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沉城驚夢》(二十四)

張心變得很沉默,有意無意中在避著元波,相遇時浮現著苦笑,就好像無話可講了。元波明白他的心情,幾次三番想安慰他,但總沒有恰當的機會。
人在澳洲

張心變得很沉默,有意無意中在避著元波,相遇時浮現著苦笑,就好像無話可講了。元波明白他的心情,幾次三番想安慰他,但總沒有恰當的機會。

苦役工作己經慢慢習慣,但飢腸轆轆的滋味總日夜在他的肚裡翻動。有時想起婉冰,必定念及她燒的好菜,在回味中沒來由的引起些口沫涎垂,自己差點失笑。

黃昏晚飯後,張心歡天喜地的來找他,倒令元波大感意外。

「波兄,我捉到幾隻老鼠,一起來試試野味。」

「我從沒吃過,不過 、、、、、」元波沒法拒絕那份誘惑,但對於鼠肉卻有點噁心。

「紅燒鼠肉,包你喜歡,走吧!」張心不由分說伸手一拉,親熱的和他往回走。

到達東營時,一堆人約七、八個左右,團團繞著臨時架設的火烤爐;老鼠用樹枝串起,有六隻,每隻小過乳鴿的體積。所有貪婪的眼睛都緊緊的盯著那些在火上烤著的老鼠。張心一到,他們立刻讓出些空間,看來、好像對他特別客氣。張心逐一的介紹那班朋友,有一個雙眼圓亮的竟是印光寺的釋明珠大德,那頭濃黑的頭髮,讓人怎樣也不能想像他曾經是個大和尚。

和尚吃鼠肉,元波沒聽過,倒有幸見到了。

老鼠烤熟後,香味四溢,張心用手抓下,撕開分派,元波得到半隻;拿在手上,嗅到香的誘惑,把原先的噁心感覺拋到雲端去了。偷偷瞟著身旁的和尚,但見他早己忙著用牙齒咬噬了。元波輕咬一口,整口的垂涎竟爭相湧上,牙齒有點不習慣的上下移動。畢竟己經有很久的一段時日,沒有試過肉類的滋味了;嗅幾次、咬一口,用口水潤潤外唇,再吞下去。如此一小口一小口的越吃起快,直到手上只抓著幾根輕飄飄的小骨;還不忍丟掉,後來連骨頭也放進口裡咀嚼,將裡邊的滋味全吸光了才肯罷休。

「怎麼樣?我不騙你吧!」張心笑著問他。

「好吃、只是不夠,謝謝你啊!」元波好奇的望著身旁的和尚,也笑著問他:「你不吃素了?」

「早己破戒啦!」和尚拍拍肚皮隨其他的人走了。

張心對元波說:「上次、槍斃的應該是我。主意由我出,沒抽到簽,他們犧牲後,我一直都很難過。」

「事己過去,別再想了。」

「 還沒有過去,我一定會報仇的。」張心握起拳。出力的擊向空間,彷彿光上尉是在面前,那狠命的一擊是打在光上尉的鼻樑上似的。

「殺了他,越共又派別人來,問題不在那個上尉身上,你還是小心點好。」元波很擔心,他沒想到好友居然是前次事件的幕後主持人。

「波兄,你講得一點不錯,我報仇的不只是一個光上尉,而是整個越共集團。」

「、、、、、」元波驚訝的望著他,不敢張口,好像開口後,那顆吃驚的心會從裡面跳出來。

「你如再找不到我,不必擔心,有事可以找和尚,他是很好的一個朋友;我叫你來吃鼠肉,是和你辭行,也順便介紹和尚給你認識。」張心平靜的說:「你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兒,代我告訴明雪,叫她改嫁,別再浪費青春了。」

「你想越獄?」

張心點點頭,放低聲音:「去參加復國軍。這裡不是你的國家,你也不是舊軍人,所以我沒有邀請你。」

「祝福你!有一天我如能活著出去,就會用其它的途徑參加反共的行列,盡一點做人應有的本份。其實、打倒苛政是不分種族國界的。」

「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四隻手緊緊相握,久久不放,好像一放開便會從此天涯永別;盈握著就可保持永不分手的時刻。

