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變得很沉默,有意無意中在避著元波,相遇時浮現著苦笑,就好像無話可講了。元波明白他的心情,幾次三番想安慰他,但總沒有恰當的機會。
苦役工作己經慢慢習慣,但飢腸轆轆的滋味總日夜在他的肚裡翻動。有時想起婉冰,必定念及她燒的好菜,在回味中沒來由的引起些口沫涎垂,自己差點失笑。
黃昏晚飯後,張心歡天喜地的來找他,倒令元波大感意外。
「波兄,我捉到幾隻老鼠,一起來試試野味。」
「我從沒吃過,不過 、、、、、」元波沒法拒絕那份誘惑,但對於鼠肉卻有點噁心。
「紅燒鼠肉,包你喜歡,走吧!」張心不由分說伸手一拉,親熱的和他往回走。
到達東營時,一堆人約七、八個左右,團團繞著臨時架設的火烤爐;老鼠用樹枝串起,有六隻,每隻小過乳鴿的體積。所有貪婪的眼睛都緊緊的盯著那些在火上烤著的老鼠。張心一到,他們立刻讓出些空間,看來、好像對他特別客氣。張心逐一的介紹那班朋友,有一個雙眼圓亮的竟是印光寺的釋明珠大德,那頭濃黑的頭髮,讓人怎樣也不能想像他曾經是個大和尚。
和尚吃鼠肉,元波沒聽過,倒有幸見到了。
老鼠烤熟後,香味四溢,張心用手抓下,撕開分派,元波得到半隻;拿在手上,嗅到香的誘惑,把原先的噁心感覺拋到雲端去了。偷偷瞟著身旁的和尚,但見他早己忙著用牙齒咬噬了。元波輕咬一口,整口的垂涎竟爭相湧上,牙齒有點不習慣的上下移動。畢竟己經有很久的一段時日,沒有試過肉類的滋味了;嗅幾次、咬一口,用口水潤潤外唇,再吞下去。如此一小口一小口的越吃起快,直到手上只抓著幾根輕飄飄的小骨;還不忍丟掉,後來連骨頭也放進口裡咀嚼,將裡邊的滋味全吸光了才肯罷休。
「怎麼樣?我不騙你吧!」張心笑著問他。
「好吃、只是不夠,謝謝你啊!」元波好奇的望著身旁的和尚,也笑著問他:「你不吃素了?」
「早己破戒啦!」和尚拍拍肚皮隨其他的人走了。
張心對元波說:「上次、槍斃的應該是我。主意由我出,沒抽到簽,他們犧牲後,我一直都很難過。」
「事己過去,別再想了。」
「 還沒有過去,我一定會報仇的。」張心握起拳。出力的擊向空間,彷彿光上尉是在面前,那狠命的一擊是打在光上尉的鼻樑上似的。
「殺了他,越共又派別人來,問題不在那個上尉身上,你還是小心點好。」元波很擔心,他沒想到好友居然是前次事件的幕後主持人。
「波兄,你講得一點不錯,我報仇的不只是一個光上尉,而是整個越共集團。」
「、、、、、」元波驚訝的望著他,不敢張口,好像開口後,那顆吃驚的心會從裡面跳出來。
「你如再找不到我,不必擔心,有事可以找和尚,他是很好的一個朋友;我叫你來吃鼠肉,是和你辭行,也順便介紹和尚給你認識。」張心平靜的說:「你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兒,代我告訴明雪,叫她改嫁,別再浪費青春了。」
「你想越獄?」
張心點點頭,放低聲音:「去參加復國軍。這裡不是你的國家,你也不是舊軍人,所以我沒有邀請你。」
「祝福你!有一天我如能活著出去,就會用其它的途徑參加反共的行列,盡一點做人應有的本份。其實、打倒苛政是不分種族國界的。」
「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四隻手緊緊相握,久久不放,好像一放開便會從此天涯永別;盈握著就可保持永不分手的時刻。
元波晚上就那麼睜大雙眼想心事,他想不通張心怎麼樣走,走後又如何投靠到復國軍的隊伍里?但又不便問這些東西。也想起和尚,想不通他怎麼也來改造?最後還是想到那香味引人的鼠肉,這不到一百克重的鼠肉,真是生平最好吃的肉了,也不知又湧出了多少口沫才在回味的肉香里睡去。
