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生活

【小說連載】《沉城驚夢》(二十三)

元波那隊在三個共軍監視下走了半個小時,就在營地不遠處的叢林里工作。

天色暗下來後,囚車終於停下了。門開處,幾盞探照燈射向囚犯們,他們趕快用手擋著眼睛,在呼喝聲里魚貫下車;行到一所茅寮前集合,探照燈不再射向他們,負責點名的是一位上尉軍官,操著濃濁的北方口音說:

「歡迎你們到達自由中心,我是光大尉,自由中心的主任。這裡是個很講規則的中心,起床、睡覺、吃飯、工作學習全有一定的時間表,你們的合作表現和覺悟,都有助於你們早日恢復自由。違反規則,不守紀律,都會受到應得的處罰,偷跑或膽敢越獄的人被發現時是立即槍斃。明早五點鐘大家要起床,現在解散前,你們一起去小解,然後上床。」

在手持AK 步槍的共軍監視下,囚犯們被帶到一排茅廁;然後又押回營房。所謂床、是一排排木板連接釘緊。每個人只有五公寸闊的位置,頭向泥牆躺下後,直伸的腳平放在板尾特製的腳銬上,咔嚓一聲,一排四十隻腳就被只體上鎖。睡覺的囚犯再也休想翻身移動,只能似彊屍般直挺挺地躺著,直到現在元波才明白為什麼剛才要他們集體去小解,原來上床後就不能再隨意活動了。

「嗡嗡」的聲音響起,蚊子像轟炸機群般大舉進擊,整個上半夜兩隻可以活動的手,不停的拍掃撥搖,反擊蚊子。睡蟲和疲倦一起在身體里遊動,鼾音起落的都替代了拍擊蚊子的聲響,元波迷糊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將鮮血任由餓蚊吸吮。

喇叭聲剌耳的迫進營房,腳銬「咔嚓」的又打開了,外邊的天色還是黑黝黝一片,不過、唯一報曉的倒是幾隻雄雞的啼聲。

洗臉刷牙上茅廁,十五分鐘晨操後經過點名,排隊領了一碗稀粥。再集合的時候,元波己分派到了一把鏟,微曦里整個營地己清晰可認,五個高高的瞭望台上,探照燈關掉了。外邊兩層的鐵絲網把中心圍繞起來,只有一道門可供出入,門邊檢查站有四、五個共軍守衛著。幾座茅草建成的營站相距不遠,但完全在五個瞭望台的視線里。空地上集合的囚犯們,大約兩三百人,每人都領取了工具,在共軍的帶領下,分別出發。

元波那隊在三個共軍監視下走了半個小時,就在營地不遠處的叢林里工作。元波在亮麗的睛空下很意外的望到了整座山屹立在他眼前;南越下六省是沒有山的,而中部高原的山又是連綿一片,那麼這座山肯定是西寧省里的黑婆山了。

以前、他到過西寧省,但總是在市區里遙望這座山,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座南越名山竟近在眼前。他心裡有陣難言的激動,好像在窮途末路而又給他遇到了故知。可是、山不語,山也不為他所動,依然無視於人間的一切悲歡離合的變化而屹立著。

西寧省會距西貢一百公里,是接近柬埔寨邊界的一個重鎮;黑婆山離西寧市中心二十多公里,算著想著 ,元波終於知道自己離開妻子兒女只有一百廿多公里的距離。可是、天涯咫尺,要相見也真不知道是何年可日了?

「開始工作,每人掘起三個樹頭,誰先完工就先休息。」

沒有人說話,元波抓起鏟,從來沒做過體力勞動,這個開始,以後還有十年,他不敢多想,低下頭,一鏟一鏟的去挑包圍著樹頭的泥土,手掌很快的出了泡。在陽光照耀下,汗水沿著臉頰流下,整個上午,他才笨拙的掘出了一個樹頭。

中午吃飯,他分到兩小碗混著雜量的飯,伴著魚水和空心菜狼吞虎咽,吃完後仍然感到很餓,唯有多喝幾口清水,就在樹蔭下躺著,忍受著熱風的吹擊。

再提起鏟,由於雙掌都是水泡,痛楚難當;慢慢的、吃力的一鏟鏟的挑起土,直到收工,他只完成了兩個樹頭。偷望別人,原來也沒有誰能提前休息。

第一次他受到了警告,晚上政治學習時,他自我檢討;並堅決認了錯,又許下了必定完成黨及人民交付的任務,以報答「黨及人民」的「恩惠」。

躺在木板床上時,他全身酸疼難當,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拍趕蚊群。翌日、他學到了一點小枝巧,吃力完成了三個樹頭,工作有進展,竟忘了辛苦。

