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徵文

【2019中秋徵文】花間有酒憶中秋 父親的最後一個中秋

      –斗室以外 – –

 

中秋節是闔家團圓的日子,父親卻在這一天走入孤寂。

父親系出名門,來自書香世家,自幼庭訓甚嚴,知書達理,個性謙和。未及弱冠則投身家族企業,勤奮不懈,熱愛家庭。在家中,父親就是權威和希望的代名詞。

父親畢生的願望是和子女同住,自從三十多年前母親突然過世之後,父親更顯孤寂,害怕獨居。然而就在那個中秋,我們把父親送進了療養院,儘管一百個不願意,父親還是默默的順從。

療養院有華人,院方也依照中國習俗,張燈結綵,熱熱鬧鬧的慶祝一番。那個中秋夜,我陪著父親吃月餅,看錶演,抽獎…。印象中,這是父親在異國過得最熱鬧的中秋節;可是父親卻顯得十分落寞。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與父親共渡的中秋;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沒想到這是父親最後的中秋。

先祖父在十九世紀初期,從福建廈門遷徙到越南西貢經商,以先祖父字型大小創立陳潤源商行,經營食品生意;並設立潤德行,專營進口法國紅酒數十年,代理多家法國著名紅酒。當時年紀雖幼,對那些享譽國際的酒名尚會仿效大人朗朗上口,現已不復記憶,僅記得有一膾炙人口的黑貓牌紅酒,是頗負聖名的產婦補品。

父親屬長子,年幼時即隨父僑居西貢,成長於越南。在西貢唯一首善的法國中學打啤高中完成學業後,即接掌家中法國紅酒業務,公司名字仍延用當年祖父創立時的老字號— 潤徳行;法文商號為「A – LUAN 」,設立在西貢行政特區內的阮惠大道附近聞名的巴斯德街。短短的巴斯德街上,顯見一大圓形大理石柱直聳在雙並店面的中央,自上至下漆著四個金色大字的「陳潤源行」在南國烈陽的照射下,誇張的閃爍著,亮麗耀眼。此金字招牌是當地華入地標,兼營法國名牌香水、時裝配飾,罐頭食品、法國餅乾……種類齊全。我們每天放學必會經過自家店面,因為住宅就在旁邊的杜有為街;也就是現在的黃叔康街。店員都是老員工,每位都對我們疼愛有加,每回總會塞些稀奇好吃的給我們;甚而讓我們多帶些與同學分享。當然這一  切都必須瞞著爺爺和父親。就這樣,我有一個花團錦簇,人人稱羨的快樂童年。

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越南政局丕變,當年我在台留學後已考取公務員,即獲政府當局接駁家屬來台定居,於一九七七年八月三十,父親捨棄了大半輩子辛苦經營的事業,凈身抵台。一切榮華富貴經過戰火殘酷的洗禮,早已消失殆盡;烙下烽火紋身般的劇痛。也讓父親從此走入憂鬱。數年後我們全家移民澳洲 ,潤德行的紅酒已成歷史。

母親不幸於移民澳洲前夕在台離世,父親六十齣頭即喪偶,終生不願續弦,顯然心中深深藏著對母親的愛。父親與獨身的兒子同住,弟弟忙於工作,無暇注重飲食,身為女兒的我們又忙於各自的家庭而疏忽對父親的照顧,父親的健康逐漸衰退,尤其哮喘嚴重,屢次住院。

二零零七年九月二十五,時值農曆中秋, 父親從雪梨Hornsby Hospital醫院出院後,就直接住進頗具規模的 Masonic Towers Hornsby 分院。這是一所屬於 Low Care 的Hostel,入住對象是能行動自主的慢性病人,院方每日照顧三餐且提供三次點心,有醫生按日造訪看診,護士定時配藥,專人協助沐浴盥洗, 尚有團康以及戶外活動等。這是俗稱的「療養院」,有異於一般長年卧病在床,需專人照顧的老人院Nursing Home。父親居住於此直到離開我們正好是中秋後整整半年。

這中間,父親也在療養院渡過了最後一個聖誕節和跨過農曆新年。聖誕節前夕,我們為父親準備了聖誕禮物分送給院內各位同仁,感謝他們對父親的照顧。當我們陪著父親把禮物送到每一位員工的手中時,父親那份欣喜躍上臉龐。農曆新年父親更是製作了好些應景的大紅燈籠掛在院內。父親擅長剪紙,聯誼廳的牆上貼滿父親精心修剪的「福」、「春」…等喜氣洋洋的揮春,煞是熱鬧。

歷年來,父親體重只剩四十三公斤左右。在住進療養院之前,父親不時進出醫院,每次都是因為氣喘緊急送醫。這次醫生建議父親 轉入療養院,是希望可以讓父親得到更妥善的醫療照顧。幸得醫生熱心的幫助,以及社會局快速批准之後,經過一番苦口婆心,父親才勉強住了進去。

父親並不愛這間面積雖然不大,卻設備齊全;且附個人衛浴的單人房,那是一般人得排隊等上一年半載始住得進去的地方。每當我們去探望父親,父親總是不開心,老抱怨無家可歸。顯然父親並不喜歡這斗室。

