半點激憤和衝動。

「對不起,你那天不出聲幫我,不就沒事嗎?」元波心裡酸酸難當,全不是滋味。

「已經過去了,而且你一直都是張心的好友,也全心全意幫助我,又是正人君子,沒有和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怎能不出聲 呢?」

元波情難自禁的抓起她的手,喃喃輕語:「明雪!謝謝你,我不值得你對我那麼好。」

明雪忽然側過半身,伸手把他緊緊摟著,眼淚奔涌而出,貼在他耳旁、小口輕輕的說:

「波哥!我喜歡你,愛過你,曾經想把一切都交給你。可是,你不要,你害怕、你拒絕,現在我已經變成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你更加不會要我,更加看輕我了。如果你知道我會變成這樣,你後悔嗎?後悔以前不肯要我嗎?」

「我對不起你,我後悔、你給共軍抓出九龍廠的剎那,我還跪在台上的時候已經開始後悔了,不是等到今天。雪明!離開這裡,我會給你設法的。」

明雪推開他、自已用手巾擦眼角,深深的凝視著他,想在他臉上尋覓剛才那句話是真是假似的,她笑了:

「我很高興還可以親耳聽到你這些話,本來以為再無緣相見,你不必內疚。我的命運和許許多多舊軍官的太太沒有什麼不同,是早已註定,我已經認命了。謝謝你的好意,時間到了,你走吧!」

「明雪,有因難給我知道,我一定會幫你的。」

「、、、、、、 」她不再開口,專心的抽著煙,元波落寞的跟著,元濤還在廳里,領先出去笑吟吟的望向他。看著手錶,站起來和明雪打個招呼,就推門而出。元波離開前,再回首明雪正瞧著他,眼裡有一抹難以理解的神色;是愛是恨也是怨,緊咬著唇、他內心悲苦惆悵的交織著濃濃的悔意離開。

「怎樣,我沒騙你是嗎?」元濤駕著機動車,側頭來說。

「世事多變化,上尉改造逃獄參加了復國軍,他太太淪落風塵,唉!真是想不到啊。」

「大哥!這種事太多了,只不過張心夫婦是你認識的。那些我們不認識的幾十萬軍公人員和資產家,在這個制度下都遭受到殘酷的報復,除了越共這些臭老鼠外,全國幾千萬人民也都沒有好日子過,你收起那份同情心吧!」

元波吃驚的聽著認老三的高論,他也已變到很成熟了。

「三弟,你說得對,這是共產制度里的悲劇,你的思想大有這進步,真難得呵!經過咖啡公會給我下車。」

「喲!咖啡公會早已貼上封條啦!海哥三個月前給抄家啦,人也被拘捕了。」

「犯了什麼罪?」元波讓另一個意外捶擊著。

「天曉得?有錢罪吧!」 元濤轉了彎,才接著說:「還是阮登溪親自上門捉拿他呢!」

「怎麼可能?稅務局長沅登溪?他和海哥很要好呵!」

「要好是假,要錢是真的;海哥在獄中,剌激過度,聽說已經瘋了。」

「只一年時間,有這麼多想不到的事發生。」元波自言自語,忽然想起了腳踏車廠,他問:「九龍廠是否還照常開工呢!」

「你出事後,工人就當家作主了,海哥被捕入獄,越共就全部接管,現在已經因管理不法而倒閉了。」

回到家、他把明雪的事和海哥的消息告訴婉冰,沒想到她說:「我早已從三弟那兒知道了,家家有本難念經,你去看她,於事無補啊!』婉冰說完順便遞張字條給他。

是街坊會當晚開會的通知便條,他洗澡後,用過晚飯,對面老楊已經來敲門了。門開處、老楊雙手緊緊握著他,恭喜他平安回來,元波很感動,這位好街坊,對他一家的關心和幫助,真情洋溢,絕無虛假。

他們背景不同,貧富懸殊,但沒有存在任何共黨所說的階級仇恨,這種友誼,是鼓吹仇恨的共產黨徒所不願意見到的,但事實卻普遍的在民間存在啊!

街坊會在花縣學校的大禮堂舉行,集合了全郡半數以上的區民,容納千多人的大禮堂在吵雜的聲音里,沒多久便已擠到滿滿,元波知道像這樣的大集會,必定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而要向群眾做思想工作。果然不出所料,郡委書記先做了開場白,介紹了由市委派下來的宣傳幹部對群眾講話。

一個五、六十歲半禿的老頭子步上講台,先向國旗和胡志明的相片鞠躬,再面向群眾點頭為禮,還沒開口先自已拍掌歡迎自已,群眾被動的跟著起鬨,他滿意的抓起麥克風:

「同胞們!今天我來向大家宣布一個很悲哀的消息,」他停頓、用目光掃射全場,大家在心裡高興的胡猜,難道是黎筍或范文同歸天?他的聲音又響了:

「中越邊界正式爆發戰爭,中國和越南的情誼,非常深厚,兩國山水連接,胡伯伯教導我們,兩國人民是同志加兄弟。我國政府和人民為了保存向來可貴的情誼,年來對於中國共產黨當權派向我國邊彊的挑畔行動;以及他們支持下的柬埔寨波爾布特法西斯集團,亦接二連三的在柬邊疆公然入侵,進行強搶豪奪,侵略我國神聖不可進犯的領土。我們一再容忍,以和為貴。

