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夾雜著冰雹,擊打在奶吧的瓦片屋頂上,鐵皮遮陽棚劈里啪啦響聲震耳,玻璃窗戶被砸得生疼。雨水咆哮著向陰溝洞奔涌而去,無情地洗刷著周遭的一切污穢,洶湧的海潮在不遠處的太平洋急切地等待著它的加持。
「和這個世界告別吧!冰雹閃電請帶我回故鄉吧!」 伊琳的魂魄如此吶喊著!
暴雨天的商業街顯得異常冷清,奶吧也沒有顧客。伊琳坐在客堂間里聽著窗外的雨聲魂靈出竅:難道就因為遇到了唐,她的人生就要與痛苦糾纏不休嗎,想不通這是哪輩子欠下的孽債呀!唐躲閃他人的眼神伊琳根本不在意,唐邋遢的皮鞋她也能接受,只是唐拿筷子撥菜的方式伊琳實在無法容忍……
監視器里移民中介海倫胸前護著一大摞文件資料,疾步衝進了奶吧 。隔著屏幕伊琳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幸運女神」海倫,伊琳趕緊迎了出去,「海倫,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也不先避一避啊。」 伊琳從貨架上取了塊乾淨毛巾幫海倫擦拭頭髮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海倫騰出一隻手接毛巾,文件夾頓時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滑落,伊琳手疾眼快幫忙穩住了海倫那一大摞沉甸甸的文件夾,兩人一前一後攀談著走向客堂間。
「沒事,沒事,墨爾本這鬼天氣一日多變,我早就習慣不打傘了。哈啾!哈啾!」海倫連打兩個噴嚏,笑嘻嘻地一擼俊俏的鼻子:「最近這段時間遞交移民申請的客戶扎堆了,我一會兒還要趕著去另兩家店鋪送資料。哈啾,哈啾!」海倫的身子隨著噴嚏哆嗦了一下。
「你著涼了吧,這氣溫你還穿超短裙!我去給你打杯熱巧克力暖暖身子吧。」 有種冷叫忘穿秋褲冷,伊琳看著海倫光著兩條麻稈腿不由替她感到寒冷。
「謝謝姐,那我就不客氣了!」 海倫爽朗地謝道,伊琳最喜歡海倫這種不矯揉的性子,生活已經夠煩的了,如果還要去揣摩對方的心思那太累人了。
「小心燙!」海倫接過熱巧克力欲飲動作生猛,伊琳趕緊寶媽一般提醒道。海倫調皮地吐了下舌頭,輕輕吹開杯麵上綿密的泡沫,小口咽下濃香醇厚,她頓覺渾身暖和。
「姐,這些文件都是您的州政府擔保資料,您過目一下然後簽字確認!目前您是整個家庭移民資格的主申請人。」 海倫一口一個姐的叫得親熱,伊琳已經習慣被不少留學生稱呼為「阿姨」了,後浪推前浪著實無奈。海倫享受地喝完熱巧克力把一摞文件一份份地遞給伊琳簽字。
「姐,這是您孩子和咱姐夫的申請資料,他們的申請文件也需要您簽名確認!」
海倫遞過唐的那一份申請,伊琳卻沒伸手去接,只是凝了凝神頓住了筆,:「這份先等會兒簽,讓我先簽孩子的那一份。」海倫不解地看了眼伊琳欲言又止,她抽出了孩子的那份文件讓伊琳簽字。
「姐,孩子和咱姐夫的移民申請都得您簽字確認才能提交,否則移民局是不會受理他們的單獨申請的。」海倫掃了眼伊琳晦暗的臉色還是沒忍住多嘴了一句。
伊琳的眉頭皺成了個「川」字,她的心裡始終矛盾著,自從上次伊琳識破唐和紅心兩人姦情未了,伊琳的內心裡就像一碗糊了的油潑面,被潑上了嗞啦作響的辣椒油再淋上酸爽的香醋,可就是死面一坨拌不開了。
「姐,那咱姐夫這份文件您還簽不簽呢?」海倫見伊琳簽完孩子那份文件,就是遲遲不再動筆往下籤唐的文件了,試探著,「姐,難道您也想兩證一起拿?」
「你先等會兒,別提那個……」 。 「死男人」三個字被伊琳吞了回去,「上次電話里我和你提過,你說如果我老公拿到了綠卡,那麼不就意味著將來的某一天,那些小三也有機會拿到綠卡了。你說我和孩子拼死拼活吃盡苦頭熬出來的綠卡,憑啥便宜了那幫臭婊子!你容我再想想。」 伊琳不自覺地用筆尖狠狠戳著桌面上的一條裂縫,似乎如此就能把腦中那些滋生的妖怪都戳死到桌縫裡去!