第二日,出隊勞動時,元波全隊十二人編到東營的一隊里,到山腳翻土種玉米,和尚居然也在隊伍中。由於前次復國軍救營的事件發生後,越共己增強了軍隊防守營地,押隊離營做苦工也加派武裝共軍,如臨大敵般嚴密看守。
在毒日照曬下苦幹了半天,汗流滿身,氣喘喘的終於等到了午餐休息時
間。大家放下工具,抹掉臉上的汗水,各自找有樹蔭的泥地坐下,開始啃咬如石
頭那麼硬的麵包乾糧。
元波剛吃完硬麵包,和尚就來到他旁邊,一股兒的跌坐在他面前,笑嘻嘻
的說:「好吃嗎?」
元波搖搖頭,回報個笑容,忽然想起鼠肉,他說:「老鼠才好吃呢!」
「其實,狗肉更香,可惜這裡連野狗的影子也沒有。」
「你也吃狗肉?」
「你們中國的和尚也吃呵!」
「喲!你怎麼這樣講?」
「書上都寫著呵!朱元璋,魯智深,濟公活佛他們都吃得津津有味,是不是?」
「那些不是真正出家人,有道高僧是不會如此亂來的。」
「對,我和你鬧著玩,我不是有道高僧,戒破以後,不吃白不吃。」
「師父怎會破戒的?」元波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他們迫的,給抓後,什麼都不給吃。卻煮了魚,烤了肉孝敬我,我忍了兩日,到第三天想通了。嘿嘿!就大吃他媽的一個夠!」
「、、、、、」元波看著他,想到迫和尚破戒的殘忍方法,心中竟為面前的這位出家人感到很難過。
「過橋拆板,這班狗娘養的都是這種德性。」和尚躺下地,半閉起圓圓的大眼睛說:「以前我竟為他們賣命,唉!真是有眼無珠。」
「喲!師父以前原來去示威反戰、是嗎?」
「何止如此,我們印光寺的許多大師們都笨到為他們當傀儡,信足了他們的鬼話。為他們,什麼壞事都幹上了,全是給民族大義這頂帽子套上了。」
元波想起了一個積壓心頭頗久的問題:「那些自焚的和尚、尼姑,是否真的都是自願的呢?」
「自願個屁。」他張開銅鈴的大眼,望著元波,像要把元波的五官看個透似的,他說:「是我們迫著那些無知的小沙彌小尼姑抽籤,抽到的就去送死。」
「可是、他們表現到好勇敢呵!」元波想及當年從電視上觀看自焚的僧侶,在烘烘大火里竟不掙扎哀嚎的殉道,那些鏡頭震撼了全世界億萬人的心。
「都是假的把戲,去表演前,強迫犧牲的和尚尼姑,給他們打下麻醉藥。讓他們失去知覺,就這樣推到鬧市活活把他們燒死的。美其名為自焚抗議,玩弄手段騙世人,根本是謀殺,明目張胆的變相謀殺。」
「原來如此可怕,你們出家人竟、、、、 」元波嚇到說不出更恰當的話去責問眼前這個「和尚」,那麼傷天害理的殘害無辜的僧尼,竟然也是這班「為民請命」的越共黨徒,假面具後藏著如此恐怖的真相,怎能不吃驚呢?
「我們雙手染滿了血,到頭來,沒利用價值後又給抓來此處,是應有此報的。出家人?許多印光寺里的和尚全是假的,是他們的忠貞黨員,奉命混進寺廟攪陰謀的,明白了嗎?」和尚閉起眼睛,一口氣把當年那些不為人知的內幕傾吐出來,聲音很低沉,元波聽出了有濃濃的怨恨。
「為什麼又要抓你們?」
「當他們奪取了政權,露出了本來面目,我們知道了上大當;除了氣憤難平外,立即進行全面反對他們的行動,成了越共的眼中釘。因此、想方設法的把我們拘捕。」和尚說完,翻身躍起,向元波揮揮手,開工的時間原來又到了。
整個下午,元波拿著鋤頭,很倦的揮舞著,心中感到無比恐懼;腦里升起的是一幕幕在大街上讓烘烘烈火活活燒死的僧尼,他們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會給如此的謀殺?元波和世人一樣,在這之前都相信他們是狂熱的殉教者。
