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的烏雲是那樣的凝重,一彎新月在狂雲巨浪中像一葉隨時要傾覆的小舟,伊琳大喊著從噩夢中驚醒,坐起身大口喘息著,眼角有抹不去的潮濕。丈夫唐含糊咕嚕了一句:「你又做惡夢了?」翻轉身繼續睡去。
伊琳卻睜著眼不敢再次入睡,一閉眼那場夢魘就會重現在伊琳的睡夢裡:伊琳匍匐在樓梯的台階上的眼前一片漆黑,匪徒那黑色手套的大手像粗糲的大餅緊緊粘在伊琳的臉上,伊琳喪失了嗅覺,窒息到幾乎昏厥。伊琳不得不拚命掙扎去掰松匪徒的手指,以獲得一絲喘息的空氣。匪徒一定以為伊琳試圖掙脫喊叫,便更使勁地壓制住伊琳。伊琳聽到了織錦緞嘶嘶的破裂聲,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僵硬緊繃著寒毛卓豎,抵在伊琳腰間的匕首已經更深地刺穿了伊琳的織錦緞棉襖。
店鋪里,脫去了面罩和手套的另一名匪徒,正在試圖打開收銀機。買牛奶的兩個顧客,原來是里奧和他的同伴,只見里奧走到牛奶冷藏櫃前,打開櫃門取了瓶牛奶。牛奶冷藏櫃最靠近客堂間,里奧一眼瞥到了破損倒地的客堂間木門,好奇地探頭向里張望了一下。自然他什麼也看不見,伊琳被匪徒隱蔽壓制在樓梯的台階上,那是一個視線的死角。
前店主美佳留下的那台老舊收銀機一直不太靈光,要點小竅門才能將收銀機的抽屜打開,操作不當一不留神就會發出刺耳的警報聲。果然,匪徒進店時無法將其打開才將其放棄。此時為免引起顧客的懷疑,佯裝收銀員還是無法再次將收銀機打開,收銀機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讓匪徒心慌不已,他只能向里奧聳聳肩,兩手一攤。
里奧無奈將牛奶放回冷藏庫,又狐疑地朝客堂間里張望:這奶吧門怎麼破成這樣?怎麼不見了東方美女老闆,換成了黑小伙?
里奧帶著滿心狐疑走出了伊琳的店鋪,街道最右端的IGA小超市還在營業,里奧和等在門外的同伴竊竊私語著向IGA走去……
「里奧!不要走啊!里奧!你回來! 里奧 …… 」 伊琳一遍遍回看黑白無聲的監控錄像,以便回答警局和保險公司的千種提問,於是一次次重又跌回惡夢!每當看到里奧這一段時,伊琳的魂魄一遍遍地吶喊著,哪怕在睡夢中!
伊琳又一次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在絕望中度過的每一秒都是漫長的煎熬!匪徒顯然對沒有打開的收銀機抱著不死之心,店鋪中的匪徒再次走入客堂間,俯身和挾制著伊琳的匪徒幾句耳語。伊琳被匪徒從樓梯上粗暴地拉了起來,被推搡著跨過一堆玻璃碎渣和倒地的木門來到櫃檯通道口。匪徒壓住伊琳,示意伊琳和他們一樣下蹲,像戲台上的武大郎那樣屈膝行走,他們用刀頂住伊琳緊隨在後。挪動到收銀機下方,匪徒示意伊琳停住,去打開收銀機。
伊琳被按壓住無法起立,她看不見收銀機的操作面板,她只能盡量向上抬起右手,摸索著操作收銀機。伊琳詫異自己的手指竟像長了眼睛還能這樣的靈敏,她對這台破舊的收銀機了如指掌,只見她的手指靈活地解鎖著收銀機的警報器,幾個按鈕一按,「吧嗒」收銀機的抽屜彈了出來。一個匪徒立馬直起身從收銀機里搜刮錢幣裝入衣兜,另一匪徒一把扯過一個塑料購物袋,急速打開煙櫃門裝了一袋香煙,甩下伊琳,敏捷地跳出櫃檯,向店門衝去。
伊琳蹲在收銀機下方,通過櫃檯玻璃,看到兩個匪徒接連跳出了櫃檯沖向店門,她才試探著緩緩直起身子站了起來。迎面但見櫥窗外的里奧手提一瓶從IGA購買的牛奶,此刻正隔著玻璃櫥窗向伊琳的店內張望,顯然里奧和同伴對剛才在奶吧里所見的一幕深感不安。里奧看見伊琳直起身的那一刻,立馬反應過來剛才發生的一切,把牛奶瓶一扔拔腿向著剛衝出店門的匪徒方向追了過去……
伊琳疾步返身走回客堂間,她沖著樓上呼喊兒子的名字,兒子謹慎地從二樓樓梯口探出頭來,看客堂間里不見了匪徒的蹤影這才放心,三步並成兩步奔下樓來。
「趕緊去隔壁的披薩店,找安東尼,叫他幫忙報警!」伊琳語速飛快地吩咐兒子道,伊琳的手機已經被匪徒搶走無法報警。
乘著兒子去找救援的片刻,伊琳趕緊衝到穿衣鏡前,整一下裂了大口的棉襖,攏一把散亂的頭髮,鏡子里伊琳的臉被悶漲得通紅,幾道血口猙獰著開始凝血,伊琳心一橫快速從棉襖豁口中抽出一團雪白的棉絮,沾些口水擦幾下一臉的血污,臉更紅了。這個當口,伊琳還在想著要保持儀容整潔,無數次事後回想,伊琳也暗啐自己:矯情!