元波晚上就那麼睜大雙眼想心事,他想不通張心怎麼樣走,走後又如何投靠到復國軍的隊伍里?但又不便問這些東西。也想起和尚,想不通他怎麼也來改造?最後還是想到那香味引人的鼠肉,這不到一百克重的鼠肉,真是生平最好吃的肉了,也不知又湧出了多少口沫才在回味的肉香里睡去。

第二日,出隊勞動時,元波全隊十二人編到東營的一隊里,到山腳翻土種玉米,和尚居然也在隊伍中。由於前次復國軍救營的事件發生後,越共己增強了軍隊防守營地,押隊離營做苦工也加派武裝共軍,如臨大敵般嚴密看守。

在毒日照曬下苦幹了半天,汗流滿身,氣喘喘的終於等到了午餐休息時

間。大家放下工具,抹掉臉上的汗水,各自找有樹蔭的泥地坐下,開始啃咬如石

頭那麼硬的麵包乾糧。

元波剛吃完硬麵包,和尚就來到他旁邊,一股兒的跌坐在他面前,笑嘻嘻

的說:「好吃嗎?」

元波搖搖頭,回報個笑容,忽然想起鼠肉,他說:「老鼠才好吃呢!」

「其實,狗肉更香,可惜這裡連野狗的影子也沒有。」

「你也吃狗肉?」

「你們中國的和尚也吃呵!」

「喲!你怎麼這樣講?」

「書上都寫著呵!朱元璋,魯智深,濟公活佛他們都吃得津津有味,是不是?」

「那些不是真正出家人,有道高僧是不會如此亂來的。」

「對,我和你鬧著玩,我不是有道高僧,戒破以後,不吃白不吃。」

「師父怎會破戒的?」元波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他們迫的,給抓後,什麼都不給吃。卻煮了魚,烤了肉孝敬我,我忍了兩日,到第三天想通了。嘿嘿!就大吃他媽的一個夠!」

「、、、、、」元波看著他,想到迫和尚破戒的殘忍方法,心中竟為面前的這位出家人感到很難過。

「過橋拆板,這班狗娘養的都是這種德性。」和尚躺下地,半閉起圓圓的大眼睛說:「以前我竟為他們賣命,唉!真是有眼無珠。」

「喲!師父以前原來去示威反戰、是嗎?」

「何止如此,我們印光寺的許多大師們都笨到為他們當傀儡,信足了他們的鬼話。為他們,什麼壞事都幹上了,全是給民族大義這頂帽子套上了。」

元波想起了一個積壓心頭頗久的問題:「那些自焚的和尚、尼姑,是否真的都是自願的呢?」

「自願個屁。」他張開銅鈴的大眼,望著元波,像要把元波的五官看個透似的,他說:「是我們迫著那些無知的小沙彌小尼姑抽籤,抽到的就去送死。」

「可是、他們表現到好勇敢呵!」元波想及當年從電視上觀看自焚的僧侶,在烘烘大火里竟不掙扎哀嚎的殉道,那些鏡頭震撼了全世界億萬人的心。

「都是假的把戲,去表演前,強迫犧牲的和尚尼姑,給他們打下麻醉藥。讓他們失去知覺,就這樣推到鬧市活活把他們燒死的。美其名為自焚抗議,玩弄手段騙世人,根本是謀殺,明目張胆的變相謀殺。」

「原來如此可怕,你們出家人竟、、、、 」元波嚇到說不出更恰當的話去責問眼前這個「和尚」,那麼傷天害理的殘害無辜的僧尼,竟然也是這班「為民請命」的越共黨徒,假面具後藏著如此恐怖的真相,怎能不吃驚呢?