由於父親成長在越南,十來歲就開始吸煙,對煙害一無所知。自懂事以來,父親的上衣口袋總是放著一小包洋煙,父親偏愛DUNHILL ,小時候我們時常跑雜貨店幫父親買煙。印象中父親也常咳嗽,還不時咳痰。

一九八七年父親定居雪梨, 咳嗽屢見嚴重,家庭醫生一再警告父親必須戒煙,父親總是敷衍。長年下來, 肺功能明顯變差, 左邊的肺葉幾乎已經完全喪失功能。二零零二年,右邊的肺葉下端也出現一小片陰影,經過肺部專科醫生定期追蹤檢查, 發現陰影越來越大,疑是肺癌。兩年後,醫生建議抽樣檢驗,以證實 病情,父親不願意,就這樣再拖過了兩年。在一次例行檢查中,醫生髮現那片陰影更擴大了許多,又有肺積水現象,心臟也肥大, 要我們告訴父親最多只剩下半年,好讓父親心裡有準備。我們誰 都不敢提。那已是在父親過世四年前的事。

這四年來父親不斷進出醫院,有一次夜裡送急診, 呼吸非常困難,只能依賴插管,不能言語,要靠紙筆表達想說的話,那天晚上, 醫院在半夜把家屬叫去,情況危急。所有子孫圍在急診室的病床旁邊,悲痛萬分。結果奇蹟似的,過沒幾天父親就轉入普通病房,住院之後也平平安安的回家。

父親的求生意志力非常堅強,住院期間什麼苦都受得了, 經常看 他那瘦削的手臂被針扎得血管淤紫,傷痕纍纍,我們看了都心疼,父親卻沒吭一聲。醫院的伙食都是西餐,平淡無味,父親照吃不誤, 同年父親曾因腸癌動手術,所幸只是初期。開過刀的腸子偶而會阻塞,好幾次因此住院。父親住進療養院之後,幾乎每個月都因為氣喘需要氧氣輔助而送醫,當父親在二零零七年三月份最後一次因氣喘住進Hornsby Hospital 時,醫生幫父親申請到可以安裝在療養院住房內的氧氣配備。我們還天真的以為,只要戴上氧氣,父親的氣喘必可解決。父親就可以像往常一般生活,還可以跟我們一起出去吃飯遊玩。因為父親除了肺功能不行之外,其他機能都十分良好, 尤其聽力更勝人一籌,總是能聽到我們背地裡埋怨他偷抽煙而不高興。患了多年白內障的右眼,也繼左眼之後於去年手術,更方便於閱讀書報。一切看來都是這麼良好,彷彿又重拾快樂人生。

父親這次住院前後十來天,醫生已從他的痰中檢查出癌細胞; 證實是肺癌末期。因父親不諳英語。醫院特地請來翻譯,並召集家屬一併前來,親自告知父親病情。

這麼多年一直被病痛折磨的父親,從未見他有過氣餒的神情;可是這次父親臉色十分凝重,毫無表情。我心中一陣揪痛。當醫生詢及父親,想讓病情順其自然發展,避免治療的痛苦; 或是要見腫瘤科醫生,接受進一步化療,父親稍作考慮後即選擇後者。醫生雖不主張,卻也尊重病人的意願,答應安排腫瘤科醫生前來問診。然而直至父親出院,腫瘤科醫生始終未曾露臉。父親每次住院,都能順利出院,雖然這次證實是肺癌末期,可是既不疼痛; 也沒咳血,毫無一點警訊。誰能料到這麼快撒手人寰?

父親出院那天, 我們還興高采烈為那部剛送來住所的氧氣機雀躍著。可是不到兩天,父親又因為腹部漲痛,不能排便而再度送醫院急診。

這是父親最後一次送急診,沒有住院,只在急診處待了三天,腸子通了即送回療養院,在激烈的清腸下還在便血。急診處回來不到兩天,療養院突然告知,復活節即將來臨,院內缺少值班醫生,必須安排父親住​​進Neingha Hospital才有專人照顧。我們深感疑惑, 猶豫不願前往,但院方還是堅持把父親送走。後來始明白 Neingha Hospital 實為善終醫院,療養院事先完全不予說明,早知病人與家屬絕不同意。院方如此強制執行,留給我們錐心之痛,始終無法釋懷。住進Neingha Hospital之後,院方給父親注射嗎啡,頭一兩天父親昏昏欲睡,我們擔心是因為嗎啡劑量過高, 要求醫生減量,第三天劑量調低,父親又喘不過來,我們只好讓父親恢復劑量。結果舒緩了氣喘,父親仍覺睏倦,缺乏體力。

