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輪到了去黎明春做義務勞動,事先由老楊通過保安隊長,以十五元的代價聘請了另一個人,用元波的名義去做一天水利的苦工。元波花了錢,不免想起以前可以花大筆錢換取到一紙免役證;連做軍人保衛國土的義務,在舊政權貪污的腐敗制度下,都能用錢弄到免去賣命,難怪阮氏政權會倒台。如今、無產階級的「優越社會主義新政權」,工人當家作主,照講應該是個人人平等的社會了?為什麼阮朝盛行的賄賂腐敗又出現呢?是片面的事件還是全面的,元波無法知道。
生意結束後,元濤暗中和朋友交易,把老店的部份顧客接過去,自己在外做起黑市的買賣。所以、他也就不參加單車零件廠組合的股份。座落於平泰阮文瑞街中段內的九龍單車零件廠,經過林滄海籌備設計;由元波奔走於地方政權及工業局等的有關機構,終於申請到了開業牌稅。
在十二月初,由郡工業司長主持了開幕儀式,典禮隆重,來賓的演說,都離不開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奮鬥的千篇一律的八股。似乎開張發財,大展鴻圖一類舊時代的吉利話已過時;也好像生活在新社會裡的人民,脫胎換骨,人人心中所想只是為社會主義的建設而努力?再沒有為個人利益打算的那種資本主義制度中的壞觀念,元波心中是泛起一股莫名感動。送走了工業司長及地方政權各級代表後,全廠三十八位股東,包括了各種成份的人,喜氣洋洋的用社會主義「民主方式」選出了廠的行政人員。林滄海被選為廠長,元波當了行政經理,元浪是火爐組長,在場還有郡委副書記做見證,並寫了記錄。元波真正當選經理時,他確是迷茫了好一會,也完全明白了共產制度中的所謂「民主」選舉是什麼一回事。
當提名行政經理時,副書記居然會指著元波,再由林會長介紹了他的簡單而誇張的經歷,接著全體的股東高舉雙手;就如此由工人「當家作主」,在這般「民主方式」程序里成立了一家社會主義的優越工廠。
元波把新廠長海哥拉到文房的一角,輕聲問他:
「海哥!怎麼攪的,這如何能算是選舉呢?」
「是啊!就是如此,他們這一套是溪中校教我的;要不然、我怎能一早說要你當經理呢?」
元波睜大眼睛,看著林滄海說:「你安排的?副書記這位共干怎麼會接受?」
「廠長是我,除了我多幾股外,要緊的還是和他們有接頭和交情啊!然後、把重要職守內定了名單先呈上去,都點頭後再選,就是這麼回事。」林滄海耐心的把些內情告知元波,接著補充說:「他們選舉,都用這一套呢!」
「你說選人大、政委或黨主席也相同,不會吧?」
「老弟,你等著慢慢瞧、終會了解,別把『民主』這些字眼看待得太理想化呵!」
「喲!原來還有許多事我完全無法想像,不談這些了。海哥!我們開工開張,原料呢?合同呢?」
「經理,是你的工作呀!倒問起我啊!」
「海哥,別開玩笑了。我不懂你葫蘆里賣什麼葯?」
「你先去郡工業局和他們簽合同,有了合同;才到指定的地方申請原料和燃料,一步步來吧。」
「那什麼時候才能真的開工啊?」元波看到廠內空置的機器,工人們抽煙談笑,典禮過後,算是開張了,真不曉得如何形容一家如此的工廠。
「社會主義經濟發展是急也急不來的事,你是全廠最先開工的一個人,明白嗎?行政經理。」林滄海半開玩笑的說。
「服了你,我就去好了。」元波拿起機動車車匙,林滄海按了他一下肩膀說:
「吃了開張飯才到公會拿合同,明天再去辨理,今天已來不及啦!」
這餐午飯,是由技術組長的太太事先準備好了,並在工業廳申請到五箱公價啤酒。吃吃喝喝,又笑又鬧,果然吃完飯已經下午三點多,大家在說笑里由陌生變到熟悉,是很開心的一頓飯。
翌日、元波起了個大早,心裡記掛著合同事件。老早趕到咖啡公會裡把公會秘書代打好字的合同拿了,又興沖沖地去郡工業廳。到達後、那位一臉土氣的女同志,大概昨夜丈夫沒給她足夠的快活,在草草望了合同紙後就狠狠的,不友誼的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語調,要他回去把工廠牌照帶來,才能接受申請。