日子流逝,千篇一律的按時工作,按時吃喝拉撒睡覺;政治學習也全是枯燥無味的黨八股,最使人痛苦的是還要違背良心的寫些如何覺悟的悔過書。起初、元波握起筆,怎樣也沒法寫下那些肉麻句子, 後來看到那些同隊難友,由於悔過書寫得洋洋洒洒,受到表揚外,分配的苦工也較為優待。吃了虧後,元波硬起頭皮,終於也滿紙謊言的把美麗詞藻堆疊填好。習慣後、再寫時連那點說謊的腆顏感覺也沒有了,難怪那班共產黨徒,違著良心講起謊話也那麼自然。

晚飯後、有半小時在營房外散步的自由,一天辛勞,這短短時間是很珍貴的;元波從來沒涉足東西方向的那一座營房,那天由於好奇,不知不覺里就踱步到了那邊。

廣場上幾十個囚徒三五成堆的在閑談,看到元波,也不理他。呆久了、對什麼人都失去了興趣。元波也很明白這種心境,營房並沒有其它特色,他迴轉身,一個黑瘦滿臉鬍鬚的漢子在人群里追趕著走向他。興奮吃驚的揉和著意外的神色,擋著他的去路,開口說話時的聲音按不住滿心的激情:

「你?你是波兄嗎?」

元波吃了一驚,沒有回答,冷冷的打量著這個陌生者;除了那一臉鬍鬚外,一個熟悉的輪廓浮現在他腦中。他彷彿如在夢中,有點不敢相信,怯怯地,試探的反問:「你是張心嗎?」

「啊!是啊!我就是張心,你真是波兄呵!」他伸出雙手,熱情而迫切的,激動而興奮的緊緊把元波擁進懷裡。元波兩手也緊緊地摟抱他,然後兩人同時放開,雙手彼此又緊緊的互握著,對望著,久久的凝視,誰也沒出聲。好像要把分離後不再相見的那段空白,從這一刻意外重逢里,看個夠。一直看到心裡都相信彼此沒在做夢,張心一手拉著元波,迫切的問:

「波兄,你怎樣會在這裡?」

「張心,你一直都在此嗎?」元波幾乎也是用同樣迫切的聲調問。千言萬語,驟然相逢,都急急的趕著傾吐。結果問話都沒有答案,正想再說,喇叭己響,又是政治學習的時間,他們按著喜悅的心匆匆分手。

光大尉口沫橫飛的向囚犯們大講共產主義戰無不勝的如何打敗紙老虎美帝的戰略。元波心神恍惚,心中眼裡全是張心,什麼戰無不勝的八股都在耳邊飄過,半句也沾染不進。後來、由於興奮,整晚竟在別人的鼾聲里期待天明,期盼再和故友相聚。

黃昏後的半小時活動,對元波來講竟變得那麼生氣勃勃,意義重大。平淡、折磨、枯燥的日子似乎也因為有這半小時的期待,而變得令人可以安心忍受。

一放下碗,他便匆匆向東行去;半路上、張心正走過來,兩人就在泥地上蹲下。元波把自己的遭遇娓娓道出,但最後瞞去了明雪被公安抓走的那件事實。

「我那枝手槍原來是明雪交給你,唉!沒想到竟害了你。」張心的語氣充滿了抱歉。

「別那麼想了,有沒有那枝槍我的結果都是一樣。」元波很平靜的說。

「你為什麼會這樣講?」

「是事實呢!我是華人、又有錢,這種結果是沒法改變的。」

「有什麼打算?」

「能能有什麼打算?」元波望著張心,心裡卻奇怪的想念起明雪,不知她在什麼地方?也不知她的運氣如何?

「每兩個月可以寫一封家信,下星期就到了。信,他們要檢查才代發,你不要在信里隨便寫。」張心轉換了話題,元波躊躇的在心底來來回回掙扎著,究竟要不要把明雪對他的那份渴求告訴他?幾次想啟口,話到嘴邊又縮回去,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終究、他還是不忍讓好友增加難過。