收隊回營後,光上尉照常的親自點名,前後算了又算,點來數去,兩百多個囚犯里少了四個,那四個失蹤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呼叫時,張心的姓名像鐵鎚似的擊進了元波的心胸。他神色緊張的東張西望,彷彿在他的尋覓里好朋友會再從視線走出來。
正當大家很緊張的望著光上尉指揮著一隊又一隊的守軍離營搜索時,一串單調而攝人心魂的步槍聲「卜,卜,卜」的遙遙遠遠的傳來。元波臉色蒼白,槍聲追殺的逃亡者中他似乎也是其中一個,低下頭暗暗祈禱,在他驚懼的忐忑里,一切又歸於沉寂。
全體的囚犯不準離開,晚餐時刻早過了;光上尉咬牙切齒的下令把稀飯和雜糧全倒掉,用如此的全體受罰來懲戒他們。大家忍著餓,引頭祈盼,陸續的看到搜索的共軍垂頭喪氣的回營,及至太陽完全西墜後,仍沒看到逃跑的四個人被押回來。元波深深的慶幸,把一切最好的祝福對著鮮艷美麗的晚霞說了一次又一次,並早己忘了轆轆飢腸嘰咕的呻吟。
迷糊的夢境中,看到張心血淋淋的中彈倒地,又看到復國軍前仆後繼的進攻,帶隊衝殺的是張心;又見到明雪全身掛白的伏在他肩上,哭著喊著張心。夢魘上演著,當起床的鈴聲再響時,一個個惡夢才從他腦海飄走。
和尚又和他同隊,邊鋤泥邊移到他身旁悄悄的問他:「喂!高興嗎?」
元波點點頭,瞄他一眼,正遇著他的大眼睛,又趕快的避開。
「事先知道嗎?」
「 、、、、、」元波又肯定的點點頭。
「他們很幸運。」
「怎麼去得了呢?」一夜夢魘,使他很擔心,忍不住就開口問了。
「誰知道呢?」
「那麼?、、、、、、 」
「賭啊!大大的投一注,或生或死,懂嗎?」
原來這樣,拿生命作賭注,對他們四個的那份膽色,到此刻才真正的從心中感服。本來以為張心是早己安排,萬無一失,經和尚講,才知悉並非那麼容易。
熱帶風雨說來就到,亳不容情的把天上的水嘩啦啦的照頭傾下,腳上的泥漿將拖鞋緊緊的吸吮,一舉步都要花上全身力氣。狂雨中,押隊的共軍慌張的呼叫著收隊。天愁地慘,雷電交流,大家在泥濘中掙扎舉步,幾十分鐘後才回到改造營。
別的隊伍還沒回來,守門的共軍冒雨查點人數,居然大嚷大吵又少了一個回營的;共軍立即反身衝出去,光上尉接到報告。這次、他在雨中親自出馬,領著幾十枝槍,四面八方的追趕而去。
雨漸漸的停了,風還在哀怨的呼鳴,忽然又傳來一陣刺耳而令人心跳的槍響。不久、追趕的共軍陸續歸隊,最後四個士兵一人一手的抬著個死屍跟進來,然後把屍體仰面的拋下濕草地。
難友們爭相的站在營門內望著那個不幸的死者,那對大大的銅鈴般的眼睛向天呆望,像在問天:為什麼?為什麼?
竟然是和尚,元波心裡狂跳,驟然有股衝動,想跑出去把他的雙眼按下。但兩腳不能動彈,來來回回都是和尚的聲音在他耳中清亮的迴響著:
「賭啊!大大的投一注,或生是死,懂嗎?」
元波不忍再看,轉過身、輕輕的說:「師父!你輸了。」
和尚睜著憤恨的銅鈴像在罵天,在罵那個沒有眼珠的蒼天,永遠不再回答元波。
接下來的日子,又變得那麼死氣沉沉,張心越獄後,連個剛認識而可以談天說地的和尚也歸天了。元波心境悒悒,除了埋頭做苦工外,終日不願開口。晚上在政治學習會上也變得沉默,他變到很小心,不答些容易引起誤會的話;把些念熟了的八股,琅琅背誦,他己經學會了忍耐,學會了怎樣去保護自己。
日子流轉著,每個日出和日落,對於勞改營的囚犯們早己變得沒有什麼不同了。在麻木中甚至都沒人去追究是何月何日,日曆的意義,時間的記載,通通和他們沒關係啦!
黑婆山以外的天地,近在咫尺的西寧省會,對他們充滿誘惑外,也變得一無所知;更休想知道其它地區的新聞和世界消息,這樣的封鎖,在他們生命史上必然是一段白痴的歲月。共黨所盼望於囚犯的,大概就是要他們終此生全成了白痴吧?
