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元波對面的老楊,半生都在楊公澄街梅花炮台附近的一家大五金行做長工,當老闆一家大小十二口給押上軍車時,號哭聲浪里他也流著淚偷偷把身上幾千元遞給老闆,然後拒絕在一張控訴主人剝削他的文件上簽字,憤憤地回家。
接著全國各省市都熱烈的宣傳著黨的英明領導,示威遊行的隊伍處處可見,所持的口號當然完全針對己成為階下囚的巨富名流。肅清了所有資產買辦階級,是全民抗美救國統一河山後的另一次偉大勝利。
這是勝利所帶來的短暫熱浪,維持不久便給市場上因日益缺乏貨品和生產原料,所引起的種種不景的經濟現象沖冷了。
民生的日用品及入口貨物,並沒有因為把投機的大奸商們打倒了而大量流進市場。恰恰相反的是漸漸在市面上消失,同時、眾多貼上封條的工廠,商行,貨倉,原本就職者都因主人被捕,接管的政權單位又無能力繼續經營而被迫失業。
住在元波對面的老楊,半生都在楊公澄街梅花炮台附近的一家大五金行做長工,當老闆一家大小十二口給押上軍車時,號哭聲浪里他也流著淚偷偷把身上幾千元遞給老闆,然後拒絕在一張控訴主人剝削他的文件上簽字,憤憤地回家。沒想到地方公安局的人民公安很快上門把他請到招待所去,客氣的對他做了七天七夜的再教育。老楊終於「悔過」,在那張己簽滿了名字的控告書押上個符號,他可以回家,也從此失業了。
那天晚飯後,元波抱著明明在門口乘涼,老楊過來,就蹲在石級上和他閑聊。
「你當時為什麼要拒絕簽字呢?」元波好奇的問。
「黃生,我是人,有良心,老闆對我很好,怎能在他落難時我卻無中生有控告他呢?」
「可是,你給請去七天後又為什麼改變主意?」
老楊神色一變,慌張的前後觀望,看沒別人,才低聲說:「黃生,他們日夜輪流對我講經,一睡著就給吵醒,我堅持到不能再支撐了。唉!如不簽,會活活給折磨死的,沒辦法啦!」
「原來如此。現在沒工作,你有什麼打算?」
「再找份工作比登天難,唯有學人拿點東西到街邊擺賣,過一天算一天。」老楊燃點一根自己卷的煙枝,猛力的吸著。
「我想不通,那些街邊貨品,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
「來源很多,如今必定增加更多門路了。那些給封閉的貨倉,裡邊的大量存貨,遲早都會流到街邊市場了。」
元波放下手上的明明,改換了個坐姿,再抱起兒子,對老楊的話很不以為然,他講:「不可能啊!革委會清點後,有賬有目,移交工業局和商業部,歸公有也是等於人民公產,你怎麼能那麼想?」
「喲!你真是老實人。」老楊把聲音壓低,蹲著的位置也移近點說:「老鼠跌進米倉,不偷吃嗎?」
「還沒發生的事,別亂講。什麼社會都會有敗類,他們的革命熱誠和出發點必然有感人的號召力,所以才會成功。」
「是啊!我們都支持他們,因為他們說是窮人的救星,只要革命成功了,我們這麼多廣大的窮人都會翻身,現在呢?呸!」老楊擰熄煙蒂,吐出最後一口煙,像是把心中的怨氣狠力的噴出那樣,有點快感。
「他們才來不到半年,好壞言之過早。老楊,你的感受我明白,但革命的路途上是要犧牲一些人的,他們為了實行理想和主義;除掉那班巨富,也許對整個民族國家未來的前途有好處。那麼資產買辦的收場就是革命巨浪中的泡沫,給浪潮衝擊而消失是必然的。」元波自己也不明白,他會在深心裡支持這個令他害怕而又感動的政權,他對老楊滔滔的議論,好像是在自我掙扎中的心靈辯白。
「我不明白你的話,我們窮苦大眾。心中所望的,是可以令我們生活改善的政府。這半年事實明白的存在,我丟了工作,像我一樣丟工作的人很多很多,東西卻越來越少,越少越貴。以後,真不敢想將是什麼樣的日子。」老楊也一口氣把心中的話傾訴。
「你不必悲觀,情況安定,是會好轉的。中國,蘇聯和北方河內,那些人民不是照樣過著幸福的日子,我們在影片上都看到啊!」
「你真的相信那些電影?那些書報所寫的東西?」老楊有點吃驚,在他心中,他對面屋的黃先生很有錢也有知識,怎麼會對人對事有那麼糊塗的判斷呢?