他沒法,只得騎了車趕回廠去,再回來時已經近午了;那位女同志仍然臉無表情的望著他,一語不發把合同紙放進公文擋案。牌照瞧了一眼後又交還給他,元波忍著心頭氣,開口問:
「什麼時候可以拿到合同?」
「不知道,等上級同志簽好再通知你。」
「大概要多久,我們的工廠已開工了,只等著合同。」元波想起廠里的工人都無聊的在對奕象棋和聊天,內心比誰都焦急。
「不知道。」女同志毫不動容的搖搖頭,並打開一張報紙,將視線轉到報上。元波沒趣的離開,對這樣的行政,什麼都慢吞吞的步伐,他想整個國家如都是這般情形,國家怎能進步?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是把國家帶上富強的康庄大道,或是拉回倒退到歷史去呢?他情緒低落的又去見海哥,老林也真有他一套,他一點意外也沒有,在了解了元波的困難後,他成竹在胸的說:
「元波,新制度不是你心中所希望所祈求的那種社會,你要改變觀念,始能適應。我陪你走一趟,以後、你明白了,凡事都會無往而不利的。」
林滄海說完立即和元波出門,兩人一起趕到郡工業廳,通報後直接到了廳長的辦公室。工業廳長原來是個少校軍階的北越陸軍,笑容可掬的分別和他們握手。然後打秋風似的言不及義,話題一轉,輕輕帶過,忽然已回到了主題來,海哥笑吟吟的說:
「廳長能簽下一萬對,價格十八元,我們工廠實收十七元,您說今天可以簽好嗎?」
「可以。不過、你知道廳里很多同志,郡上頭市委也知道了你們的新工廠;要是廠長再方便,實收十六元半,好說話了。」」廳長也笑到好仁慈,唯獨元波笑不出來,他很快的算出那個討價還價的對話里,工廠要少收一萬二千元的貨款。那筆可觀的數目,將由面前這位人民政府代表,少校級的郡工業廳長,代表收受。人民、工人、政府都是受害者。
林滄海沉默了幾分鐘,然後打個哈哈說:
「全聽你啦!少校。以後你就和黃經理多多合作。」
「噢!哈哈!當然,當然。」少校歡天喜地而熱情洋溢的站起身和元波緊緊握手。然後又坐下,拿起檔案文件,尋找了好一回;把他們那份合同抽出來,爽快俐落的簽下名。再拿出個圓圖章,在簽名的空檔上蓋印,自己保留了一份,其餘三份遞給元波。
回程途中,元波明白了。心裡著實很寥落,這個他所祈望的新制度,居然有些他以往沒看到的殘酷事實。一張合同要快速爭取到,竟要付出將近一成的回扣,這種黑暗,是握著權力者的公開貪污。
接著的步驟,去管理原料的機構提取鐵枝鐵片,幹部們都是堆滿笑臉;原料還沒出倉,先約好了要到工廠參觀,並提出所想要的幾對腳踏車腳踏。此後到銀行,出納部的同志,行長,燃料局的阿兵哥,運輸部門的司機以及電力公司的職員,連個派信的郵差,也都笑嘻嘻的找上元波。所有和九龍工廠有丁點關係的單位,都來要腳踏車踏板,出貨時、在贈送的數目里又得做假賬。那天、海哥到廠里來,元波哭喪著臉問他:
「這樣下去,九龍怎樣維持?」
「唉!你和我,這班人都不是靠九龍吃飯是不是?」
「雖然是,但工廠搞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意思?」
「管它呢!只要有錢支薪,工廠倒不了,你少擔心吧!」
「明天第一批貨一千對可以送去了,大家其實很開心。」元波轉變了話題。
「新聞處會來拍照片,你明天要好好招待他們;義務宣傅,別的機構看報後會湧來打合同,工廠就倒不了。」
「但願如此。」
海哥走後,元波立即把新聞處要光臨的大消息通知了大家,一廠的笑鬧聲把元波的憂慮掃光了。他雖然是經理,卻早和廠里上下幾十位股東工友打成一片,從來沒有把自己這個芝麻大的經理擺出來嚇人。他的性格向來如此,心中所想所盼,都是人人平等。階級成份這些觀念,在舊社會裡他都很厭惡,新制度中,能夠掃除這種現象,正投其所好。也因此、他對這個新社會才抱著很大寄望。從當了九龍廠的行政工作,深入接觸了大量各級有關政權的人物後;當初那份熱切期望已給事實的可怕真相,擊到零零碎碎。