「我們雙手染滿了血,到頭來,沒利用價值後又給抓來此處,是應有此報的。出家人?許多印光寺里的和尚全是假的,是他們的忠貞黨員,奉命混進寺廟攪陰謀的,明白了嗎?」和尚閉起眼睛,一口氣把當年那些不為人知的內幕傾吐出來,聲音很低沉,元波聽出了有濃濃的怨恨。

「為什麼又要抓你們?」

「當他們奪取了政權,露出了本來面目,我們知道了上大當;除了氣憤難平外,立即進行全面反對他們的行動,成了越共的眼中釘。因此、想方設法的把我們拘捕。」和尚說完,翻身躍起,向元波揮揮手,開工的時間原來又到了。

整個下午,元波拿著鋤頭,很倦的揮舞著,心中感到無比恐懼;腦里升起的是一幕幕在大街上讓烘烘烈火活活燒死的僧尼,他們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會給如此的謀殺?元波和世人一樣,在這之前都相信他們是狂熱的殉教者。

收隊回營後,光上尉照常的親自點名,前後算了又算,點來數去,兩百多個囚犯里少了四個,那四個失蹤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呼叫時,張心的姓名像鐵鎚似的擊進了元波的心胸。他神色緊張的東張西望,彷彿在他的尋覓里好朋友會再從視線走出來。

正當大家很緊張的望著光上尉指揮著一隊又一隊的守軍離營搜索時,一串單調而攝人心魂的步槍聲「卜,卜,卜」的遙遙遠遠的傳來。元波臉色蒼白,槍聲追殺的逃亡者中他似乎也是其中一個,低下頭暗暗祈禱,在他驚懼的忐忑里,一切又歸於沉寂。

全體的囚犯不準離開,晚餐時刻早過了;光上尉咬牙切齒的下令把稀飯和雜糧全倒掉,用如此的全體受罰來懲戒他們。大家忍著餓,引頭祈盼,陸續的看到搜索的共軍垂頭喪氣的回營,及至太陽完全西墜後,仍沒看到逃跑的四個人被押回來。元波深深的慶幸,把一切最好的祝福對著鮮艷美麗的晚霞說了一次又一次,並早己忘了轆轆飢腸嘰咕的呻吟。

迷糊的夢境中,看到張心血淋淋的中彈倒地,又看到復國軍前仆後繼的進攻,帶隊衝殺的是張心;又見到明雪全身掛白的伏在他肩上,哭著喊著張心。夢魘上演著,當起床的鈴聲再響時,一個個惡夢才從他腦海飄走。

和尚又和他同隊,邊鋤泥邊移到他身旁悄悄的問他:「喂!高興嗎?」

元波點點頭,瞄他一眼,正遇著他的大眼睛,又趕快的避開。

「事先知道嗎?」

「 、、、、、」元波又肯定的點點頭。

「他們很幸運。」

「怎麼去得了呢?」一夜夢魘,使他很擔心,忍不住就開口問了。

「誰知道呢?」

「那麼?、、、、、、 」

「賭啊!大大的投一注,或生或死,懂嗎?」

原來這樣,拿生命作賭注,對他們四個的那份膽色,到此刻才真正的從心中感服。本來以為張心是早己安排,萬無一失,經和尚講,才知悉並非那麼容易。

熱帶風雨說來就到,亳不容情的把天上的水嘩啦啦的照頭傾下,腳上的泥漿將拖鞋緊緊的吸吮,一舉步都要花上全身力氣。狂雨中,押隊的共軍慌張的呼叫著收隊。天愁地慘,雷電交流,大家在泥濘中掙扎舉步,幾十分鐘後才回到改造營。

別的隊伍還沒回來,守門的共軍冒雨查點人數,居然大嚷大吵又少了一個回營的;共軍立即反身衝出去,光上尉接到報告。這次、他在雨中親自出馬,領著幾十枝槍,四面八方的追趕而去。

雨漸漸的停了,風還在哀怨的呼鳴,忽然又傳來一陣刺耳而令人心跳的槍響。不久、追趕的共軍陸續歸隊,最後四個士兵一人一手的抬著個死屍跟進來,然後把屍體仰面的拋下濕草地。

難友們爭相的站在營門內望著那個不幸的死者,那對大大的銅鈴般的眼睛向天呆望,像在問天:為什麼?為什麼?