安東尼緊張地沖了進來,看到一地的玻璃碎渣和倒塌的房門,再看看滿臉通紅挂彩的伊琳,擔憂不已。他撫著伊琳的頭髮安慰道:「不用擔心,這些壞掉的東西,我都會幫你修好的!」 他順勢握住伊琳的手摟住了伊琳的肩膀,「哎,伊琳你不應該抵抗的,你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的,如果是我,我就敞開門請他們進來!」
伊琳後來才知道在澳洲生命至上,不提倡無謂的正當防衛。
安東尼一通報警電話後,十分鐘之內來了三撥警察。里奧那邊也沒追上匪徒,匪徒在同伴接應下逃之夭夭了。警察分頭給每個當事人做筆錄。伊琳坐在二樓寫字桌前努力鎮定有條理地敘述整個事件,當所有的敘述完結,伊琳在筆錄上籤上了自己的中文名字,看著寫滿英文字的滿滿兩頁筆錄紙,伊琳忽得悲從中來,那一刻她終於放下了她所有的盔甲,在女警的面前失聲痛哭起來……
伊琳從小就痛恨自己在人前哭泣,那是羞恥的軟弱的表現。可自從那天以後,她伊琳的眼淚就像年久失修的水龍頭一樣,再也不受她的理智掌控了。
女警想送伊琳去醫院檢查一下,但被伊琳拒絕了,此刻她只覺得那都是些皮外傷,她不能丟下兒子一個人在奶吧中獨處。
等待警察處理現場的空檔,伊琳在奶吧群里直播了她店鋪遭遇搶劫的過程,群友們紛紛表示關切:「老公呢?老公怎麼不在?」
「趕緊的,趕緊叫老公過來,這個時候老公不派用場,什麼時候派用場啊!」群友們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伊琳想想明天要面對的就不是群友們的詢問了,而是顧客們的質疑了,還有藏在暗處的匪徒們的窺視。
伊琳這才想起美佳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如果是我,我是絕對不會同意一個人在澳洲做奶吧的!」伊琳此刻才明白那句話的話外之音,最大的玄機原來在這等著呢!
伊琳思考再三之下,撥通了丈夫唐的電話,「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唐的聲音從遙遠的虛空傳來。
「我在奶吧剛遭遇了搶劫,我現在腦子很亂,我也不知道打你電話要怎們樣……」伊琳一聽到唐有些不耐煩的聲音頓時心亂如麻,丟了思緒。
「你說……你到底想叫我怎麼樣做?」唐的口氣更煩躁了。
「你……你買張飛機票,馬上飛來墨爾本吧!」伊琳遲疑半天,終於鼓起勇氣,提出了不得不提的要求。伊琳這些年什麼事都習慣了自己杠,她已經喪失了提要求能力。
當一個女人被逼得無所不能無欲無求的時候,她的合理要求也顯得不合理了吧。
凌晨三點,警察們陸續離開了。安東尼幫伊琳打掃完一片狼藉的客堂間後也離開了,獨留那扇沉重的破損的木門傾倒在地面上,壓在伊琳的心頭提醒著她剛才的一切不是一場惡夢。
夜太深了,伊琳和兒子相互依偎並排躺在大床上,四隻眼睛在黑暗裡瞪著路燈染黃的龜裂天花板,似乎唯恐天花板也會隨時碎裂砸落下來,這一夜誰都無法合眼,腦海中只有樓下那一扇傾倒在地的木門……
沒有一個黑夜不會過去,沒有一個黎明不會到來,黎明前最後 一顆清亮的晨星,預告著朝陽的來臨。
次日清晨,警察在店外拉起的黃條警戒線宣告著奶吧昨夜遭遇了搶劫,買晨報的老人們站在店外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伊琳讓兒子草草吃了牛奶麵包去上學,伊琳則要等待警察再次上門搜集指紋,調取監控視頻,奶吧這天註定是不能營業了。
報刊批發商羅德捧著一大摞報刊雜誌進不了門,只得取消奶吧今早的報刊供應。伊琳稱心了:反正可以轉給九點才開門的IGA代勞賣報。伊琳沒有哪天像今早這樣悠閑著:終於不用再伺候這些買報的大爺了,每份報紙賺個一毛兩毛的,還要忙進忙出點頭哈腰的,誰稀罕呢!
