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

【人在澳洲】看戲

得兒啷噹,打,打,打,打……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對於各種熱鬧事兒越來越淡漠,電影幾年不去看一次,戲曲幾年不去看一次,吵雜的現代搖滾音樂更是與之無緣,但回顧上世紀五十年代家鄉看戲的事卻意味無窮,內心一股甜滋滋的味道,總想給別人說。偶爾憑空聽見幾聲秦腔,馬上駐下足來,心像磁鐵一樣被吸引,金屬的流音穿過心脾,依然陶醉。

農村演戲分家戲和大戲,還有婚喪嫁娶聘請的自樂班。家戲是農村自己土生土長的演員組織起來的劇團,劇裝道具比較陳舊簡陋,閑暇時間和逢年過節在露天搭個舞台為鄉親們演出,圖個熱鬧,圖個過癮。大戲是縣以上專業劇團下鄉演出,選擇人口密集,有相對封閉的演出場所,能夠承付得起的富庶村莊,賣票入場。唱大戲在農村是一場盛大的活動,一年難得一次。因此,村民非常重視,一禮拜前就要輿論宣傳,齣戲報,搭戲台,布置劇場,做各種準備,並且通知十里八村的親戚朋友屆時光臨做客。到時,親戚朋友也像拜年走親一樣,穿戴整齊,吆車趕馬,攜家帶眷捧著禮物前來參加這一盛會。各種賣吃食玩意的小商小販也聞風而動,積極地籌備自己的生意,賺錢與看熱鬧兩不誤。一場大戲,滲透著豐富的多元文化。

戲樓設在由廟宇改造成的小學校里,坐北朝南,前面是一片開闊地,那是小學的操場,周圍有土坯矮牆遮擋,看戲就在這裡。

那時,農村沒有鐘錶,開戲沒有幾點幾分的概念,傍晚時分,日落西山,本村和周邊看戲的人提著小凳子,三三兩兩,說說話話,絡繹不絕地朝戲樓方向走去。有條件的婦女出門換上件新衣服,扭動著小腳,攜著抱著孩子,拖泥帶水地慢騰騰向前移動。老人弓腰駝背,一手拿著旱煙袋,一手扶著拐杖,緩緩前行。青年們則打著唿哨,一溜風似地絕塵而去。十歲左右的孩子,沒有個正性,一路打著鬧著,脫下衣服甩動著,結夥跑向戲樓。

戲還未開,戲台下已坐滿了騷動的人,說笑吵鬧聲混成一片。後去的人在外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喊自家人,要求進去相聚。裡邊的人用手捧著嘴,形成喇叭,大聲呼叫自己的親人進來,也有因為佔位子而發生吵鬧的人。小孩子像泥鰍一樣在大人堆里溜過來溜過去。有人在大談闊論今晚劇情的內容和演員的陣容。戲台左右兩側靠牆根是點著小馬燈賣吃食和小玩意的生意人。在燈火的映照下,芝麻滾糖、瓊鍋糖、油輪糖、醪糟雞蛋、炒粉涼粉、棗模糊、糖油糕、瓜子花生、月牙燒餅、吹糖人、琉璃崩、萬花筒,應有盡有,買賣雙方洋溢著無限的滿足感,享受著一種久違的幸福。沒錢的孩子看著各種好吃的東西,垂涎欲滴,圍著攤子轉,偶爾遇到血親熟人給一點賞賜,滿意得心花怒放。看戲,似乎只是一種說法,更多地利用看戲來一次集會,交流感情,把親情友情和淳樸的民俗民風紐結得更加牢固。原本安靜的校園,一下子人聲鼎沸,其意也洋洋,其神也揚揚,笑語喧嘩,不亦樂乎。

鏗鏗鏗!鏘鏘鏘!汽燈亮了,鑼鼓傢伙打開場,舞台帳幕在晃動,台下觀眾戛然而止,等待演員出場。鏗鏗鏗!鏘鏘鏘!開場打個沒完,好像吆喝場外的人趕快進來。台下很快騷動了,前邊的人坐的高,擋住了後邊的人,後邊的人站起來,擋住了更後邊的人,結果,全場的人都站起來,像潮水一樣,呼一下子朝向右邊涌去,又呼一下子朝左邊涌去,笑聲,罵聲,小孩子的驚叫聲,不絕於耳。人群中不乏抱孩子的,有的人乾脆把孩子架在脖子上,擠來擠去,好不危險。年輕力壯的人佔先,婦孺老幼叫苦連天,台下亂成一鍋粥。正在這時,自願組成的治安隊員發揮了作用,十幾個年輕小伙出現在人群中間,手持長竹竿,向人頭上吆喝著壓下來,要求大家坐下,誰站起來就給誰一竹竿。這時,需要秩序,他們的行動受到群眾的支持,誰也沒有怨言。大海波浪一樣起伏不定的人群被平息下來,十幾個半大小子受不了秩序的約束,衝出人群,猴精地爬到周邊幾棵大槐樹上去,驚飛樹上棲息的鳥鵲,他們卻逍遙自在,凌空眺望,喜笑顏開,盡情地放鬆呼叫,誰也管不了。

