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年底在墨爾本東南區史賓威市、由該市亞裔工商協會主辦的慶祝新年年市,每年都吸引了成千上萬的各個族裔人士。我徘徊於各式越食攤販前,讓魚露芬芳的氣味治療我濃濃的鄉愁。
在賣豬腸粉檔口面前,那位越婦放下手上的紙碟,瞪著金魚大眼定定的瞧著我,彷彿我臉上貼了金銀、或者五官變成了豬八戒?原想買點腸粉充饑,因她的無禮惹起不快,轉身起步、不意耳邊響起了一句久違的越語稱呼:「安海!」。我是家中老大、越南朋友或同事均尊稱我「安海」、Anh Hai 即大哥之意。
我驚訝中尋聲轉首,正是賣腸粉的越婦,她堆起笑、眉梢眼角的皺紋漾開,金魚眼射出一抹光芒,在那張笑吟吟的臉蛋前我的不快已遁走,代之而起的是不解和迷惑。
「真的是安海啊,你忘了我是誰?我是翠娥呀!」
很美的名字,但如何能從這張被無情歲月的魔手:雕刻到揉搓成一堆的蒼老顏容,去令我記起她是誰呢?看見我茫然不解的神色,她脫口說:「大叻市嘆息湖邊的翠娥就是我!」
時光開著倒車從我記憶深處、奔回半世紀前,為了逃避充當美軍炮灰的去做越戰的犧牲品,我更改身份離開南越首都西貢,前往三百公里外的觀光勝地山城大叻,投靠張忠智神父開辦的一所天主教小學「聖文山書院」,濫竽充數的做起老師。
寧靜的山居讓我忘卻紅塵外的隆隆炮彈聲,大叻猶如蓬萊仙境,春香湖、皇陵、鵝芽大瀑布、軍校草坪等引人入勝的美景,幾乎都有我不少足跡。每日黃昏散步、徜徉於湖光山色懷抱中,猶似我已溶入了山光水色里,真是其樂融融。
學生告訴我、在離開市區約十公里處,靠近保大皇族的陵墓附近,有個嘆息湖,當聽到湖的傷感名字我已被深深吸引。問明了路程方向,在那個櫻花怒放的春末假期,我獨自去到了嘆息湖。比起嫵媚的春香湖,這個凄涼氣氛瀰漫的小湖讓人心情沉重。四周被松樹重重圍繞,山風拂掠、果然傳來幽怨哀絕的聲聲嘆息。宛若有許多肉眼難見的魂魄在你身前傾訴,膽小的人往往豎起毛孔落荒而逃。我對荒野異聞鬼孤怪事向來不信,因此沿湖漫步,細細聆聽松濤鳥語;耳旁嘆息聲時續時斷,遙遙吹拂的冷風中,卻偶然掇拾幾聲悲哭,令我頓生好奇。
大叻山城海拔幾千公尺,群巒起伏,山嵐雲霧終日游移;嘆息湖藏在群峰中一處平原,白雲隨手可抓,有時貼面冰涼。我追蹤著若有似無的哭聲,在雲塊飄移中忽然一陣清風吹過,眼前一亮、有位穿著越南傳統「奧袋」長衫的少女,白衣如雪的站在湖畔。婀娜身姿散發出女性天然的美感,我猶若被磁鐵吸引的一枚小釘子,不由自主的腳步竟向著她趨前,好像到嘆息湖就被預設著要遇見她?
許是我粗重的腳步,或者是松針被踏碎前的吱嗄聲,白衫少女回眸,那雙精靈光芒的金魚眼溢著淚珠。我的心頓時如滾水沸騰著,忐忑不安的跳動,望向她那張哀慟凄絕的容顏,真想不顧一切的上前為她拭去眼頰的淚痕,我卻矛盾的不敢造次。趨近時點點頭,掏出手巾無言的遞過去,她搖搖首沒有伸手接,就讓那方手巾尷尬的停在空中招展。
「小姐、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嗎?」我的口齒忽然笨拙,有點含糊的打破沉默,沒想到她「哇」的一聲讓山洪傾瀉,將內心悲苦盡情倒出。在我這個陌生者前、她似乎在水上抓到一根浮木,我卻被她的哭聲嚇到手足無措,深悔不該多事與唐突,忙是幫不上竟惹到姑娘悲從中來。
「小姐、什麼困難的事情都能解決,請你別哭吧!」
「不、沒有誰能解決,他死了……..嗚!」她猛力搖首,提高聲浪有點凶的吼著,我彷彿是兇手害死了她口中的他。她挪移幾步、伸手接過那塊仍握在我
手指的方巾,拭著淚水、忽然在木椅坐下;我怯怯的靠近她,在椅的另
一端也就坐。輕聲的對她說:
「人死不能復生、請你要節哀!」
她投過一抹冷然的眼光,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沒來由的反問我:「你
知不知道這個湖為什麼叫做嘆息湖?」
我茫然的搖搖頭,早已問過學生們,大家都無法說出原因。想不到這位在湖邊哭過又嘆息的少女會如此問我,心中一喜、竟忘了她先前悲切,她啟口說:
「傳說很久以前有一對戀人,因為家庭反對她們的婚姻,在無法可想的環境里,雙雙來到湖邊。她們對著四周的青山跪拜天地,結為夫妻,便恩愛纏綿的度過幾天靈肉交流的生活後,一起投湖自殺。
男的在冰冷湖水中掙扎,竟游上岸;女的沉屍湖底,大概死不瞑目?從此遊人便經常會聽到一聲聲哀怨的嘆息聲,故此人們就把這個無名的小湖稱做嘆息湖。」她瞪我一眼,又狠狠的說:「男人都沒良心,專門欺騙女人,他自己死了,叫我怎麼辦?」
「他也來投湖?」我自作聰明的猜想著她口中的他是如何喪命的。
「不是、他前周駕飛機轟炸順化城外時,被越共的火箭炮擊落飛機而犧牲了。」
「那他是為國捐軀,不是故意棄你不顧,起碼沒騙你。」我好心的試圖去安慰眼這位可人兒。
她抬頭瞄我一眼,幽怨的說:「我們原定在下個月尾結婚,我父母始終反對我嫁給軍人,我一直都怪父母,現在明白已太遲了。」
還沒成親、男友捐驅,她總算不是寡婦,是不幸中的大幸,為何說「太遲了」。我被她的話弄糊塗了,忍不住唐突佳人,率直問她:
「小姐、你還沒嫁、他已亡故,實在是無緣呵!」
「我叫翠娥、在大叻女大師資系就讀,他是我芳鄰,青梅竹馬,我們私訂終身後,我已是他的人。現在有兩個月身孕,他才棄我而走,叫我怎麼辦?除了投湖、我已無路可走。」她的話講完、淚珠又滾落。
但凡自盡者都在一念之間,那刻衝動消失後,尋死的想法必然有變。我無意間的出現,像是一段水裡的浮木在她溺斃前給抓緊;經過傾談,我善意為她提出幾種解決方案。當時幾乎想扮演她的情郎去矇騙她的雙親,幸好荒謬的念頭才掠過便觸及手指上的訂婚戒指,終究沒將那個怪想法講出來
烏雲飄移而化成鵝毛雨絲,我撐著傘陪翠娥離開嘆息湖,回返紅塵、我不放心的送她回家。後來我們成了朋友,我安排學校的同事老郭和她認識。老郭被她楚楚動人的風姿以及無奈的故事感動,居然像我般傻得見義勇為,荒謬如我,為翠娥日漸挺大的肚子負起「經手人」的角色。至於有沒有弄假成真而結為夫妻?我因轉到芽庄市而和她失去了連絡,從此再無音訊,她的情況也不得而知。
兵燹連年及至越戰結束,我沒有再回去大叻山城,擦身而過的人和事也無法都存進記憶。歲月在指罅里分秒賓士、寂靜流逝、悠悠數十載。沒想到天涯海角外再能與故人重逢。令我吃驚萬分的是當年嬌艷婀娜的紅顏,怎麼會變成眼前老態畢呈的婆娘?在迷茫的時光燧道中我回返現實,為了證實翠娥確是當年那位故人,我問她:
「我以前介紹給你的那位朋友叫什麼呢?」
「阿郭、他是好人,我後來做了他的妻子,一九六八年越共總進攻、不幸他被美軍飛機投彈炸死了。相命先生批我的八字說是克夫命,逃難時沉船,我最後的丈夫和兒子也喪身大海。唉!早知道一生如此苦命,那年投入嘆息湖,安海!你今天就不會見到我了。你胖了、樣子竟沒變我才認得出來,真難相信呢,轉眼幾十年了。」她的嘆息聲仍似當年那般哀怨。
果然是她,真的是翠娥,不然她不可能說出那位我介紹的同事老郭。她弄好熱騰騰的腸粉遞給我,我像在夢裡般追憶已逝的青春。殘酷的光陰太也無情,紅粉佳人今何在呢?迎面風姿撩人的越南少女姍姍行至,竟然是翠娥的翻版,她穿越式長衫、如雪白衣飄飄,笑吟吟的摟著翠娥,經翠娥介紹,她趕緊對我頷首、禮貌的稱我叔叔。
「是我小女兒雪芬,在墨爾本大學讀律科。」
「她就像你以前的模樣,我腦里的翠娥是她不是你啊!」我微笑著說。
「安海、您好命不知苦命人的生活,現在總算安定了。我一直希望能再遇到您,無論怎麼說,您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有空時、請大嫂來我家,好嗎?」
我向她要了地址和電話,在鑼鼓聲中和她母女揮手,耳際彷彿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踩踏著鞭炮散落的紅碎紙,依稀是枯黃的松枝,嘆息湖在千山萬水外低沉的嘆息聲竟在我耳際迴旋,久久不散、、、、、、、、。
二零二一年十二月五日墨爾本初夏於無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