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莉莉
上周一是五四青年節,睡前,看到扔在桌子上的Ipad屏幕閃過了一行字:咱媽今天下午五點多鐘在睡夢中去世了。
打開微信,盯著這行字發獃。屏幕黑了,機械的再點開。不知所措的,腦子裡一片混沌。有一瞬間,恍惚覺得簡訊前邊那網名不是我姐的,而應是一個不知何時加我微信的人,不小心發錯了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我回了姐姐這樣幾個字:我們從此沒有媽了?!
明白過來,心變得空落落的,像一粒懸浮在風中的微塵,感覺不到自己的位置。也許,它再也不會篤定穩妥的落到原來的那個地方。
瞪著眼睛看著夜色中灰濛濛的天花板,我明白:疫情之下,無論如何也趕不回去了。爬起來不甘的又刷了一遍飛行網站,最早的一班五天以後,轉機三次,航程五十二個小時。聯繫剛剛回國的朋友,得到的回答是:下飛機檢驗完畢後,直接被拉到城陽區隔離十四天。
國內好友煥萁發來了簡訊,其中一句話阻止了我的掙扎:千萬不能回來,你忍心讓老母親在冰冷的地方等著你折騰嗎?
四個月之前,一月四號的下午,是我探親的回程。外甥兩口子開著車過來送行,二哥和嫂子幫著把行李拿下了樓。我在門廳里擁抱了母親一會兒,囑咐她留在屋裡,別下樓。母親點點頭說;「好,我不下去,你走吧。」然後,她一手扶著門框,另一隻手向我揮著,微駝著腰,看著我一步一回頭的下了樓梯。
航班是直飛墨爾本的。候機時,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和父母擁抱告別的場景又讓我濕了眼眶。一年前,大約也是差不多的探親回程。那次,她把我送到樓下,跟我商量:「我再把你送到機場吧,最後一次。」 我堅決不允,叮囑二哥看著她回到樓上。從那以後大半年過去,慢慢的,她就不太下樓了。
觸景生情,我幾乎是抹著淚登上的飛機。回到墨爾本後仍然焦慮,想跟什麼人訴說一下。女兒建議讓我在今年聖誕節之前再回去兩次。然後我們商量了一下到時由誰照顧外孫女詩恩,安排妥當,緊皺著的心舒展了一些。
一月底,武漢封城。很快,澳中斷航,家鄉青島也開始居家隔離。每天關注著疫情的同時,我也默默的祈禱,期望母親和家人都能平安度過疫期。原來每天過去給母親做飯的二哥搬去和她同住,我繼續周末打電話關注著她的發展,情形似乎穩定。可母親沒有給我再次回去看她的機會,那扶著門框向我揮手的瞬間,成了母女相望的最後一個畫面。
母親兩兒兩女,我是老末。人人都說,女兒是媽的小棉襖。我結婚好多年以後,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飯,不常見到的大哥喝的多了點,醉醺醺的跟吳二交待:我這個妹妹可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你要是對她不好,我可饒不了你。
他說的是醉話,但大體是不差的。母親對小時候的我是滿意的。她不止一次的對人說:「小閨女聽話,從小到大,沒挨過我一指頭」。舉的例子是我不亂吃禁忌食物,氣管炎不治而愈的故事。
不滿十六歲的時候,我離家上了沂蒙山區的三線工廠,八年後到濟南山師大上了四年大學,回來以後馬上結婚生女,再後來,又跑到更遠的澳洲。家庭關係定律中,近的臭遠的香。距離,使母親難以看到她小女兒的缺點和不足,隔著千山萬水,一直努力向我傳遞著溫暖。
其實,每個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小的時候,除了挨訓少,我並沒有得到過任何特殊的待遇。母親竭盡全力的給予她四個孩子平等的愛。每個月發工資買了零食,有了稀罕的食物,父親小灶留下的好飯,她自己不吃,都是分成四份,讓我們兄妹自己保管,商量著互通有無。我們也從未因為吃穿這些小事掐過架,母親的榜樣一直就在那裡。
對於父親前妻的子女,母親也是一視同仁。為了挽留住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大姐,母親聯繫好政法學院,反覆做工作讓她去報考。大姐那時大概是心有所屬,堅決的回老家結了婚。後來,他們兄妹三人來青島探望,辦事,都是撲著母親而來。有時甚至會繞過老爸,直接看了母親便離開。