戲開了,汽油燈大放輝煌,弦樂在左,打擊樂在右,演員在後台整裝待發。單就幕後樂隊的配合表演就令人陶醉其中。司鼓也叫打板,是整個樂隊的總指揮,也是整個演出秩序的總指揮,演員和樂隊其他樂手全按照他的節拍表演。馬鑼鐃鈸,看手勢齊鳴;板胡和二胡伴奏師一手拉弓一手彈弦,根據劇情有時鏗鏘如翼馬秋風。有時多情善感,纏綿如桃花夜雨;管樂在婚喪嫁娶和官員慶典儀式中渲染氣氛。樂手們不僅聚精會神,而且動手動心動情,形態隨著劇情起伏而喜怒哀樂變化,只是不像演員們唱念做打,遵板眼表演那樣直觀而已。幕前幕後,整個舞台演職人員深深地沉浸在劇情中。當然,對於像肖玉玲、全巧民、任哲忠那樣獨創一個流派的高級演員來說,各種樂器的節奏和曲牌必須按照演員獨創的唱腔音韻去走。

得兒啷噹,打,打,打,打……鼓手揚手開板,他的風采和嫻熟的技藝首先引人入勝。二帘子後邊一聲叫板,纖細綿長,好像從雲層中流出一股甘泉,甜蜜溫潤,銷人魂魄,人們戛然安靜下來。接著,弦樂響起,一白一青兩位嬋娟飄飄欲仙,蘭花指道出人間真情上千年。聲聲入耳,句句入心,沁人心脾的唱腔和嬌柔寫意的古典扮相使人產生如痴如醉好像到了另一世界的麻木感。這不就是《白蛇傳》中的白蛇和青蛇嗎?!戲迷們嘖嘖稱讚她們出神入化的表演。

每晚有折戲有本戲,戲一開,台上唱念做打,台下不厭其煩指指點點,津津樂道,唱戲的能唱能演,看戲的能說能唱,台上台下配合默契,自然互動,好不開心。有的人一邊看戲一邊用鼻腔輕聲哼著曲調,有的人跟著唱腔節奏用手指敲著自己膝蓋當板眼。老年人給孫子講述《烙碗記》中定生掃雪,丈夫給妻子講述《舍飯》中的朱春登不忘糟糠之妻趙景棠的故事,周仁匍匐哭墓引發台下許多人跟著抽泣流淚,孫猴盜扇幾個漂亮的空翻引發人們的掌聲雷動……幾十本戲,輪番上演,老生常談,千錘百鍊,融進每一個秦人的血液里。《藏舟》中田玉川與胡鳳蓮一對青年男女夜半深更,「耳聽得譙樓上二更四點」,一個是英俊少年,一個是純情少女淚濕粉面,一個器宇軒昂,一個有識有膽,月光朦朧,秋波流轉,小舟蕩漾,因景生情,因情撩撥人心,在纏綿的音樂下,唱腔高低飄渺,委婉動聽,演員用扮相、聲腔、豐富的肢體語言把觀眾帶入戲中,一出矯情戲盪起台下許多青年男女的春潮。《劈山救母》是一出久唱不衰的戲,故事就發生在隔河相望的西嶽華山和山麓下的華岳廟裡。二郎楊戩,劉彥昌,三聖母,小沉香,家喻戶曉,相傳華山西峰萬仞峭壁就是小沉香為了救母用開山斧劈成的。