微曦初露,共軍才進營房開腳鐐,比往常遲了,他說:「起來,起來,今天不用去勞動,放假一天。」
大家高興又意外,不及細想的爭著去茅廁,等啃過早餐的硬麵包後,吹著集合的喇叭響了,光上尉站在土堆上說:
「今天是元旦,慶祝新年,大家休息一天,感謝黨對你們的恩情,特准家屬到此探營。記住:只有一小時和家人會面,除了閑話家常,不準亂說話。誰違背會被罰延長勞動時間,永遠不準再和家人相見,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全體難友的回聲從沒有如此嘹亮,大家都極興奮。似乎,真的對「黨」的恩情感激萬分?尤其元波,他完全沒想到,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緊張又雀躣。以至整個上午就那麼坐立不安的在草地上來回踱步,眼睛卻時刻的瞄向營門外,心中焦急的恨不得探營的時間立即到來。
越共特別增強了四處的守衛,接近營門入口處,更是如臨大敵,營門在眾人引頸企盼中打開。來探營的幾乎全是婦女,她們經過了出示身份證,探營通知書,接受了進營前由女越共負責的全身檢查;過了幾道臨時設置的關卡,才進到改造營的中心空地。
呼叫聲音,相擁的喜悅,重逢歡樂一幕幕的上演。婉冰跟著隊伍,終於也到了草地上,放下手中拿著的肉絲,鮮橙和幾包止瀉退燒的、傷風感冒的成藥和藥油。抬起頭,元波早己邊叫邊嚷的跑到她跟前。在她疑惑猶豫的幾秒鐘里,元波不由分說的雙手粗野的把她擁進懷裡,喃喃地呼叫著她的名字。
婉冰在一陣噁心的異味嗅覺下、伏在他的肩膀上,淚水無聲的沿眼角瀉涌而出。在淚眼漠糊里輕輕的推開他,分手不到一年,她以前習慣的印象中的良人己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頭髮又長又臟,臉頰瘦凹,眼色黯淡無光,手腳膚色黝黑,全身有點浮腫。和往日倜儻洒脫,神采奕奕的形象,簡直是天淵之別;心底一陣凄酸痛楚,那強忍的已止住的淚水又任它奔流。
「孩子都好嗎?爸媽、弟弟怎麼樣?」
婉冰別過頭,擦去淚痕,點點頭,才憐惜的輕聲的反問:「你呢?」
「還好。收到信嗎?」
「收到。己立刻回信,有收到嗎?」
元波搖搖首,想起元浪,急急問她:「老二怎樣?」
「你出事後,他很怕,東躲西避,不敢回家。幾個月前和朋友一起偷渡出海,爸媽擔心到不能睡,大約過了一個月,終於收到他報平安的電報,在馬來西亞。」
「他很勇敢,真為他高興,老三呢?」
「三弟沒事,常買些點心來給阿美姊弟,他搬回去和爸媽住了。」
「明明和阿美、阿雯都乖吧?」
「她們天天挂念你,吵著要來,但探營通知書只准我一人。而且路途難走,轉幾次車,很不方便。」
「有沒有明雪的消息?」
「老二從工友的口中,只探聽到她也被拘捕;他走前到她家裡,人還沒回去,應該是仍在獄中吧!」婉冰一邊說一邊張羅著她天未亮就清早起床煮好帶來的雞飯,用碗盛好遞給他。他接過、禁不住那香氣誘惑,立即大口的吃著。婉冰自己切個橙,一片片的撕好,靜靜的瞅著他把三碗多的油雞飯全吃光了,竟還意猶未足似的往鋁鍋里張望。放下碗筷,他又吃著鮮橙,婉冰也吃了幾片,才說:
「三弟正在為你奔走,順利的話你可以提前回家。」
「真的,什麼時候?」元波精神一振,全部力氣和生命內涵的活力都回復了。希望!像陽光那樣強烈的照進陰暗的地方,使到寒冷也變溫熱了。他情不自禁的抓緊她的雙手,兩眼痴痴地迫視她。
「不曉得,你要多加保重,逆來順受。我早晚焚香祈告上蒼,你會早日平安回來的。」
元波放下手,心中熱熱的,感激著太太的一片深情,他說:「謝謝你,你也要多珍重,雙親和兒女全靠你了。喲!忘了告訴你,我見到張心呢!」
「真的!他好嗎?」
「己經走了。」元波約略的把張心的情況及越獄事告訴她。
六十分鐘在歡樂的氣氛中如噴射飛機那麼快的呼嘯掠過,抓也抓不住,閉營的號角刺耳裂心的催促著。元波又緊緊把妻子擁在懷裡,婉冰也忘了他身上的異味,任由他摟抱著。她閉起雙眼,享受這片刻的溫柔;那份感覺猶若天長地久,她貪婪的品味著,再也不忍把他推開。倒是元波看到三三兩兩的探營者己陸續往外走,才放鬆了兩手,依依難捨的說:
「你該走了,代我問候爸媽。多保重啊!」
「你凡事都小心,忍耐點等呵!」婉冰泣不成聲,無奈而斷腸的移向營外,頻頻回首。元波擠在人群里,拚命往外揮手,直到所有探營者全走光了,還不忍離開。像站在那兒多一分鐘,就可有多一分鐘看到妻子背影,用以往後做為回味相思的影像時;便能清晰似的,而營門外早己回復了原來的風景,派出去加強守衛的共軍也收隊歸營了。