工廠里喜氣洋洋,弟兄們來得比往日早,落力的打掃。電視台,新聞部以及郡委代表們,幾乎不分先後的在十時左右就到達了。隆隆的機器發動聲和火爐組噴發的光和熱,使到來賓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記者正用每個不同角度去調整鏡頭,拍攝工廠生活素材用於報導;新聞部的幹部分別和工友們訪談,元波自然成了被採訪的主角。眾多問題里,有很大一部份在發掘他如何從舊社會裡的剝削階級,轉變成為新制度下的革命行動者,成功的為人民「當家作主」做出好榜樣。
元波小心的,略帶點虛假的熱情,回答了所有問題。在參觀拍攝採訪完成後,歡送貴賓離開的高潮,是由技術組長雙手向每位來賓致贈九龍產品,腳踏車腳踏、踏板全套。元波在每一聲謝謝里似乎聞到他們心中不虛此行的音浪在回落。
第二天,大家興奮的談論電視熒光幕上出現的鏡頭,中越文版的解放日報,分別以大字標題報導了九龍工廠超額完成指標。工人在生產過程提出成百上千個「創見」,產品早已達到了先進技術水平。另外有個小欄目介紹了行政經理覺悟的革命歷程,弟兄們快樂的溶進大好前途的美景里,每個人都感到是生平的最大光榮。
興奮的高潮單單維持到十一時近午的時刻,工業廳屬下的湄江單車廠的送貨卡車駛進了九龍工廠的門前。司機把一封信交到了元波手上,接著打開貨車門,將昨天接收的超水平的產品,一箱箱的搬下來。廠內的弟兄們全停下手,好幾位自動的走去幫忙,清點後是退回八百對,理由寫著品質不合規格。
技術組長阮拾臉無表情的拿起一對電鍍精美的腳踏,走進廠中央技術組裡,細心用試驗品質的儀器自己重新測驗。弟兄們停下工,關閉機器,心情沉重的看著那八成退貨,緊張又無能為力的繞著技術組。誰也沒開口,和先前的熱烈氣氛形成極強的對比。
阮拾將再試驗過的產品拿到辦公廳,弟兄們都緊跟著他,看他氣沖沖對著元波吼:
「我證明技術完全正確,絕不是退貨的原因。」
元波沒答腔,把手上他展讀了四、五次的信轉過來,交給阮拾,阮拾看後,指著台上產品說:
「經理,你拿這些產品請別位技師查驗,如有問題,我立即辭職,也負全責好了。」
「拾兄,不關你的事,我已經明白,叫弟兄們返回工作單位吧!」
阮拾半信半疑的不敢再問,走出辦公室,指揮弟兄們重返到機器車間里。
元波真的已看透了這個新制度的另一個面孔,他學到了許多越共的本領,就應用了這種本領和他身旁的「同志」們周旋。
他單身匹馬直闖湄江腳踏車車廠,和該廠的接收部門的品質核對組組長晤面;兩個人經過了幾十分鐘的密談,雙方友誼合作的以某種不為人知的條件,達成妥協。他把談妥後的細節照實轉告了海哥,也暗中通知了阮拾,然後那些被退回的八百對腳踏,又一次送交湄江廠。
大家都鬆了口氣,林滄海指示了元波,元波把廠長的新命令告訴負責技術的阮拾,「羊毛出在羊身上」這句話說了一遍,元波便也立即領會了。
「經理,他要將技術成本降低,萬一出事我擔當不起,」阮拾苦著臉說。
「沒事的,不這樣做,只有倒閉,合同價格,利錢已經很低;東除西扣南吞北食,你不用他們那套瞞天過海法,你的技術超水平,還是要退貨。」
「唉!越共如此貪污,這樣弄權,國家怎樣會進步?」
「拾兄,整個共產黨的統治,都是這一套了;你別先想到國家,要先想想這間小廠能否生存?」
「沒法呵!只好先從電鍍原料偷工,那樣每對可省下二元。」阮拾計算了好一會,把紙條遞給元波。
「很好,我們分一元給湄江廠的收貨部門,自己也多出一元,損失的是人民,你就照做好了。」
「如果退貨呢?」
「絕不會退貨了。湄江廠收貨組長的那個共干還告訴我,他照收了許多用厚紙皮製成的腳踏車骨架呢。」
「紙皮做車身?會害死人呀!」阮拾睜大眼睛,聽到心驚膽跳,元波燃起香煙,冷靜的說:
「他不擔心,又關我們什麼事呢?」
阮拾終於理解,要在新社會裡立足,也只好照他們的方法經營。如果照報上說的是事實,九龍工人有成百上千種創見,弟兄們都成了科學家,發明家了。全越南人人也都是科學家啦!簡直可以領導全世界呢!