管你什麼山姆不山姆的,看誰還敢投訴!伊琳理直氣壯地躺在了她的創傷簿上!
警察又來了兩撥,客堂間里圍坐著一撥,商討著如何調取設備落伍的監控錄像;店鋪里的一撥人則到處潑撒著顯影粉用毛刷掃著指紋。伊琳被擠在店堂口沒她什麼事。忙活一上午警察完事,幾輛警車呼嘯著絕塵而去。
伊琳埋頭開始擦洗起撒得滿天世界的黑色顯影粉,山姆「哐當」推門而入,低著頭躊躇著似乎有點內疚。伊琳現在一聽到聲響就條件反射像只驚弓之鳥,回頭一看是山姆,不想理他!伊琳手上的抹布只停頓了一下,繼續狠狠地擦!
是呀,就是山姆投訴她伊琳在冬季早關門!就是山姆強命讓伊琳在大門上貼營業時間的布告,告知了匪徒搶劫的時機!都是山姆!都是該死的山姆!
山姆拄著拐杖,跟在伊琳身後隨之移動,趁伊琳轉身,山姆顫巍巍地伸出手遞給伊琳一張慰問卡片:「伊琳,我知道了你昨晚遭遇了搶劫,我很難過,你知道……你知道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你,都很喜歡到你的店裡來,我希望你不要難過……」
山姆破天荒地給了伊琳一個大大的擁抱,伊琳還能埋怨山姆嗎?其實也不關山姆什麼事,伊琳能怨誰呢?
伊琳想起和父親爭執時父親決絕的口氣:「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不論好壞,跪著也得自己走完!」
伊琳的眼淚啊!不值錢咯,像自來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夜幕再次降臨,兒子吃完晚餐後,陪著伊琳坐在客堂間里,獃獃地出神,電腦遊戲、電視機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七點半,伊琳就早早關了店門,看看誰還敢來投訴!
伊琳走上二樓準備鋪床,兒子像只哈巴狗緊跟在伊琳身邊寸步不離。走在二樓的過道里,伊琳開始重新審視這間破舊的奶吧居所,過道的牆壁上布滿廢棄的縱橫交錯的報警器線路,歷任奶吧主都留下了自己的傑作,唯有窗戶上的鐵柵欄卻被翻新焊得死死的。看著這一切,伊琳之前怎麼沒有留意深思呢:這些殘留的設施不是能護她周全,而是暗示著她伊琳正身處在一個危機四伏的陷阱里。
不敢睡!伊琳再次坐回監控器前,死死盯著監控屏,她無心任何事頭痛著,耳朵靈敏地搜集著周遭的一切動靜,屋瓦聲響一隻野貓或是負鼠路過。伊琳和兒子一個激靈,兩人不約而同跳了起來。趕緊!趕緊上樓打包應急物品,這黑夜裡的奶吧她和兒子一刻也不敢待了!客堂間門也沒有,店鋪玻璃門也只是由咖啡圍板攔著,匪徒也還沒抓到,他們還會再來嗎?