日子疊著滾過去,自由中心勞改營比前更擠迫了,斷斷續續的新犯人也不曉得從何地送來的。人多了,工作還是永遠做不完,伙食也沒有改善;不過、元波自從見過了婉冰,知道老三在為他設法,這個消息給他很大的鼓舞。有了希望,他一改以前的消沉頹喪,人一旦變得樂觀,對什麼壞事物也就較能容忍,勞動起來,在賣力里居然也會哼些小調子,使日子變得較輕鬆。
夜晚、除了蚊子嗡嗡襲擊外,如今時常被些零星的冷槍和沉沉的重炮吵醒。他和所有難友一樣,由好奇而變得興奮,自從復國軍攻過營後,他己經知道,在這個恐怖制度里,己經有股新力量組織好了。那些槍炮,從久久一次的轟響到夜裡愈來愈頻密的擾人清夢,應該不是偶然的事件。大家竊竊私議著,但在政治學習會上倒也無人敢發問這類屬於「敏感」的問題。
直到有一晚,光上尉自己講出來,大家終於知道了那些槍炮聲的真相。所猜的和所想的竟是十萬八千里那麼大的差別,有如明明是一顆雞蛋,在密密的蛋殼裡走出來的居然是只小鴨那麼使人驚訝和意外。
光上尉站在草堆上,用一向的那種咬牙切齒的聲調說:
「這半年來,我們都會不時聽到了槍炮聲,我國的邊境不時受到了無理的進攻;我族人民生命財產受到了侵奪破壞,英明的黨中央在制定了全盤策略後,如今己決心對來犯的敵人迎頭痛擊。
我們的敵人就是波爾布特這個反動集團,他全面受中國共產黨的支持及控制,妄想破壞我國神聖不可侵犯的土地及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中國共產黨己經勾結了美帝和國際法西斯集團,瘋狂的野心的想利用波爾布特這隻走狗,對我國進行無恥而註定失敗的侵略。
中、越兩國山連山,水接水,「同志加兄弟」的手足親情,竟然反目相向;我們為中國背叛共產主義而感到痛心外,黨和英勇的人民軍隊將一本過去戰勝世界頭號敵人、美帝國主義的力量和精神,為保衛我國疆土而繼續向來犯的一切敵人痛擊殲滅。
黨中央發布的文告號召全民全軍完成保衛國土的鬥爭;從今天起大家要全面努力學習這份文告的精神,並提高警惕,一起搞好後方建設,支援前線的聖戰。
英勇的越南人民軍隊萬歲!偉大的越南共產黨萬歲!」
大家附和著他的那些萬歲口號,心底在驚異中卻忍不住高興,元波幸災樂禍的掩住內心的喜悅之情。狗咬狗骨,共產黨集團內鬥,魔鬼自相殘殺,比之復國軍的進攻是更令人興奮的。這種殘踏人權的政黨,奴役人民的魔鬼制度,史無前例的獨裁暴政,最好都能夠在這個地球上消失。
每個靜夜,再不會因那些槍炮聲而失眠了,居然是期待著那些戰爭的來臨。有了這種殘酷的內爭,整個世界的明天才更會有希望;元波也驚訝於自己痛恨起越共的倒行逆施後,竟推而廣之的也對波爾布特的柬兵深惡痛絕。
他忽然有個行動的念頭,很想去參加復國軍,加入張心他們那種搏殺的反共隊伍。從來沒握過槍的人,對戰爭畢竟沒有真實的參與過;所以那個奇怪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逝,他找到了一種借口安慰自己,反共、不必都是拿槍的啊!有了這種思想後,他也便心安理得的混日子。
婉冰探營後的四個月,元波的運氣到了。
在學習會上,光上尉表揚了幾個囚犯的革命覺悟及學習社會主義偉大思想,取到了可觀的成績;元波更能劃清界線,分別敵我。因此黨及人民政權通過審查,對知所悔改的人從輕發落,赦免刑罰,提前釋放;希望他們做個社會主義制度里的優秀公民。他講完後先大力鼓掌,全場聽眾才如夢初醒的一起響應。元波和另外三個同伴被叫上講台,分別接過由胡志明市委頒下來的恢復公民權的證明書後,又向大家講了些感思的說話,在難友們羨慕的眼光中,走下來接受他們的祝賀。
元波搖搖晃晃,如身在海浪洶湧的小上浮沉,輕飄飄然的暈然感覺中,很難相信明天就可以走出這個改造營?他小心的把證明書放進褲袋裡,在難友的紛紛祝福聲中,除了把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意掛在五官上,還不時的說著道謝的客氣話。
散會後他又習慣的回到營房,來上腳鐐的共軍對他說:『 喂!你今晚到接待廳里睡,不必再上腳鐐了。』
『 謝謝你!』他把鋪位上的牙刷面巾及幾件破衣裳收拾好,又向同營的兄弟道了晚安,才自個兒去接待廳,另三個釋放的同伴也已來了。果然,這裡的木床沒有銬鐐的設備,環境也清潔多了,四個人躺下去,雙腳擺來擺去,心裡高興之情竟把睡意驅到天角底。天亮、對他們是生命的另一個開始,睡過去後,恐怕迎接不到這個大日子呵!