「男人嘛,在外面有些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很正常,你要寬容要放下!」 那夜,伊琳甩開唐摟過來的手臂,從床上支起身,在黑暗裡震驚地瞪大眼欲看清眼前陌生的丈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伊琳如何做得到寬容和放下呢,這些年她選擇了逃避和遺忘。
「呵呵,我又不是聖母瑪利亞!」再次面對唐的那些婚外情,伊琳的內心裡更加五味雜陳,怨恨,委屈,傷心,不甘攪合在一起在心底蔓延,她的靈魂開始被惡魔如斯折磨。
「你說的什麼兩證一起拿?什麼意思?」伊琳強壓住心頭泛濫的痛楚索性放下簽字筆轉換話題。
「兩證一起拿,就是離婚證和綠卡一起拿呀,我經手的不少客戶一場移民下來,距離沒有產生美,最終都勞燕分飛各奔前途了。姐,您這小店還能勉強維持收支平衡,有不少店都需要國內輸血才能完成移民考核指標呢。反正商業移民凈是些賠本生意。」海倫到底年輕口無遮攔說了句大實話,「 姐,您自己考慮考慮,姐夫的文件就暫時留在您這裡,如果您簽好了,通知我再來拿。」 海倫收拾起簽好字的文件再三提醒,「未來的三個月內移民局會來暗訪調查,姐,您盡量不要離開奶吧哦!」 海倫起身告辭把唐的那份文件單獨留在了桌面上。
伊琳注視著躺在桌面上的文件,思緒又回到了先前的心理診所,林淑珍已經聽伊琳絮絮叨叨花了三堂療程也沒講完她和唐的恩怨是非,家長里短。十堂政府免費治療被伊琳兒子用掉了兩次,孩子對於創傷貌似恢復神速,兩次疏導之後就再也不願浪費時間去診療了。這次是伊琳最後一次見心理醫生。每次診療林淑珍也不多言,只在關鍵的地方打斷伊琳的敘述提出一兩個問題讓伊琳思考,然後就是在筆記本電腦上一頓敲擊,在伊琳看來這心理醫生的工作未免也太好做了吧,只要耐心傾聽記錄就可以了。林淑珍也不診斷也不下藥,看似就在等伊琳自己慢慢解開心結。
「林醫生,今天是最後一次治療了,我的情況您有什麼建議嗎?」伊琳有些沉不住氣了。她只想林淑珍告訴她,她的婚姻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或者說她只想從林淑珍那裡聽到專業的論斷:像她丈夫唐那樣的男人為啥都要犯錯。她需要心理醫生像閨蜜那樣去幫她釋疑解惑,可惜心理醫生不是閨蜜,她不偏不倚完全中立不發表任何論斷。
「你的情況,需要你和你丈夫來我這裡一起治療才行。 我現在只聽了你的一面之詞,無法做出判斷。」 林淑珍摘下老花鏡看著伊琳眼神狡黠,「你現在還沒有綠卡吧,所以之後的診療需要你自己支付全額費用了!一小時一百六十刀。 等你有了綠卡,政府就會給你補助,你就只需要支付小部分的差額了 。」林淑珍委婉地給出了她的建議。
「一百六十刀一次,這麼貴呀!我想我老公肯定不會願意花費這筆錢來看心理醫生的。」伊琳搖著頭躊躇道。
「那你可以問問他,到底是你們的婚姻重要呀,還是金錢更重要呀!」林淑珍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自把伊琳送到了診所大門口。
「希望我還能見到你。」林淑珍的笑容複雜:關切,同情,不舍抑或是心懷重逢的期盼。
伊琳不響,她愁眉不展。
與林淑珍告別後,伊琳駕著那輛風吹日晒漸顯年代滄桑的二手車回到了奶吧。
「你的病治好了!以後不用再去看心理醫生了吧!政府能賠償你多少錢?」 唐的慢條斯理消失了,跟在伊琳身後像條惶惶不安被遺棄在陋巷的野狗。
自從上次大吵一架後,唐短暫回國,一個月後他就匆匆返回了墨爾本,貌似老老實實呆在奶吧里體驗枯燥的奶吧生活。不過在伊琳看來,一切不過是唐的權宜之計,婚外情豈是說斷就能斷乾淨的,死灰復燃容易得很。伊琳現在不願再天真地相信任何人,她開始懷疑一切,這就是信任崩塌的後果,十倍百倍的修復努力都未必能重建信任!