二零零八年三月二十四 日中午,弟弟到病房探視父親 時,發現父親雙手沒力,不便進食。午餐過後我與弟弟再趕過去,帶一些父親平常愛吃的菜肴,父親僅淺嘗一二 。向來只要是愛吃的食物,父親味口都不錯,這陣子食慾明顯變差。那個午後覺得父親精神疲憊,神情獃滯。當天晚上心血來潮,召來兩個妹妹帶著小孩到家裡吃晚飯,飯後大夥直奔病房。父親通常八點半就寢,我們趕到時是已是八點四十分,病房九點鐘謝絕訪客。一進房門,看見父親還​​沒睡,躺在床上,右手橫擱在額頭,直望著天花板。看到我們一進門, 馬上坐了起來。問父親怎麼還沒睡,父親說正在等我們。說:「眼看時間到了怎麼還沒來?」三姐妹就在病床前嘻鬧到九點十分才帶著孩子離開。當晚父親的神情和白天截然不同,精神特別好,顯然很開心,不像往常總愛板著一張臉。帶去的水果也乖乖吃完,陪著我們呵呵著笑。回程的路上大夥都很開心,還討論著四天後要帶父親到餐廳慶生的種種細節。

以為父親的病情已經好轉,嗎啡產生功效。
以為父親很快可以回到療養院過一般日常。
以為父親又會有另外一個六年。
誰想到,那個溫馨的夜晚只是迴光返照。

當開車送妹妹們回到各自家中後,我一進家門,放下手中那個每天帶水果給父親用的康寧小玻璃碗時,它突然滑落地板, 瞬間破成細細碎片,在廳內鹵素燈的投射下亮到刺心。這個跟了我二十幾年;極其心愛的小玻璃碗瞬間化為烏有,心中一陣窒息,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當晚凌晨四點五十, 睡夢中被電話吵醒,拿起來一聽是弟弟, 正抱怨他沒事不要半夜亂打電話騷擾人。

「就是有事」,弟弟哽咽的說… 停頓了一下 : 「爸爸走了」。我澈底崩潰,哭了出來。跟著聽到弟弟在那端不停啜泣。

原來病房在四點半打電話通知弟弟,說半夜四點值班護士給父親服藥時,父親還說謝謝,四點十分,她們再過去巡視,父親的身體側向床沿,扶起父親時已安詳過世。推測父親可能想轉身起床如廁,卻因為沒有力氣而倒下。前一天晚上,父親夜裡上廁所也差點摔跤,護士叮囑父親要按鈴或使用尿壺。但父親總是不想麻煩他人. 或許父親只是一口氣喘不過來,悄悄的走了。

那天是陽曆三月二十五日, 農曆二月十八,距離父親農曆二月二十二的八十三歲生日只差四天。

爸爸,我們還來不及給您慶生,為什麼不給我們多四天呢?愛美的爸爸,您頭髮不是剛剪好, 鬍渣也才清乾凈,等著要跟子孫們合拍美美的生日照嗎?

緊急電召外派在墨爾本的兒子趕回來,兒子在電話那頭傷心欲絕,頻頻哭問: 「安公,您怎麼可以不等我回來!」。父親一向最疼愛這長孫,行醫的兒子也長期照顧著他最心愛的外公。兒子一趕到,父親張開的眼睛和嘴巴才合起來。

之前四年醫生判斷父親只剩半年。然而過了八個半年,父親仍然健在。我曾經懷疑,父親到底是不是肺癌。還跟兒子開玩笑說要去拆那名醫專科的招牌。即使最後證實確是肺癌,父親依然要跟病魔搏鬥。死神曾多次與父親擦身而過,這次卻忘記缺席。

唯一欣慰的是,父親是在沒有痛苦的情況下, 安然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父親一直羨慕早在二十幾年前驟然舍我們而去的母親毫無痛苦的辭世。現在父親也一樣修得此福份。我們痛心疾首,悔恨不能在最後一刻陪伴著至愛的父親;原來是父親刻意不讓我們如此悲傷的離別,不捨得看到我們傷心哭泣,於是安排了那晚子孫歡聚一堂,快樂的 Ending 。親愛的爸爸,您到了最後一分鐘還不忘替子孫著想。

爸爸,如今您不必再困坐於那斗室之中,請邁開您的大步,瀟洒的走向錦繡的康庄大道;走向那個鋪滿了鮮花的天堂。

爸爸,請您走出心靈那陰暗的斗室, 不再與憂鬱為伍,做一個快樂的神仙。

爸爸,我未曾在您面前說一聲「我愛您」,也未曾給您一個深深的擁抱;只有在母親離去那晚,我們相對落淚,我緊緊擁抱著不停低泣的您…。

爸爸,希望那個中秋是一個失敗的綵排,結果一切重來 …… 不讓您入住療養院;更不讓市儈奸商把您陷入逐步摧毀您的渾沌世界,以嗎啡天天醉您…

我的爸爸,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們將時時刻刻承歡在您膝下,告訴您,我們是多麼的愛您……

親愛的爸爸,我們幸福的花樣年華澎湃在您醇郁的紅酒香中;然而,我們卻給您綰結了一個缺憾的中秋。

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親愛的爸爸,我們還有許許多多的下一世,我們將以九萬九千九百九拾九朵鮮艷的玫瑰縈繞著您;就在那個中秋前的七夕…。

作者:築今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19年9月18日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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