人逄喜事精神爽,一夜閑扯,晨曦初現時,了無倦意的展臂迎迓這個美麗的黎明。
八點鐘剛到丕上尉將回去的路條交給他們,營外的一部吉普車已發動了馬達,他們狂喜的和目送的難友們揮揮手,便匆匆跑著出營門。跳上車,司機立即開動了,元波回頭望,囚禁他將近一年的改造營已淹沒在紅塵滾滾中。前方黑婆山撲面而至,崎嶇的路不管怎麼難走,對他來說,每個顛簸都是喜悅,飛揚的風沙亦成美景。
到達西寧市,司機完成任務就駕車自已走了,把他們留在車站,市面的店鋪,十有八七都關閉著。和以往的繁華相同比, 就顯得蕭條,但車站卻格外熱鬧,等候公共汽車的人很多,元波排隊足足等了個把鐘頭才輪到 。
一部巴士可以容納六、七十人,黨員、軍公幹部、烈士家屬優先留位。有通行證路條購票的老百姓,不論在什麼場合,似乎都變成了最低級的動物,對於『 剷除階級成份』的共黨來說真是莫大諷刺。
元波現在已明白,這個制度無形的階段比舊社會更緊密的控制著每一階段。劃分界線,弄清成份,把每一個人的出身,過去等等後天因素,硬分出許多不可思議而複雜的類別,比之以往資本主義制度貧富兩種階級更今人難以適應。他們之所以這樣做,無非要強調了所謂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才可以永遠控制以統治著他們的『 江山』,永遠可以勞役著整個國家千千萬萬的善良人民。
元波是受管制的階級敵人,又是比普遍百姓更低一級的賤民。車票有了,是輪在最後的一班車,可以趕上最後一班車已經算很幸運了;不然就要在車站露宿一晚,身上除去購票的錢外;只有幾塊錢,上店吃餐經濟午飯的資格也沒有
。 路過富來飯店、廣海茶家,東堤酒樓已被封,食的誘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另他垂涎三尺的,幾乎有種不顧一切的往內走,先吃個痛快再計較行動。但拿著幾塊錢,思前想後、經此大變,竟也不敢造次,行到小食檔,以兩塊錢換回一碟粿粉,也已經胃口大開食得津津有味了。
心越急時間過越慢,在車站吵雜的人聲里忍受著驕陽的煎熬、一班車開後再輪到別班,他行行走走,三時半一班車終於夠鍾離站了。元波的座位擠在車尾,花同樣的價錢,卻有完全不同待遇,人!連這點平等也剝削了,他除了暗裡憤怒及生氣,已經不敢有什麼表示了。
經過了重重關卡檢查站,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走走,汽車殘舊又沒有新零件替換,速度自然也比前慢許多,到達趕岸新街市六省車站時(西貢和華埠於淪陷後統稱胡志明市)已經是七時多了。再步行往家的方走,回到家天已全黑,他立在那道熟悉的綠鐵閘前,當舉手敲門時,心裡狂跳。壓不往的激情越近家的時刻越膨脹。而家忽然就呈現在自己眼前,觸到撫摸到的事實,並非做夢,那份期待多時而成為真的狂喜,如何能把心安定下來呢?他咬緊牙關雙唇,似乎真的怕那顆心會跳出來喲!