經常需要來青辦事,治病的老鄉,都在母親這裡得到了熱情的招待。有一次,老爸怕來人把病傳染給孩子,臉色鐵青的和母親大吵。母親頂著壓力,妥善的給那人安排了住宿和治病。至於幫扶有需要的人錢財,對她來說,更是家常便飯。
母親十一歲喪母,僅有的一個姐姐也早已去世。艱苦,缺少母愛的幼年,她養成了對自己十分節儉的習慣,有時可以用寒酸形容。可她卻心胸開闊,樂觀向上。一直教導幾個子女,不管是對事還是對人,要多去看好的一面。並且用自己對於外部世界的慷慨大度,潤物無聲的感化著我們。
我曾一度淺薄的認為:母親那一代人文化不高,沒什麼愛好。離開工作崗位,孩子大了以後,生活會無趣無聊。後來看到她和諸多朋友有來有往,老家親戚絡繹不絕。分享瓜果梨棗,參與大事小事。自己沉浸其中,樂此不疲。方才悟出:當母親用吃苦耐勞度過了謀生的階段後,一直是用她的善良豁達,幫助別人來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歡樂世界,從和子女的親密互動,和周圍人的友善關係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價值。
看到了第四代,我懷抱的是姐姐的孫子。
母親私下裡對我說,在兄妹幾個中,她覺得最虧欠的是對我。兩件事讓她有了這種歉意:一件是在很小的年紀送我上了三線。當時家裡三個畢業生,我是初中,大哥晚上了一年,和姐姐同時高中畢業。那個時代的公務員不會搞特權,又怕影響哥姐的分配。母親縱有不舍,還是眼睜睜看著大卡車把我帶進了沂蒙山區的兵工廠。後來幾次想給我調動,因為父親堅持不以權謀私,也未成功。直到恢復高考,我考上了大學,才分配回青島。
我生女兒時,剛離休的父親帶著我不到兩歲的外甥,母親還在工作,同時幫忙照顧一歲多的侄子。婆婆手臂有點問題,也不想也不想再帶第三代。自己的小家離單位較遠,再冷的天也得抱著孩子乘交通車上班。眼看著女兒艱苦,狼狽的一段生活卻無法幫忙,應該是母親覺得歉疚的另一個原因。
姐姐,二哥一直在母親的身邊,姐夫原在醫院工作,父親和母親生病住院,每次都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家裡有了稀罕的食物,姐姐也會第一時間送到家中。二哥的付出最多,二老都是由他照顧到終點。比起來,我才是虧欠父母的一個女兒。
給母親帶來傷害的,首先是我的不斷離家,以出國的那次傷害最為嚴重。留守女士的七年,我基本上是帶著女兒住在娘家,幫著照料媽媽不在身邊的侄子。老少三代熱熱鬧鬧,是母親樂見的一段生活。
然而,人到中年,我又一次離家,到了讓老年的母親完全夠不到的地方。語言不同,生活和前途毫無著落。諸多的擔憂,思慮,讓她在我走後一個月,腦幹出血倒在無人的家中。如果不是姐姐忽然回去發現送了醫院,我將會懷著害了母親的負疚感度過餘生。
來澳洲一年,父親病危。我請了三周的假,回去到醫院陪伴。其後一個月,父親過世。轉過年來,我們在墨爾本買了房子,急忙給母親買了機票和醫療保險,讓她過來住了將近一年。那會兒經濟拮据,只是帶著母親去了悉尼和墨爾本周邊,但是母親住的非常高興和滿意。三年以後,又把她接了過來。這次,手頭有了余錢帶著母親坐遊船,看了更遠的風景。期間,也發生了一個驚魂插曲。
一天我下班回來,只上夜班的吳二說母親出去了一天沒回來。感覺不對,又無法尋找,我們報了警。警察尋人的標準是失蹤二十四小時之後,可聽到她七十五歲的年齡,又語言不通的情況,兩個警察立馬趕了過來。正詢問著情況,母親自己走了回來,因為迷路,她在外面轉了整整八個小時。
我有些心酸,向母親打探原因,她淡淡的說就是出去轉迷了路。我卻覺得哪裡不對頭。再三的審問吳二,他才招了。說因為母親要幫著掃地,他不讓。儘管他的口氣極力的輕描淡寫,我也明白了:那張喜事也能說成喪事的烏鴉嘴,傷了母親的自尊心,讓她覺得自己無用。
母親第三次來澳,已經八十齣頭。吳二也許正處於更年期,耐心越發差勁。這讓我對他的警戒程度差不多達到戰時狀態。只要吳二對母親說話的方式,態度有一點不敬,我馬上厲聲懟過去,家裡經常會出現劍拔弩張的氣氛。女兒是我的鐵杆盟友,有時也批評我為了保護母親而反應過度。
這種局面是母親不樂見的。在國內,她一人住著寬敞的房子,拿著離休的工資,身體尚好。而在這裡,為了珍惜和女兒相聚的日子,只能謹小慎微,委屈自己。在我上班的白天,盡量的不去打攪吳二,盼著我下班和周末。她回去後,我沒再埋怨吳二,只是一遍遍反省自己:如果我能換一個更溫和的方式處理吳二的問題,是不是會讓母親住的更舒服和放鬆呢?