「心理創傷哪能說治好就治好的,不過政府免費治療額度用完了。如果以後再治療就要自己花錢了,一百六十刀一次。」 伊琳一見到唐還是無視她的傷痛,而只關心能得到多少政府補償費,她就來氣,她也要戳一下唐的痛處,「 我已經向心理醫生說了我們的婚姻問題,她會寫進給政府的診療報告里,醫生說你也有病,而且病得不輕,她建議你要和我一起去接受心理治療。」 伊琳看著唐的臉色由白轉青,互相折磨的痛意伴隨著復仇的快意令她沉淪。
「我哪裡有病!我哪裡有病!心理醫生就是想多賺錢,這你也能信!她就是想多騙你的錢!」 「有病 」這個詞不知為何生生戳痛了唐的心經,唐情緒失控地在不大的客堂間里來回踱步,灰色的影子撲在新粉的白牆壁上忽大忽小形如籠中怪獸。
幾天後,唐返回了中國,整天被困在奶吧里唐早就受不了。留下了伊琳再次獨自面對無盡的孤獨,可就算是孤獨,伊琳也不再心懷等待了,多年前她等過的。如今她的心已窒息在了深深的湖底,她掙扎著想要浮出水面,睜開眼卻在泥沼之中,伸出手摸索到的全是一片黑暗,空虛的嘴唇搖曳著不知是愛還是恨的餘燼。
伊琳日漸消瘦,她每日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地虛度光陰。她在護生日曆上用朱紅的水筆一天天地划去昨天,再期盼明天,她見過前店主美佳也有過一本類似的日曆,她不知自己何時才能脫離苦海成功上岸?儘早獲批綠卡是目前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目標,就像一道光在她生命的盡頭閃耀。
最近伊琳的腹部隱隱作痛,月事兩個月沒來了。難道被兒子的烏鴉嘴說中了,她有喜了,不可能!不可能的 !伊琳被家庭醫生推薦去了婦科診所,一番檢查化驗再檢查,伊琳愈發感覺大事不妙,婦科醫生簡神情嚴峻地給伊琳講解起各類化驗報告:「你受到了病毒的長期感染,我必須為你儘快進行手術切除病灶,然後再化驗切除的組織是否有癌變的跡象。這也是唯一可以防止癌擴散的手術方案!」
伊琳沉默良久,她就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卻還在做著最後的掙扎:「醫生,能推遲三個月再進行手術嗎?我正在辦理家庭移民的永居申請。還有三個月我就能遞交完所有材料了,我現在還不能手術,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簡詫異於伊琳竟然此刻還在惦記著不相干的身外之事 !
簡眉頭緊蹙再次研究著檢查報告不樂觀道:「三個月時間太長了!這期間是否會產生癌變我不能確定。你拖延手術是個冒險的決定,我不贊成!生命要比任何事物都寶貴!我不能為你擔此風險!」 伊琳沒有意識到她不僅是在自毀生命,她也在摧毀醫生的職業前途,如果病人沒有接受到必要的治療,醫療委員會將會追究簡的責任。
「醫生,我現在非常能體會到你們職業救死扶傷的偉大!但是我的命我自己做主,我可以簽署任何免責的文件,但請安排我三個月後再進行手術!」 伊琳一意孤行執意冒險。
伊琳覺得活得執著就是痛苦。她的痛苦曾是她的武器,她曾經需要痛苦,她下意識地想拿她的痛苦去讓唐痛苦!愚蠢的作繭自縛!如今她太累了,死亡或許是放下一切的最好方式,她已經可以想像當她的遺像掛在靈堂之中,所有前來弔唁的人都會為她感到惋惜,同時讚歎她的一腔付出,她要唐一輩子虧欠她而活在悔恨的地獄中。她拿她的生命去磨礪最後的復仇之箭!她這才真是最狠婦人心呢!伊琳徹底顛覆了她對自己的認知。
想到此伊琳竟然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大感復仇後的暢快!好啊!這次不用自己動手結束生命了,老天爺要滅了她正中她的下懷。好人不長命啊!可她又何以自詡自己就是個好人呢,她的陰暗面不過是受制於她所被灌輸的道德而不能被突破,她不過是一直活在別人的期望中罷了, 她何時為她自己活過一回呢。