「是誰呵!」 婉冰的聲音響自屋內。
「是我、我回來啦!阿冰你快開門。」
「元波?是你?」門匙碰撞的聲音顯得開門的手是在發抖。
門打開了,元波一腳跨進去,返手再拉上鐵閘;還未舉步,婉冰已整個人倒進他懷裡。他也張開手緊緊的摟抱她,背就倚在鐵閘上,沒有開口,他眼眶潮濕,婉冰則一任淚水流瀉,無聲勝有聲,鶼鰈情深,不外如此。
明明的啼哭,驚破了他們溫馨的萬縷柔情;婉冰羞赧而靦腆的推開他,兩人互相凝望的眼光中一齊尋聲看去,身旁不遠處的阿美拖著明明,阿雯怯怯的獨站一邊,驚異的眼睛都集中射向他。
「怎麼不叫爸爸?」 元波蹲下身體,伸手期望兒女奔跑過來擁抱親吻。
明明畏縮的往後退,放大聲帶喊媽咪,阿雯也縮著身體不敢向前,大女兒阿美睜開圓圓的眼睛瞧著他,然後低聲的叫一聲「爸爸』。 元波感到很奇怪和失望,他抬頭瞄瞄妻子,還沒開口,婉冰已先講:
「一年分別,又沒有刮鬍須,頭髮凌亂 ,人又黑又瘦,他們不能認出是你呢!」
「 哦!原來這樣,我先去洗澡。你到對面找老楊幫個忙,煩他到老三那邊通知我已回來了,明天我才見他們。」
「好的。你擦洗乾淨,把鬍子颳去,明天先去理髮再回去見爸媽。」
阿雯已從父親的口音中全記起來,怯怯的一步步靠近,輕輕的說:『「爸爸!阿雯很想念你,你不要走了。」
元波心裡一酸,伸手把女兒抱起,正想吻她,想起一臉于思,女兒卻掙扎要下來,無邪的笑著說:
「爸爸!你很臭。」
他苦笑放下女兒,匆匆跑進浴室,狠狠的擦洗著身上的污穢邋遢,香皂塗了又洗,洗了再塗,沖沖淋淋後又把鬍子刮凈。 可是、那身黧黑的銅色皮膚和瘦削臉頰,被折磨一年的痕迹卻沒法一時三刻的沖洗里改變過來。
豐富的晚餐已擺在廚房飯桌上,明明早已不再啼哭、陪著姐姐倚在父親身邊好奇的撫撫摸摸。元波先把女兒逐個的拉在懷裡親吻,然後過去摟妻子,沒想到婉冰一閃躲到對面椅子坐下,甜甜而含羞的望著他笑。元波心裡一盪,好像婚後那麼久,才發現妻子的笑姿是那麼動人和美麗。舉起筷,久久都忘了動手,秀色可餐,古人倒非誇張呢!
經歷風浪,受過苦難,家像避風港,所代表的溫暖幸福,以及家所包藏的愛意竟是那麼真切深刻,世界上有什麼快樂,可以比得上天倫之樂呢?
元波浸沉在家所包容的全部意義里,享受著一餐前所未有的佳肴,雖然只是空心菜,只是清湯和一尾小魚外加四碗白飯,沒有雜糧的飯;再加上妻子姿容,兒女的乖巧,和家裡一片溫馨寧靜,他漲飽了胃,漲飽了心房。甜蜜和快樂,使他虔誠到想跪下來感謝上蒼所賜予他這份幸福。
「知道你快回來,可是沒想到真的那麼順利。」婉冰待他放下碗筷,才開口講。
「你怎麼知道?」元波深感意外。
「你忘了?我探營時告訴你,元濤在設法呵!」
「你回去後,我就很樂觀,也積極表現,竟以為是我的成績使到可以早日回來呢!」
「還是那麼老天真,老三找到市革委的內線,二十兩黃金的代價,那就是你以為的成績,懂了嗎?」
「原來如此,如果沒有二十兩金片,我還得在勞改營里呆九年?」
「一點不錯,你還相信他們的連篇鬼話嗎?你還相信這是公平的新社會嗎?」婉冰笑著問、對於這種荒唐無恥的,人類史上從未出現過的烏托邦極權式的政黨,他好像早已看清了他們本來面目,不足為怪的,笑意里倒是對丈夫存了一份憐憫。
他沒有回答,出力的對她搖搖頭,這些日子、種種遭遇,所聞所見,親歷其境,他早已驚醒了,對這樣的制度已經不再存任何幻想。
他一手抱起明明,一手牽著阿雯,阿美和婉冰跟在後邊一起上樓。兩個女兒喋喋不休的問長說短,元波耐心的和她們窮扯,明明這時也睡了,婉冰把他抱上小床,再呼兩女兒去睡。等到自已上床的時候,心中竟卜卜跳個不停,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彷彿當年新婚夜那份嬌羞感覺又來了,人還沒躺好,元波結結實實的身軀已經壓上來!