竟然是和尚,元波心裡狂跳,驟然有股衝動,想跑出去把他的雙眼按下。但兩腳不能動彈,來來回回都是和尚的聲音在他耳中清亮的迴響著:

「賭啊!大大的投一注,或生是死,懂嗎?」

元波不忍再看,轉過身、輕輕的說:「師父!你輸了。」

和尚睜著憤恨的銅鈴像在罵天,在罵那個沒有眼珠的蒼天,永遠不再回答元波。

接下來的日子,又變得那麼死氣沉沉,張心越獄後,連個剛認識而可以談天說地的和尚也歸天了。元波心境悒悒,除了埋頭做苦工外,終日不願開口。晚上在政治學習會上也變得沉默,他變到很小心,不答些容易引起誤會的話;把些念熟了的八股,琅琅背誦,他己經學會了忍耐,學會了怎樣去保護自己。

日子流轉著,每個日出和日落,對於勞改營的囚犯們早己變得沒有什麼不同了。在麻木中甚至都沒人去追究是何月何日,日曆的意義,時間的記載,通通和他們沒關係啦!

黑婆山以外的天地,近在咫尺的西寧省會,對他們充滿誘惑外,也變得一無所知;更休想知道其它地區的新聞和世界消息,這樣的封鎖,在他們生命史上必然是一段白痴的歲月。共黨所盼望於囚犯的,大概就是要他們終此生全成了白痴吧?

微曦初露,共軍才進營房開腳鐐,比往常遲了,他說:「起來,起來,今天不用去勞動,放假一天。」

大家高興又意外,不及細想的爭著去茅廁,等啃過早餐的硬麵包後,吹著集合的喇叭響了,光上尉站在土堆上說:

「今天是元旦,慶祝新年,大家休息一天,感謝黨對你們的恩情,特准家屬到此探營。記住:只有一小時和家人會面,除了閑話家常,不準亂說話。誰違背會被罰延長勞動時間,永遠不準再和家人相見,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全體難友的回聲從沒有如此嘹亮,大家都極興奮。似乎,真的對「黨」的恩情感激萬分?尤其元波,他完全沒想到,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緊張又雀躣。以至整個上午就那麼坐立不安的在草地上來回踱步,眼睛卻時刻的瞄向營門外,心中焦急的恨不得探營的時間立即到來。

越共特別增強了四處的守衛,接近營門入口處,更是如臨大敵,營門在眾人引頸企盼中打開。來探營的幾乎全是婦女,她們經過了出示身份證,探營通知書,接受了進營前由女越共負責的全身檢查;過了幾道臨時設置的關卡,才進到改造營的中心空地。

呼叫聲音,相擁的喜悅,重逢歡樂一幕幕的上演。婉冰跟著隊伍,終於也到了草地上,放下手中拿著的肉絲,鮮橙和幾包止瀉退燒的、傷風感冒的成藥和藥油。抬起頭,元波早己邊叫邊嚷的跑到她跟前。在她疑惑猶豫的幾秒鐘里,元波不由分說的雙手粗野的把她擁進懷裡,喃喃地呼叫著她的名字。

婉冰在一陣噁心的異味嗅覺下、伏在他的肩膀上,淚水無聲的沿眼角瀉涌而出。在淚眼漠糊里輕輕的推開他,分手不到一年,她以前習慣的印象中的良人己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頭髮又長又臟,臉頰瘦凹,眼色黯淡無光,手腳膚色黝黑,全身有點浮腫。和往日倜儻洒脫,神采奕奕的形象,簡直是天淵之別;心底一陣凄酸痛楚,那強忍的已止住的淚水又任它奔流。