當劇情不斷延伸,演員完全進入角色,觀眾也完全被劇情所感染時,演員似乎不是在裝扮演戲,觀眾似乎也不是在掏錢看戲,大家完全進入生活,唱念做打,喜怒哀樂,一招一式,上下互動,沒有矯揉造作,沒有假裝表演,你哭我也哭,你笑我也笑,大家沉浸在實際生活空間里,演繹和抒發著各自的情感。人生如戲,台上眾生相,台下眾生相,人人都是戲子,看到苦戲,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著自己的眼淚。看到喜劇,興奮得手舞足蹈,仰懷大笑。褒貶金玉聲,劇中人就在滾滾紅塵里,明知是假戲,卻生生的做了真,如痴如醉的沉了進去。有道是:假貌寫真情閑看曉花水月,高台演故事細想古今同理。秦腔——秦人高亢的歌,高興時唱,悲痛時唱,休閑時唱,勞累時也唱。兄妹倆扛著鋤頭下地一邊走一邊拉開《花亭相會》的對唱。姊妹倆伴隨紡棉車纏綿的音樂拉開了《血淚仇》中「王桂花在院中轉輪紡線」的唱腔。他們用豪放而委婉的個性演繹著一代一代流動的時光,是生活,也似演戲。

早在上世紀初期至五十年我們村就出了個秦腔名家——拜童麟,藝名拜家紅。他幼年時學習同州梆子(東路秦腔),演鬚生,屬民間藝人。因愛好武術,能打拳,後又偏重武功。《孫猴盜扇》一戲他演孫悟空,《水滸傳》劇目他演時遷偷雞吃雞。因偷雞而上樹,從樹上失足掉下來掛住了頭髮,人懸在空中,他懸空表演脫衣,穿衣,兩腋下夾雞蛋,打小紅拳,成為獨具一格的拜家紅吊毛蓋絕活,觀眾嘆為觀止。那時常有擂台賽,一個大的演藝場南北搭設兩個戲台,兩廂對壘,看誰唱的好。對台藝人們都怕拜家紅出場,只要他在對面的戲台上一出場,觀眾就會聞風潮湧過去,鼓掌歡呼的同時,把銀幣和鈔票拋向舞台,弄得對方戲台冷落冰涼,十分尷尬。拜老先生曾作為西安易俗社的奠基人,被譽為陝西秦腔武丑第一人。

看戲,作為人們娛樂活動的第一要素,孩子們在這種環境下年復一年地熏陶,每人都能哼唱幾段。看完戲下地割草也唱,放牛也唱,晚上在家門口聚集一起棗木棍當梆子,筷子敲著瓦片當鼓點,嘀嘀咕咕的口技當胡琴,生丑凈旦,真真假假,吱哩哇啦,學著演唱,號稱亂彈,誰也不笑話誰,由門外走到門內,變為戲迷,變為票友。據說,有一個賣醋的因為每天挑著擔子吆喝,「賣——醋——了——」叫賣聲也是唱戲的拖腔,結果練出了一副好嗓子,成為名揚一方的名角——「醋坊紅」,在沒有擴音設備的情況下,他的清唱能順風傳播十里以外。

蒙昧不開的孩子,看到台上吹鬍子瞪眼,提袍甩袖的各色人物,開始還興緻盎然,然而,冗長的劇情和音樂對他們像是一付催眠劑,慢慢地耷拉下腦袋,爬在大人身上睡著了,而小時候的我,卻是例外。

那時的門票大人兩毛,小孩一毛錢,低廉的票價對於許多人來說也是奢侈數字,好容易盼到唱大戲,家中成員你今晚上,我明晚上,輪流去看。百姓沒有錢,劇團入不輸出,經營困難,有時農民用農產品以物易票也可以。半大不小的孩子不願買票,先是入場前藏在犄角旮旯,被清場人員清理出去,接著,買票入場時跟在大人後邊拽住衣服往裡邊溜,常常被把門的人卡在門外。門外總有孩子貼在門邊上,趁人不注意,溜了進去。其實,有經驗逃票的孩子,常常相互支人梯翻過矮牆溜進去,但常被劇團巡邏員發現,擰著耳朵趕出去。且別小看那些小女演員,由於每日練功,你敢和她對抗,也會叫你領教拳頭的厲害。大概距了戲二十分鐘時間,把門人撤了,「解放了」,門外人一轟而進,看個尾巴戲。

幕落燈滅,散戲了,熙熙嚷嚷的人群披星戴月,向門口涌去,治安隊員堅守崗位,拿著竹竿喊叫著:「注意安全!不要擁擠!」。人們邊走邊議論劇情,議論哪個演員唱得好,功夫深。戲散情不散,劇情一直在人們心目中發酵彌散,直到生活各個空間。散戲後,滿場子磚頭瓦塊,還有小孩鞋子,帽子,狼籍一片,劇組人員清理乾淨。就這樣春花秋月,聚散離合,熄滅的舞台開始孕育新的一場人間故事,來日晚上,又有多少人將在另一場故事中哭呀,笑呀!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20年1月28日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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