纏綿而溫柔的夜,深情無限的張開臂膀,容納了天地,擁抱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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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12-20 03:12 12月初,三名台灣總統府當值憲兵因向中共特務提供機密遭到抓捕,之後中共滲透台灣網紅的種種跡象也被媒體爆出,再次引起台灣輿論對中共滲透及《反滲透法》界限的討論。 從中共誕生以來,統戰與滲透一直是中共非常重要的戰略手段,從未放鬆過。上百年來,其滲透能力堪稱登峰造極,幾乎就是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無往不勝。中共當局不僅依靠統戰與滲透成功地將國民政府趕到了台灣,還將全中國百姓拿捏得服服貼貼。 西方政客的幻想曾造就了中國經濟的快速崛起,中共的統戰與滲透也隨著中國製造的廉價產品全方位地蔓延到了世界各國,並順利地在各級政府、學術領域,甚至地方社團中埋下種子,打下了長期盤踞的基礎。 而散布在世界各國的台灣社團從來就是一個重災區,在民主環境里成長的台灣人並沒有天生的免疫力,一些單純的台灣人往往在有意無意間被利用了、被滲透了,被統戰了,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墮落在紅色的枷鎖之中。 每當人們提到中共的統戰與滲透就會聯想到特務與間諜,其實統戰與滲透的範圍極其廣泛,廣泛到不能簡單地用「間諜」的概念來分析論述。 比如說,一些有點影響力的台灣人常常會公開提醒台灣商人,不要在中共不喜歡的媒體上刊登廣告,或避免發表支持台灣政府的言論,美其言曰出於「好意」或「保護僑胞」,其實他們已經在中共的戰壕里,替中共的統戰與滲透發揮影響力了。讓人產生恐懼或自覺宣揚「中國好故事」,都是紅色滲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 很多海外華人,包括台灣人或東南亞的華裔難民,他們的政治立場往往會隨著中共影響力的變化而相應發生變化,有些人從反共走向親共,之後又宣稱反共,自由世界給了他們自由思想的空間,但他們是否真的能在立場的改變過程中擺脫中共勢力的束縛呢?那就只有天曉得了。因為中共統戰與滲透的力量就像癌細胞,具有頑固的持久性,有時活躍、有時潛水,當沾惹上後想洗心革面就沒那麼容易。 在澳中經濟處於蜜月的年代,澳洲只看到了滾滾而來的金錢,卻沒注意到中共的金錢是一把雙刃劍,它既減輕了澳洲的經濟危機,也削弱了澳洲的立國基礎,澳洲政府在中共的玩弄下幾乎成為了一堆木偶。譚寶政府最終反戈一擊推出了「反滲透法」,氣焰囂張的中共和統會也不得不偃旗息鼓。中共的紅色勢力就此消亡了嗎?當然不會!那張滲透的網路不是一天建成的,也不可能在一天內轟然瓦解,該鋪墊的早已穩妥,該下的種子也已紮下了根。 英國王子邊上埋著紅色地雷,中共軍人擠進紐西蘭國會,泛紅憲兵在守護台灣總統府,類似的情形比比皆是,澳洲也絕對不會例外,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區別只在於何時才被發現,西方民主社會的一大特點就是後知後覺。 中國人的群體很簡單,親共與反共都是擺在檯面上,多多少少都對澳洲主流產生影響力,其它的絕大多數社團都保持低調,明哲保身,見風使舵,意見統一。 與中國社區相比,台灣社區反而顯得比較複雜,那是因為各台灣社團在對台灣的定義上有著差異。 在歷史的演變過程中,海外缺乏具有影響力的台灣本土社團代表台灣人發聲,一直被認為是台灣人聲音的社團並非來自台灣,那是一些民國初期就開張的百年老店,「XX堂」,或「XX會」,以及逃離共產極權迫害的難民組成的「越緬寮」團體,他們都曾接受了中華民國文化教育,本質上捍衛的是中華民國。當中共和統會在全世界粉墨登場後,首當其衝就是對這些社團進行統戰與滲透,遺憾的是無一能夠倖免。…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