阮拾出去後,隨著進來了位穿著雪白長衫越服的女子。
「呵!是你,謂坐。」元波意外而熱情的站起身。
「波兄!我看到報紙,才找到這裡來;做了經理,也不告訴我。」她邊說邊拉起長衫下擺始落坐。
「實在忙。近來好嗎?」
她清晰亮麗的眼睛望著他,淺淺掛著笑,輕輕搖頭:
「有什麼工作可以介紹我做嗎?」
「明雪,你的意思是、、、、、、、」
「讀到報紙,知道你已經是工廠的經理,可能會有工作?」
「讓我想想,也要問問廠長,你等我答覆,好不好?」元波說不出更好的話, ,不能推辭她的請求,也沒權立即答應。
「先謝謝你,我知道兄一定會幫忙的,等兄的好消息了。」她甜密的笑姿對著他,起身告別。
元波心湖勇起漣漪,張心臨行前的一番話又在他腦里繚繞。無論如何,這個忙是幫定了。不然、怎樣向故人交待呢?
林滄海做廠長,只是掛個名,立案證件上存底;他忙著咖啡公會和自己的業務,根本對九龍這家不會賺錢的工廠不感興趣。幾乎完全信任元波,所以要通過他那關是太容易了。
其餘股東對元波也很信任,開會時、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向弟兄們提出辦公室由他一人全包辦,許多工作已分身乏術,希望大家同意聘用一位秘書,助他一臂。由於他最近順利解決了退貨的事件,大家對他心生感激,出乎意外的,竟在毫無阻力的情況下、通過了由他物色秘書一職人選。
元波大喜過望,立即草草寫了幾個字,放進信封,叫廠里的一個小學徒,按址把信送去給明雪。又打個電話給海哥,禮貌上通知一聲,免得將來問起難於解說;一切都那麼順利,心中也就很快樂。對於當初自己也不重視的「經理」,居然也有那麼點小權力,可以如此方便的幫了明雪的忙,倒是始料不到。
回到家,心情愉快的趕著把安排了明雪工作告知婉冰,婉冰也高興明雪有了份職業。閑聊時,她又想起了些家庭生活上的瑣事,於是說:
「現在公價米減少了一半,另一半用雜糧替代;黑炭難買,只好改燒柴。魚、肉、蝦、菜都大幅漲價,小明明也沒奶粉喝了,怎麼辦?」
「給他試喝米湯和吃粥,東西貴是沒法的,不夠開支時你拿些金片去賣,小心點就行了。」他抱過兒子,輕輕的吻著明明的小臉。
「年關也快到,孩子們是否照做新衣裳?你自己的衣服也沒買,這個年會有什麼不同嗎?」
「今年己有很多不同了,北方每天涌下那麼多穿著破破爛爛衣衫不整的人,孩子們就隨便一兩套,我們還是照平日的穿好了,免得惹人注意。」
婉冰想想,又問:「什麼時候才收工呢?」
「年廿九日,初六又開工,趕合同。」
「是呢,楊太太今早來,她們生活越來越困難,很可憐;一家那麼多人,又失業,煙賣不了幾個錢,她說到流了眼淚。我不忍心,把你留下的一百元先借給她。」
「他們原盼新政府會使他們翻身,結果是這種地步,有錢的變窮,窮的先死。」
婉冰抱過明明,把他放在小床上,回過頭來講:
「陳文青的話,似乎都是真的了。」
「是真的,他們制度里上下貪污的程度比阮朝更厲害,外表沒人看出來。」
「你已經知道了,講話小心點。」
「只對你講嘛!除非你去打報告。」
「真的到那種地步,還成什麼夫妻呵?」婉冰不敢想像,做為妻子的人會去密告丈夫的可能。
明明啼哭的聲音中斷了夫妻的閑話,婉冰抱起兒子,下樓找阿美。留下元波,靜靜的思考剛才那番談話,驚異於自己會把對這個制度不滿的情緒講出來,妻子要他小心,也是到了約束控制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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