不意中國共產黨的當權派無視於國際共產黨的兄弟情誼,他們已經全面靠攏了美帝國主義,背叛了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光榮旗幟,甘心充當美帝、法西斯集團的走狗,得寸進尺的公開向我國廣大地區邊疆民族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掠奪進攻。

越南社會主義民主共和國在全民全軍共同努力,奮勇戰勝了世界頭號強敵美帝國以後,已經躋身世界一流軍事強國、、、、、、、」

台下的笑聲打斷了他的話,他狠狠的瞪視著群眾,乾咳兩聲再接下來講:

「我國政府和人民通過一切和平手段,希望平息中、越兩國紛爭,但不為對方接受。我們為了自衛,為了保衛人民生命財產,不得不奮勇站起來向任何來犯的敵人迎頭痛擊。

黨中央同志們對與中國的戰爭,深感痛心,這場戰爭,也是國際共產黨大家庭的一個喪鐘,對於解放全世界的最終目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礙;中國共產黨里的當權派的法西斯帝國集團,要全面負起阻擋民主革命的責任。

黨中央呼籲全民全軍提高警惕奮勇殺敵。

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萬歲!

戰無不勝的越南人民軍隊萬歲!」

在一片越語的「門林」聲浪里(門林「萬歲」的越語發音),群眾驚愕的議論紛紛中,那位幹部走下講台,接二連三上台的人當中,有好幾位是郡內的華人、華運份子,表情憤怒的聲討了中國,並誓死效忠越南,元波為他們感到難過。

喪鐘已敲響了,畢竟是很振奮民心的大消息!

緊接的日子,是開不完的聲討會,報紙上、電視上、廣播電台以及街頭巷尾數不盡的喇叭,日以繼把當年咒罵美帝的全套詞句通通轉送給中國共產黨。置身在這樣的一個制度里,元波真希望自己能夠變成聾子。

面臨了北方中共壓境大軍的威脅,以及西南方柬共的入侵挑挑釁,再加上境內山區復國軍的進擊。(阮朝舊軍隊逃入叢林組成的抗共游擊隊。)越共展開了全國性戰後首次的招兵運動,南方人民的廣大青少年們在強迫性的入伍令下,被迫參加了共軍的隊伍,充當了越共好戰的炮灰,南方人民憧憬和平的美夢又粉碎了。

中越這兩個政府反目成仇後,雙方罵戰聲浪中,「胡伯伯」生前的「 好兄弟加同志」的中國共產黨,忽然提出了撤僑的聲明。這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不但震撼了越共,也像一顆億萬噸級的炸彈投下全南越華人社區里。

啊!中國!偉大的中國!真的已經站立起來了。睡獅早已醒了,並且發出令世人心跳的怒吼。

華人相見,喜形於色,話題都繞著撤僑的大事,大家都心甘情願的憧憬著回歸。血濃於水,那點故鄉情,真非那些畢生沒有拋井離鄉的人所能理解的啊!

越共忽然下達了一道命令,全南方華人可以自由登記選擇國藉,街坊組很快的把登記表格沿門派發。

是禍是福?沒有人知道。

南越超過百萬的華人世代居於此,始終保存了自已的文化,語言、風俗、並始終以外僑身份旅居。大家都抱著落葉歸根的思想,直到神州變色,僑胞們才在無可奈何的轉變中在僑居國大事建設,把他鄉當成吾鄉。

而在吳廷琰執政時,新興的民族主義抬頭,帶有濃厚排華色彩的吳朝,一道命令禁止外僑經營工商業(南越當年百分九十九的工商業務全是華僑經營),百萬僑胞被迫改變身份,成了越南公民,大家悲憤的不甘心不情願的在壓力下忍受著,誰叫我們是「海外孤兒」呢?

現在這個恥辱可以雪洗、誰還會窩囊的自甘承認為越南公民呢?

交納登記的時限一到,各處街坊政權辦事早已擠滿了人潮。元波看到如此景象,心中很高興,華人好像散沙的沒組織,一旦面臨生死關頭,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齊心合力,這份團結的力量可真怕人。

越共領導人看到這幕大團結的行動,這一驚相信比中國共產黨聲言撤僑更使他們害怕。

街坊組的工作幹部和三姑在爭執,三姑不會說華語,穿越服,但竟也納表登記為華僑?他的理由是娘家姓陳,四代先祖原籍潮州。排隊的人、有半數看來應該全是正宗越南人,但他們卻全自認祖先是中國人?故也要做中國人,有的居民把祖先的靈位捧去做證明、因為靈位寫著的先人姓名是用他們看不懂的方塊字書寫的。

消息互相傳達,每個地方都湧現如此的人潮,也出現了太多不會講華語不懂看中文的「華人」?越共收齊了登記表後,不敢公布究竟有多少人登記成為華人?

兩個星期後,市委在報上發表一則荒謬聲明,竟是取消國籍登記。凡是入了越南國籍而沒有中國護照的人,通通是越南公民。

全國人民又見證了一次朝令夕改的獨裁製度的荒唐事,大家在失望里唯有把焦點全轉移到中國撤僑的事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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