「孩子都好嗎?爸媽、弟弟怎麼樣?」

婉冰別過頭,擦去淚痕,點點頭,才憐惜的輕聲的反問:「你呢?」

「還好。收到信嗎?」

「收到。己立刻回信,有收到嗎?」

元波搖搖首,想起元浪,急急問她:「老二怎樣?」

「你出事後,他很怕,東躲西避,不敢回家。幾個月前和朋友一起偷渡出海,爸媽擔心到不能睡,大約過了一個月,終於收到他報平安的電報,在馬來西亞。」

「他很勇敢,真為他高興,老三呢?」

「三弟沒事,常買些點心來給阿美姊弟,他搬回去和爸媽住了。」

「明明和阿美、阿雯都乖吧?」

「她們天天挂念你,吵著要來,但探營通知書只准我一人。而且路途難走,轉幾次車,很不方便。」

「有沒有明雪的消息?」

「老二從工友的口中,只探聽到她也被拘捕;他走前到她家裡,人還沒回去,應該是仍在獄中吧!」婉冰一邊說一邊張羅著她天未亮就清早起床煮好帶來的雞飯,用碗盛好遞給他。他接過、禁不住那香氣誘惑,立即大口的吃著。婉冰自己切個橙,一片片的撕好,靜靜的瞅著他把三碗多的油雞飯全吃光了,竟還意猶未足似的往鋁鍋里張望。放下碗筷,他又吃著鮮橙,婉冰也吃了幾片,才說:

「三弟正在為你奔走,順利的話你可以提前回家。」

「真的,什麼時候?」元波精神一振,全部力氣和生命內涵的活力都回復了。希望!像陽光那樣強烈的照進陰暗的地方,使到寒冷也變溫熱了。他情不自禁的抓緊她的雙手,兩眼痴痴地迫視她。

「不曉得,你要多加保重,逆來順受。我早晚焚香祈告上蒼,你會早日平安回來的。」

元波放下手,心中熱熱的,感激著太太的一片深情,他說:「謝謝你,你也要多珍重,雙親和兒女全靠你了。喲!忘了告訴你,我見到張心呢!」

「真的!他好嗎?」

「己經走了。」元波約略的把張心的情況及越獄事告訴她。

六十分鐘在歡樂的氣氛中如噴射飛機那麼快的呼嘯掠過,抓也抓不住,閉營的號角刺耳裂心的催促著。元波又緊緊把妻子擁在懷裡,婉冰也忘了他身上的異味,任由他摟抱著。她閉起雙眼,享受這片刻的溫柔;那份感覺猶若天長地久,她貪婪的品味著,再也不忍把他推開。倒是元波看到三三兩兩的探營者己陸續往外走,才放鬆了兩手,依依難捨的說:

「你該走了,代我問候爸媽。多保重啊!」

「你凡事都小心,忍耐點等呵!」婉冰泣不成聲,無奈而斷腸的移向營外,頻頻回首。元波擠在人群里,拚命往外揮手,直到所有探營者全走光了,還不忍離開。像站在那兒多一分鐘,就可有多一分鐘看到妻子背影,用以往後做為回味相思的影像時;便能清晰似的,而營門外早己回復了原來的風景,派出去加強守衛的共軍也收隊歸營了。

日子疊著滾過去,自由中心勞改營比前更擠迫了,斷斷續續的新犯人也不曉得從何地送來的。人多了,工作還是永遠做不完,伙食也沒有改善;不過、元波自從見過了婉冰,知道老三在為他設法,這個消息給他很大的鼓舞。有了希望,他一改以前的消沉頹喪,人一旦變得樂觀,對什麼壞事物也就較能容忍,勞動起來,在賣力里居然也會哼些小調子,使日子變得較輕鬆。

夜晚、除了蚊子嗡嗡襲擊外,如今時常被些零星的冷槍和沉沉的重炮吵醒。他和所有難友一樣,由好奇而變得興奮,自從復國軍攻過營後,他己經知道,在這個恐怖制度里,己經有股新力量組織好了。那些槍炮,從久久一次的轟響到夜裡愈來愈頻密的擾人清夢,應該不是偶然的事件。大家竊竊私議著,但在政治學習會上倒也無人敢發問這類屬於「敏感」的問題。

直到有一晚,光上尉自己講出來,大家終於知道了那些槍炮聲的真相。所猜的和所想的竟是十萬八千里那麼大的差別,有如明明是一顆雞蛋,在密密的蛋殼裡走出來的居然是只小鴨那麼使人驚訝和意外。

光上尉站在草堆上,用一向的那種咬牙切齒的聲調說:

「這半年來,我們都會不時聽到了槍炮聲,我國的邊境不時受到了無理的進攻;我族人民生命財產受到了侵奪破壞,英明的黨中央在制定了全盤策略後,如今己決心對來犯的敵人迎頭痛擊。

我們的敵人就是波爾布特這個反動集團,他全面受中國共產黨的支持及控制,妄想破壞我國神聖不可侵犯的土地及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中國共產黨己經勾結了美帝和國際法西斯集團,瘋狂的野心的想利用波爾布特這隻走狗,對我國進行無恥而註定失敗的侵略。

中、越兩國山連山,水接水,「同志加兄弟」的手足親情,竟然反目相向;我們為中國背叛共產主義而感到痛心外,黨和英勇的人民軍隊將一本過去戰勝世界頭號敵人、美帝國主義的力量和精神,為保衛我國疆土而繼續向來犯的一切敵人痛擊殲滅。

黨中央發布的文告號召全民全軍完成保衛國土的鬥爭;從今天起大家要全面努力學習這份文告的精神,並提高警惕,一起搞好後方建設,支援前線的聖戰。

英勇的越南人民軍隊萬歲!偉大的越南共產黨萬歲!」

大家附和著他的那些萬歲口號,心底在驚異中卻忍不住高興,元波幸災樂禍的掩住內心的喜悅之情。狗咬狗骨,共產黨集團內鬥,魔鬼自相殘殺,比之復國軍的進攻是更令人興奮的。這種殘踏人權的政黨,奴役人民的魔鬼制度,史無前例的獨裁暴政,最好都能夠在這個地球上消失。

每個靜夜,再不會因那些槍炮聲而失眠了,居然是期待著那些戰爭的來臨。有了這種殘酷的內爭,整個世界的明天才更會有希望;元波也驚訝於自己痛恨起越共的倒行逆施後,竟推而廣之的也對波爾布特的柬兵深惡痛絕。

他忽然有個行動的念頭,很想去參加復國軍,加入張心他們那種搏殺的反共隊伍。從來沒握過槍的人,對戰爭畢竟沒有真實的參與過;所以那個奇怪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逝,他找到了一種借口安慰自己,反共、不必都是拿槍的啊!有了這種思想後,他也便心安理得的混日子。

婉冰探營後的四個月,元波的運氣到了。

在學習會上,光上尉表揚了幾個囚犯的革命覺悟及學習社會主義偉大思想,取到了可觀的成績;元波更能劃清界線,分別敵我。因此黨及人民政權通過審查,對知所悔改的人從輕發落,赦免刑罰,提前釋放;希望他們做個社會主義制度里的優秀公民。他講完後先大力鼓掌,全場聽眾才如夢初醒的一起響應。元波和另外三個同伴被叫上講台,分別接過由胡志明市委頒下來的恢復公民權的證明書後,又向大家講了些感思的說話,在難友們羨慕的眼光中,走下來接受他們的祝賀。

元波搖搖晃晃,如身在海浪洶湧的小上浮沉,輕飄飄然的暈然感覺中,很難相信明天就可以走出這個改造營?他小心的把證明書放進褲袋裡,在難友的紛紛祝福聲中,除了把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意掛在五官上,還不時的說著道謝的客氣話。

散會後他又習慣的回到營房,來上腳鐐的共軍對他說:『 喂!你今晚到接待廳里睡,不必再上腳鐐了。』

『 謝謝你!』他把鋪位上的牙刷面巾及幾件破衣裳收拾好,又向同營的兄弟道了晚安,才自個兒去接待廳,另三個釋放的同伴也已來了。果然,這裡的木床沒有銬鐐的設備,環境也清潔多了,四個人躺下去,雙腳擺來擺去,心裡高興之情竟把睡意驅到天角底。天亮、對他們是生命的另一個開始,睡過去後,恐怕迎接不到這個大日子呵!