最後三個月伊琳料理著自己的後事,她簽署了唐的所有永居申請文件,她放棄了一次看似絕佳的復仇機會,她畢竟愛過唐,她做不到對他那樣殘忍。她終究不過是一個愛而不得的女人。她一直在逃避現實,她不想落入塵埃,殊不知世人皆是一粒微塵。
唐的鄙陋源自於他的自卑,他害怕看到伊琳輕蔑的眼神,他在她的眼裡總是暗淡無光。伊琳骨子裡的傲慢讓唐逃避愛她,而唐對伊琳的偏見又讓伊琳逃避和他相處。只有兩份愛才能收穫幸福,而他倆缺少根基的愛只是得不到回應的虛門。
慾望這座都市就是超級墓地,每一座豪華別墅都有一扇通往墓地的門,而人們卻以為那是通往後花園的門,而錯誤地打開了它。伊琳和唐都打開了他們各自的慾望之門。
三個月後遞交完所有的家庭移民申請資料,伊琳在這世上的看似最重要的任務已經完結,她終於可以放心地前往醫院去接受手術了。
出發前,伊琳拿出一份手寫的遺囑,走到兒子的書桌前:「兒子,你知道媽媽就要去醫院做手術了,這是媽媽留給你的信,如果媽媽回不來了,你再打開這份信,它能保你此生平安。」伊琳忍住淚不舍地撫摸著兒子柔軟的黑髮。
兒子接過信低下頭癟了癟嘴,旋即裂開嘴角抬頭笑對伊琳大大咧咧道:「媽咪,別擔心,醫生會治好你的!」 他順勢抱住了伊琳把頭貼在了伊琳的腰身上,人小鬼大的他看似在安慰伊琳,其實更像是在寬慰他自己。
推往手術室的過道狹長而明亮,伊琳躺在快速移動的手術床上,只看見一盞盞刺眼的日光燈在她眼前閃過,如同在放幻燈片,人生匆匆幾十年就這樣根本來不及回顧呀!
手術推床轉到拐角時,伊琳掙扎著抬了下身子,匆忙中眼角的餘光隔著玻璃門瞥見坐在等候區的父母,父母似有心靈感應也起身蹣跚著走向過道張望。伊琳此前是抱著下不了手術台客死他鄉的憂心,召喚父母來臨終告別的,畢竟她自作主張冒險拖延了三個月才去接受手術,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實情,她要把這份私心好好藏起,免得父母傷心。此刻伊琳不知道父母是否認出這張不曾停留推往手術室的病床上躺著的就是他們的女兒,如果上帝召喚這將是伊琳和父母對望的最後一眼。
「媽媽,我也許就要與世永別了,對不起,姆媽,我好想吃您做的糯米糰子!」 伊琳的淚珠從眼角悄無聲息地滑落,「 哪怕太陽從西邊出來,哪怕月亮轉向另一面,我也無法像佛祖一樣無欲無求,果然我仍是一個庸俗的女人。爸爸,對不起!」
伊琳對這個世界還有留戀嗎,她不想讓自己的人生最終一無所成,好歹拿自己的生命給孩子和丈夫換張永居證書吧,最終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和一個普通的妻子。
伊琳還在乎謊言嗎,謊言是真相的影子,在影子里投射的那是人心。
伊琳還在乎背叛嗎,背叛永遠是背叛者的墓志銘。
伊琳感嘆生命的盡頭唯一不變的只有死神,這半輩子她都陷在貪嗔痴愛中,如今人生到頭來不過就是幻夢一場,她的靈魂開始在此刻覺悟了。
手術室的大門被推床「咣當」一聲撞開了,世界的喧囂在此刻安靜下來,只剩下手術機械清脆的碰撞聲。伊琳在手術床上轉頭,看到無影燈下穿著藍色手術服的醫生護士都在轉過身向她微笑。微笑,對,一張張溫暖微笑的面容,這是留在伊琳腦海里的最後一張美好人間的畫面。
主治醫師簡輕快道,「伊琳,你和大家打個招呼吧!」
伊琳最後一次聽到了自己軟糯的聲音:「Hello,Everyone!(大家好!)」
還沒等伊琳感謝醫生的話出口,坐在伊琳手術床頭的麻醉師俯下身把麻醉劑注入了伊琳的血管,伊琳瞬時和這個世界分離了……
(未完待續)
作者:簡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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