「你又怎能證明那些電影書報是假的?在還無法清楚真相前,由於他們的勝利,只好先相信他們的主義比我們的舊社會好,對不對?」元波把他的觀念說出來,那些電影那些書報所描寫的社會主義確是很完美很令人響往的一種生活。直到南方成為北方的版圖後,他才真正有機會涉獵到馬列思潮及其所描繪的完美烏托邦社會。元波也多麼希望人類能真正完全平等,自由和幸福的過活。
「黃生,我們都己經生活在這個新制度了,是好是壞?總有機會讓我們看清楚的,我己經明白了。每個人遲早都會明白的。」
明明尿濕了褲,元波對老楊說了,他們就結朿了晚飯後的這一場閑談。元波把兒子交給婉冰,一個人獨坐在書房裡,心總不能定下來;忽兒想起張心,人不回來可連片言隻字也沒有。思緒飄飛,老楊那番話,出自一個工人階級卻對無產階級專政的新社會抱著悲觀看法;那班有錢人一夜間被連根拔起,他們的罪究竟是什麼?想不通的事越來越多,這時門鈴響了,婉冰在三樓,他只好匆匆跑下去應門。
是元濤,他沒進屋,人坐在「漢打」機動車上,伸手把一包東西遞到元波面前:
「老二交給你。」
「什麼東西?」元波接下那包東西。
「大哥,一百五十萬,傳說明天換錢。」元濤忽然用很輕的聲音講。
「誰說的?」
「唉!大哥,收好它,出去看看,你就曉得了。」元濤一揮手,又揚長而去了。
元波把那包錢交給太太,經弟弟一說,心也動了。就告訴了婉冰,一個人推著機車出門。
從陳國纂大道向西貢方向走,許多車都朝著相同的目標,到阮智芳街時,這條堤岸聞名的大牌檔食攤,依然人潮如鯽。過豪華戲院轉右,便進入了同慶大道,以前,每逢過農曆年前,擺賣年貨的攤位就在這條出名的中心大街兩邊,把節日前的濃厚氣氛堆砌到滿滿的。平常日子,沿街的商店葉門庭若市,自從兩周前越共把資產家掃光後,第五郡華人商業命脈的同慶大道,己變到冷清了。可是,今夜,平日的熱鬧倒有點像過年前的那種匆忙擠擁。
行人特別多,最奇的是人人都拿著剛搶購到的用品,沿街都見到有人抬著電視機,收音機,縫衣機與及包裝著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迫擠著的人潮,也會發現許多北方的軍人,他們一樣的在人堆里,尋覓所想購買的物品。
元波終於明白,對於更換舊幣的傳言不是空穴來風。
這時,街道上出現了一部公安車,前後兩個大播音器,以雄壯的音量播出「市革委會」的鄭重通告。革命政權絕對不會在近期內更換錢幣,對於散播謠言擾亂市場的敵人,政權呼籲人民提高警惕,揭發反革命份子的陰謀,對於間接傳播謠言的人,若被舉報也將治以同等罪狀。
相同的通告一次又一次在武裝公安車上重播,往來的人群駐足聆聽,然後又無動於衷的回到原先隊伍,繼續希求把手上的大量舊幣去換取理想中的貨品。元波對於這些廣大群眾的反應深感意外,他們為什麼寧願去相信謠言而不信以前他們支持或參予過的新政權?這裡面必定涵蓋了些他所未能體悟的問題。在歸途上他迷茫,對於明天是否更換錢幣?這個答案幸好不用再等太久就可以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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