伊琳和兒子把蛇皮袋鋪蓋卷裝上汽車,發動引擎飛快地逃離,兒子在后座不斷回看路燈昏暗的街道,唯恐有不明車輛跟蹤,黑色的汽車行駛在暗夜的隧道里,只有兩束行車燈照亮前方的路途……
伊琳和兒子終於躺在了自家客廳的地板上,她和兒子八腳朝天,逃出牢籠一般無比的自由和安心,今晚總能踏實的睡個安穩覺了,伊琳和兒子身心俱疲沉沉地睡去,一夜無夢。
新的一天來臨,伊琳早起送走兒子,趕去奶吧開門營業。淡妝能稍稍掩住她一臉的菜色,但掩不住她額頭上的幾道傷痕。門鈴一響,伊琳心頭就顫,但見一男人手提一個滾輪行李箱風塵僕僕地走進店鋪,是丈夫唐走了進來。謝天謝地唐終於還是趕來了!沒有了客堂間的大門,唐掀開欄板門就跨進了客堂間。
伊琳想也不想就撲了過去,:「唐,你終於來了,我和你說前天晚上有兩個匪徒……」
唐用手擋了擋伊琳:「別急,別急,我這坐了一晚上的飛機,你先讓我坐下來喘口氣。」
伊琳急切地想要訴之而後快的衝動被打壓了下去,想找個肩膀撲上去大哭一場的預設也破沒了,伊琳偃旗息鼓有點悻悻然。
「那你要不要看看那晚的視頻!」伊琳還是不死心,她渴望找個人能共情。
「給我看視頻有什麼好看的,怪嚇人的!以後慢慢再看。」唐敷衍著有點不爽了。
伊琳想當然的以為男人更有膽量,更能擔當,看來是她想錯了,唐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個人而已呀!
保險公司又打來電話問損失多少貨物,伊琳不得不強忍恐懼復看監控案視頻,然後模擬還原推算那個購物袋能裝走多少香煙。
「你到底損失了多少營業額?要算算清楚!」
「那天還沒結算,我也不知道具體有多少營業額。」見唐開始慍怒,伊琳趕緊補充道:「那天周一營業額不高的,而且保險柜也沒損失。」
那該死的保險柜啊,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差點害她伊琳小命不保。
「那你給保險公司多報點損失額。」唐鬆了一口氣在伊琳的身後提醒道。
安東尼也對伊琳說過同樣的話,伊琳雖覺虛報不妥,但只當是安東尼的好心提點,並不反感。為何唐說了同樣的一句話,卻刺痛著伊琳的神經,在她的心頭湧起了強烈的反感。
伊琳開始頭痛欲裂,唐來頂班了,她終於可以稱病不起了。顧客,奶吧群主,周圍店鋪的老闆都跑來伊琳的奶吧表示慰問,伊琳才不願做個祥林嫂,能推脫就讓唐推脫了,實在推不了的,伊琳還是要從沙發上掙扎著爬起來去道謝,對方安慰的話就像在擰水閥開關,伊琳眼淚的水龍頭免不了又要漏一次自來水。唐每每吃驚地看著伊琳的眼淚流呀流,但他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伊琳通過奶吧群聯繫的受害者救助機構的人員帶著翻譯上門來提供援助了:推薦政府索賠律師以及提供受害者心理輔導。依據心理醫生的診斷治療報告,由索賠律師向政府申請賠償補助金。
「我來到澳洲……本以為來到了一個文明安全的國家,為什麼政府連百姓的安全都不能保障!」 伊琳的氣不打一處來,拋出了一句埋怨。
洋人女士司空見慣伊琳對於社區治安的不滿:「從事這個職業前,我也不知道社會上竟然存在著這麼多的犯罪事件。新聞只會報道惡性事件,一般小的事件不會上新聞。但確實對受害者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因此政府會給與受害者一定的賠償和救助。」
翻譯員大叔乘著洋人女士給他簽發工作記錄證明的檔口,對著伊琳一頓唏噓:「你們是做商業移民的嗎?看來也不容易啊!真是難為你了,難為你哦!」
翌日,唐開車送伊琳和兒子去到位於斯普林韋爾的心理診所。唐把車停泊在路邊,伊琳和兒子探身正準備下車,唐忽然扭轉頭對著倆人囑咐道:「你們要把受到的傷害說得嚴重點!那樣可以多爭取些補助!」
伊琳不響,難道她和兒子受到的心理傷害還不夠嚴重嘛!
唐果然如普羅大眾一般只關注到肉體的傷害。肉體的傷口容易癒合,而內心的傷口也許一輩子都難以癒合!
診所門口,伊琳頓住了腳步,面對兒子那張翻版唐的青澀面孔鄭重道:「記住,見到醫生,你要誠實地回答問題,不要誇張,也不要隱瞞!」
兒子眨著一雙酷似伊琳的杏眼,抿緊雙唇用力點了點頭。
伊琳帶著兒子走進了診所的大門……
作者:簡西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22年2月2日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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