「你有沒有收到明雪的信?」

「只有一次。一封信往返將近要半年時光,報個平安;讓家人知道自己還活著,給他們一個希望,如此而己,這種勞役生涯還有什麼好說呢?」

「第一次明雪收到你的信,高興到哭,我也很激動呢!」

「謝謝你對明雪的照顧。」張心誠意的說。

回營的時間又到了,他們拍拍手,相視展顏,又各自走向營房。

那夜、元波有個甜甜的夢,他回到婉冰身邊,快快樂樂的又抱又笑;起床時、嘴唇彷彿仍掛著夢裡的歡愉 。

寄家信的日子到了,原來利用晚飯後那半小時散步活動時間;每人發給一張紙和一枝原子筆,也連同一個發黃的信封。沒有那麼多台椅,每人都用自己認為最方便的方法提筆。元波把紙放在大腿上,半蹲半跪的將就著,神思飛馳,想了許久,居然不知道從何寫起?後來、匆匆把歪邪的字跡塗下,時間快到了,他從新讀一次:

「冰:提筆時心中很激動,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想念你和孩子們。我的生活很好,正在努力學習,努力的改造自己。認真的思考我過去種種的錯誤,心裡感激黨給我這麼一個機會,使我可以從新做人。

請你多保重,好好照顧子女,代我問候雙親及弟弟們。紙短情長,就此停筆。祝好

你的阿波       」                       」

把信箋放進寫好地址的信封,沒有封密就呈上去。元波很難想像妻子收到信後會怎樣興奮。寫了家書,引起了無窮無盡的思家情緒,一夜難成眠,肚子卻咕咕的鳴叫。這些時日、由於付出許多體力勞動,三餐又沒魚肉,稀飯混雜糧,每餐限食兩小碗,往往連碗底最後一粒飯也珍惜的不放過。

餓的滋味從前沒試過,如今卻像那群吸血蚊子一樣,時時來擊,白天還可喝多幾口水,讓水份漲滿空虛的腸肚,換回一份飽的滿足感。夜裡、腳上了銬後,不能起來,唯有一任咕咕的飢腸鳴奏,和嗡嗡的蚊群融成生命另一種樂章。

迷糊中,遠遠近近的刺耳槍聲把沉寂的夜空撕破了個大洞似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子彈飛馳擦過空氣的聲響都從洞里傾瀉進來。元波揉揉眼,營房裡其他熟睡的難友也都醒了,大家議論粉粉,在槍聲呼嘯中營房早也鳴起凄厲的警報,五個探照燈全把光線調向營外的原野,越共凌亂的腳步奔跑和呼喝聲交融著。正當囚犯們胡亂猜測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時,有道南方口音的叫聲涌了進來:

「弟兄們:聽著啦!我們是反共的復國軍,救你們來了,大家別怕,一起從裡邊向左方走出來,歡迎你們參加復國軍的隊伍,殺盡越共,還我河山、、、、」

守營的共軍,重機槍連串發射,淹沒了那片聲音。復國軍這個新鮮而令人振奮的名稱,立刻在勞改營房中引起了很大的激動。元波感覺到腳銬上的木板被人出力的推搖,有人己經想法要解除朿縛,期盼可以衝出去投靠到復國的隊伍里。復國軍的兄弟沒想到這個勞改營中的囚犯們,睡覺時雙腳全上了鎖,在他們敵不過共軍的炮火而撤退時;沒看到營里囚犯的反應,想必是很失望的一種心情吧?

天亮後,取消了出外勞動,營房外留下了昨夜進擊的痕迹,四個復國軍的屍體伏陳在青草上,共軍死傷的人大概半夜己經清理了現場。光上尉粗野而兇惡的站在營房前的小土堆,對著囚犯們痛罵了昨晚來犯的敵人,什麼美帝殘餘走狗啦!反人民反黨的國際陰謀集團啦!越罵越大聲,如罵街潑婦,企圖用聲波把對方淹死。可是、敵人己走了,那些聲波是沒法起什麼作用啦。

元波因為不必勞動,就走向東面營地找張心,兩人相見,會心微笑。昨夜一役,救營雖不成功,但卻把興奮的種子撤了進來,囚犯們人人都喜形於色,尤其是那班舊軍官,己經死去的心突然又活了。有了希望,有了憧憬,一種幸災樂禍,一種期待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些共同的激素,大家碰面,都那麼難以掩飾的把一抹笑意展露出來。