人逄喜事精神爽,一夜閑扯,晨曦初現時,了無倦意的展臂迎迓這個美麗的黎明。

八點鐘剛到丕上尉將回去的路條交給他們,營外的一部吉普車已發動了馬達,他們狂喜的和目送的難友們揮揮手,便匆匆跑著出營門。跳上車,司機立即開動了,元波回頭望,囚禁他將近一年的改造營已淹沒在紅塵滾滾中。前方黑婆山撲面而至,崎嶇的路不管怎麼難走,對他來說,每個顛簸都是喜悅,飛揚的風沙亦成美景。

到達西寧市,司機完成任務就駕車自已走了,把他們留在車站,市面的店鋪,十有八七都關閉著。和以往的繁華相同比, 就顯得蕭條,但車站卻格外熱鬧,等候公共汽車的人很多,元波排隊足足等了個把鐘頭才輪到 。

一部巴士可以容納六、七十人,黨員、軍公幹部、烈士家屬優先留位。有通行證路條購票的老百姓,不論在什麼場合,似乎都變成了最低級的動物,對於『 剷除階級成份』的共黨來說真是莫大諷刺。

元波現在已明白,這個制度無形的階段比舊社會更緊密的控制著每一階段。劃分界線,弄清成份,把每一個人的出身,過去等等後天因素,硬分出許多不可思議而複雜的類別,比之以往資本主義制度貧富兩種階級更今人難以適應。他們之所以這樣做,無非要強調了所謂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才可以永遠控制以統治著他們的『 江山』,永遠可以勞役著整個國家千千萬萬的善良人民。

元波是受管制的階級敵人,又是比普遍百姓更低一級的賤民。車票有了,是輪在最後的一班車,可以趕上最後一班車已經算很幸運了;不然就要在車站露宿一晚,身上除去購票的錢外;只有幾塊錢,上店吃餐經濟午飯的資格也沒有

。 路過富來飯店、廣海茶家,東堤酒樓已被封,食的誘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另他垂涎三尺的,幾乎有種不顧一切的往內走,先吃個痛快再計較行動。但拿著幾塊錢,思前想後、經此大變,竟也不敢造次,行到小食檔,以兩塊錢換回一碟粿粉,也已經胃口大開食得津津有味了。

心越急時間過越慢,在車站吵雜的人聲里忍受著驕陽的煎熬、一班車開後再輪到別班,他行行走走,三時半一班車終於夠鍾離站了。元波的座位擠在車尾,花同樣的價錢,卻有完全不同待遇,人!連這點平等也剝削了,他除了暗裡憤怒及生氣,已經不敢有什麼表示了。

經過了重重關卡檢查站,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走走,汽車殘舊又沒有新零件替換,速度自然也比前慢許多,到達趕岸新街市六省車站時(西貢和華埠於淪陷後統稱胡志明市)已經是七時多了。再步行往家的方走,回到家天已全黑,他立在那道熟悉的綠鐵閘前,當舉手敲門時,心裡狂跳。壓不往的激情越近家的時刻越膨脹。而家忽然就呈現在自己眼前,觸到撫摸到的事實,並非做夢,那份期待多時而成為真的狂喜,如何能把心安定下來呢?他咬緊牙關雙唇,似乎真的怕那顆心會跳出來喲!

「是誰呵!」 婉冰的聲音響自屋內。

「是我、我回來啦!阿冰你快開門。」

「元波?是你?」門匙碰撞的聲音顯得開門的手是在發抖。

門打開了,元波一腳跨進去,返手再拉上鐵閘;還未舉步,婉冰已整個人倒進他懷裡。他也張開手緊緊的摟抱她,背就倚在鐵閘上,沒有開口,他眼眶潮濕,婉冰則一任淚水流瀉,無聲勝有聲,鶼鰈情深,不外如此。

明明的啼哭,驚破了他們溫馨的萬縷柔情;婉冰羞赧而靦腆的推開他,兩人互相凝望的眼光中一齊尋聲看去,身旁不遠處的阿美拖著明明,阿雯怯怯的獨站一邊,驚異的眼睛都集中射向他。