那以後,都是我回國探望母親。每次兩到三個星期不等,只有三四次是住滿了一個月。在母親滿足的感嘆的時候,我也曾決心下次多住。可早已從根本上違背了「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的我,架不住更遠處風景的誘惑,讓旅遊又生生的擠去了陪伴母親的機會與時間。子女是母親的全部,反過來呢?我似乎無法鼓起勇氣對此來一次自我審視。
母親在漸漸老去。幾次來澳洲,出外旅遊,她興高采烈的像孩子一樣。後來我帶她去黃河壺口瀑布和太行山大峽谷,她開始抱怨路難走,想打退堂鼓。對於壺口瀑布那樣震撼的景色只看了幾眼,便到出口等著我。慢慢的我覺察到,她身體中,腦子裡的許多功能在一點點失靈,關閉。對許多事物失去興趣,是她在表明不再留戀這個世界的態度。
從今年開始,每周在接我電話時,她不像以前那樣高興叫我的名字,問她吃什麼飯,也只用「蒸的飯」這樣最簡單的句子作答。只有當我提到過一陣回去看她時,她才有了精神,一遍遍的問我什麼時候。困於疫情,我只能說再過兩個月。她便放大了聲音:「那麼長時間呀!」,最後再重複著多年習慣的結束語:「你根據你的情況定吧!」
我給她最後的電話是她去世的前兩天,五月二號,比平常的時早了一點,二哥說睡了。過一個小時再打過去,她接過了二哥遞過去的話筒,並沒吱聲。我掂量著選擇最簡單的問候,逗她講話。她聽懂了一個話題,說出了當時的時間,不到五點。我正高興,話筒那邊她又說了句你等會兒,就沒了動靜。二哥接過話筒說,「媽的小便失禁了。」通話結束,錯過了她唯一感興趣的話題。沒能想到再多打回去一次,我感到遺憾和後悔。
母親大小便開始失禁,是在去世前的一個月。自然規律不可逆轉,除了感激二哥兩口子更加辛苦的照顧,我並沒有過於緊張。而是覺得我媽也會像許多同樣情況的老人,撐上數月,甚至數年。母親一生最不願意麻煩別人。在疫情之前,一直是自己住,拒絕保姆。這次,她也不想給最信賴依靠的二兒子再增加負擔。那天睡了一覺,起來自己去了趟廁所,回頭再睡。安安靜靜,乾乾淨淨的走了。
父親一生信奉的是共產主義,他有才華,為官清廉,經常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家庭第二。回到家裡也經常一副嚴肅的面孔,直到晚年才開始變得柔軟。十八歲就嫁給他的母親,在事業上只是追隨者。在公安機關做文員,勤勤懇懇一輩子。她用自己的無私,善良,包容和韌性,培養大了四個孩子和第三代我的侄子。維繫著親戚在內的每一個成員,營造出一個熱乎乎的大家庭。
普普通通的母親沒有過精緻的保養和穿著,卻保存了人最基本的尊嚴和體面。講不出多麼高大上的道理,也從不擺架子,卻活的透徹,明白,按照自己的意願到了終點。她的孩子個個平平淡淡,沒有像父親那樣走向仕途,受了母親的影響,都是用自己的努力創造出了安定的生活。
母親來澳時曾接觸過一點教會,對於聖經和基督真理並沒有很多的了解和認識。她的一生所行是舍己愛人,愛子女,愛世人,遵行了神的律法,用生命活出了信仰。聖經的啟示錄里,耶穌這樣說:「我必快來,賞罰在我,要照個人所行的報應他。」母親沒有痛苦的離去,臨終時安詳的表情也是一個明證:主的應許從不會落空,天國的大門一定會向她敞開。
我在尋找天國的電話號碼,想對母親說一聲對不起:原諒我沒能給她在人世間最後的陪伴,甚至沒能看上最後的一眼。願她脫離滾滾紅塵的一切羈絆,在天國安息,靜等兒女們再次歡樂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