「以前、他們來過嗎?」元波好奇的問張心。

「沒有,相信以後會再來。」

「你昨晚有沒有想到,如果他們成功,你會跟著去嗎?」

「昨夜我們全出力設法想弄開那腳上的木架,可惜沒辦法,不然昨夜己走了。」張心悄悄的說。

「如果你走了,這輩子怎能回家見明雪?」

「我這種成份,留在這裡也是一輩子不能回去啊!己經有了游擊隊的組織,國讎家恨,有機會怎能不報呢?」

「他們的想法呢?」

「大家都要拚命、太好了。」

「打草驚蛇,以後共軍會加緊防守的。」

「邪不勝正,我們的信心全回來了。」

元波望著張心、那張臉,那些鬍鬚,都因興奮而散發了一層光輝;只要望著他,似乎也感染到了他內心的喜悅。他說:「我也很高興越南民族還是有希望復國的。」

「多謝你,喂,今晚我們的弟兄也許會去收屍。」張心望著那四具橫陳在草坡上的反共志士遺體,輕輕的說。

「千萬小心,你知道嗎?那是陷阱啊!」

「明知危險也要乾的,他們為了救我們,我們怎忍讓他們暴屍荒野?」

「我祝福你和那些勇敢的朋友。」元波心底很激動,仰望蒼天,悠悠白雲,他看到了人性光輝亮麗的一面。

「我會不會去還不曉得,我們用抽籤的方法決定,喂!我該回營了。」

望著張心的背影,他的那抹笑意消失了,心境又變得很沉重,有點風雨欲來前的不安。

翌日、政治學習會上進行到一半時,光上尉接到了報告,立即匆匆離開。沒多久,在一隊共軍的解押下把三個囚犯帶進來,元波緊張的瞄過去,呵!沒有張心,他心中略略放鬆。

光上尉手上抓一條鞭,三個囚犯伏跪在地上;任由他暴跳的揮舞著鞭子,每抽動一次就有個脆響的聲音揚起。

「這三個反動份子死不悔改,他們膽敢去收屍。說!為什麼要收那些屍體?」

沒有人回答,他氣憤的把鞭子改抽在他們的臉頰,殷紅的血痕浮現,縱橫交錯,鞭下如雨,沒有人張聲。在場的難友們,當鞭子揮下,每人臉上湧現了仇恨的情緒,好像那條鞭是抽打在自己身上一樣。終於有兩個囚犯在行刑中昏倒過去,光上尉這時才停手,站在一邊喘氣。

兩個共軍用冷水淋上昏倒的囚犯,他們轉醒了,光上尉指著他們:

「誰叫你們去收屍,誰說出來就無罪。」

氣氛很緊張,無人吭聲,也沒有人受到誘惑,元波在心裡對他們充滿了敬佩;人世間,居然還有這樣氣節的漢子,並非只是在小說里才能讀到的人物。

「阮登,阮日,胡士義,你們如不招認,全部死刑。你們以前對人民犯下了滔天大罪,黨和人民寬恕你們,你等不知悔改;竟同情反黨反人民的越奸走狗,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你們說啊!」

「、、、、」他們一起抬頭,望著光上尉,眼睛燃燒著火焰,像荒山裡的餓狼;對著面前的獵物只等待一個準備的動作,就要把它生吞活噬,國讎家恨都明明白白的從六隻眼睛中展示出來。

「我代表黨和人民,宣判你們三個永不覺悟的反動份子死刑!」光上尉狠狠地揚起鞭!向空氣抽舞:「押出去槍斃!」

三個囚犯齊齊撲向他,如三隻狼的進擊,光上尉一聲驚呼,人往後倒。這時、守衛的共軍,八、九枝長槍的刺刀一齊指向他們的胸前身後,光上尉站起身咆哮:

「押出去,立即槍斃!」

「不能殺人!不能槍斃!」全場的難友見時機危急,一呼百應,起鬨的吵著,光上尉返身,指揮著許多口槍齊齊向著他們:

「你們再吵,我就開槍!」他不知何時也己從近衛手上接過一枝AK 自動步槍,眼露凶光的指著他們。

大家迫於淫威,憤憤地再安靜下來。

「打倒越共!越南共和國萬歲!」

這兩句口號劃破死寂的夜空,從外邊雄壯的傳進來,大家心裡一熱;幾乎破口而出,衝動的想跟著喊,他們還沒有喊出聲,緊接著是一串「卜、卜、卜 、、、的子彈呼嘯,凄厲的震撼了營房裡全體難友的心靈。

不知誰先跪下來,所有的難友一齊的伏跪著。元波也下跪,他不認識他們,但眼淚涌了出來,向他們的英勇行為致敬。

沒有悲傷,只是感動的哭著,第一次,他體驗了視死如歸的情懷。原來、光輝的人性里,沒有古今,沒有國界之分,人類轟轟烈烈的歷史就是用這些勇敢的鮮血塗成的。那三張就義的臉孔,整晚都在元波的腦海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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