「怎麼不叫爸爸?」 元波蹲下身體,伸手期望兒女奔跑過來擁抱親吻。

明明畏縮的往後退,放大聲帶喊媽咪,阿雯也縮著身體不敢向前,大女兒阿美睜開圓圓的眼睛瞧著他,然後低聲的叫一聲「爸爸』。 元波感到很奇怪和失望,他抬頭瞄瞄妻子,還沒開口,婉冰已先講:

「一年分別,又沒有刮鬍須,頭髮凌亂 ,人又黑又瘦,他們不能認出是你呢!」

「 哦!原來這樣,我先去洗澡。你到對面找老楊幫個忙,煩他到老三那邊通知我已回來了,明天我才見他們。」

「好的。你擦洗乾淨,把鬍子颳去,明天先去理髮再回去見爸媽。」

阿雯已從父親的口音中全記起來,怯怯的一步步靠近,輕輕的說:『「爸爸!阿雯很想念你,你不要走了。」

元波心裡一酸,伸手把女兒抱起,正想吻她,想起一臉于思,女兒卻掙扎要下來,無邪的笑著說:

「爸爸!你很臭。」

他苦笑放下女兒,匆匆跑進浴室,狠狠的擦洗著身上的污穢邋遢,香皂塗了又洗,洗了再塗,沖沖淋淋後又把鬍子刮凈。 可是、那身黧黑的銅色皮膚和瘦削臉頰,被折磨一年的痕迹卻沒法一時三刻的沖洗里改變過來。

豐富的晚餐已擺在廚房飯桌上,明明早已不再啼哭、陪著姐姐倚在父親身邊好奇的撫撫摸摸。元波先把女兒逐個的拉在懷裡親吻,然後過去摟妻子,沒想到婉冰一閃躲到對面椅子坐下,甜甜而含羞的望著他笑。元波心裡一盪,好像婚後那麼久,才發現妻子的笑姿是那麼動人和美麗。舉起筷,久久都忘了動手,秀色可餐,古人倒非誇張呢!

經歷風浪,受過苦難,家像避風港,所代表的溫暖幸福,以及家所包藏的愛意竟是那麼真切深刻,世界上有什麼快樂,可以比得上天倫之樂呢?

元波浸沉在家所包容的全部意義里,享受著一餐前所未有的佳肴,雖然只是空心菜,只是清湯和一尾小魚外加四碗白飯,沒有雜糧的飯;再加上妻子姿容,兒女的乖巧,和家裡一片溫馨寧靜,他漲飽了胃,漲飽了心房。甜蜜和快樂,使他虔誠到想跪下來感謝上蒼所賜予他這份幸福。

「知道你快回來,可是沒想到真的那麼順利。」婉冰待他放下碗筷,才開口講。

「你怎麼知道?」元波深感意外。

「你忘了?我探營時告訴你,元濤在設法呵!」

「你回去後,我就很樂觀,也積極表現,竟以為是我的成績使到可以早日回來呢!」

「還是那麼老天真,老三找到市革委的內線,二十兩黃金的代價,那就是你以為的成績,懂了嗎?」

「原來如此,如果沒有二十兩金片,我還得在勞改營里呆九年?」

「一點不錯,你還相信他們的連篇鬼話嗎?你還相信這是公平的新社會嗎?」婉冰笑著問、對於這種荒唐無恥的,人類史上從未出現過的烏托邦極權式的政黨,他好像早已看清了他們本來面目,不足為怪的,笑意里倒是對丈夫存了一份憐憫。

他沒有回答,出力的對她搖搖頭,這些日子、種種遭遇,所聞所見,親歷其境,他早已驚醒了,對這樣的制度已經不再存任何幻想。

他一手抱起明明,一手牽著阿雯,阿美和婉冰跟在後邊一起上樓。兩個女兒喋喋不休的問長說短,元波耐心的和她們窮扯,明明這時也睡了,婉冰把他抱上小床,再呼兩女兒去睡。等到自已上床的時候,心中竟卜卜跳個不停,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彷彿當年新婚夜那份嬌羞感覺又來了,人還沒躺好,元波結結實實的身軀已經壓上來!

纏綿而溫柔的夜,深情無限的張開臂膀,容納了天地,擁抱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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