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喜歡過中秋節,這倒不是因為有月餅吃或與團圓有關,而只是因為中秋就意味著夏天的基本終結。我生性怕熱卻不畏寒,家鄉又是有名的「火爐」。所以,夏天就是我的「水深火熱」,而秋高氣爽就簡直是「脫離苦海」。
但在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我卻開始對中秋有了些別樣的感覺。
這還是在「十年浩劫」的初期。當時,我只不過是一個中學生。因為「出身」不屬於「紅五類」,也不屬於「黑七類」,我沒有資格參加「紅衛兵」,但終究也不是「專政對像」,最後被當作了「紅衛兵」的「戰友」。在那些黑白顛倒的日子裡,紅衛兵們肆無忌憚地抓捕「牛鬼蛇神」,把那些他們認為是「反動份子」的人關進「牛棚」,而我們則被指定為那些「牛棚」里的「犯人們」的「看守」。 「看守」們有兩個任務:一是監督,不讓「犯人」「亂說亂動」;二是監視,以防「犯人」以死相抗。
孟老師和林老師是我的那個中學的知名教師。丈夫孟老師教化學,妻子林老師教語文,多年來,他們經常被評選為「優秀教師」。林老師還是我的那個班級的班主任。因為我喜歡文學,喜歡讀書,喜歡詩詞古文,喜歡寫文章,所以我的語文成績比較好。我的「作文」經常被林老師選中作為「範文」在課堂里宣讀。
厄運在文革一開始時就降臨了。孟老師被認為是「特務」而被「揪」了出來,然後是「隔離審查」,然後被投入「牛棚」,原因只是因為他有親戚在台灣。林老師也因在語文教學中宣揚「封資修」被批鬥。但是我始終無法把林老師當壞人。
一次在校外路上我們偶遇,我猶豫著,但最終還是恭敬地向林老師鞠了一個躬,喊了一聲「老師好」,隨即,我看到了林老師的慌張和慌亂,她輕輕地回應「不能與我說話,會連累你。」隨後匆匆離去。
這一年的中秋前,又一次偶遇,林老師問了我一句話:你在看守牛棚嗎?我說:是。然後她問我:能見到老孟嗎?我說:能。最後,她遲疑著問我:你能幫我帶一個月餅給老孟嗎?我有些猶豫,但還是點點頭,說:行!
這裡,應該插一句:當時「月餅」是配給供應的。那些年,幾乎所有東西都要有「票」才能得到供應。除了糧、油、布、肉等,連煙酒、火柴、糖果和糕點等都是憑票供應的。在我的那個城市裡,因為票的種類實在太多,當局索性就在前一年年底給每人發一張印有號碼的大紙張供下一年用,紙上面划出著很多半寸見方的格子,內有編號,編號是一至一百號。每次有什麼新的要憑票供應的東西,只需在商店門口公布一下就行了,例如:X號票供應花生一斤,Y號票供應月餅二隻,Z號票供應肥皂一條,等等。此時,居民們就必須及時剪下這個號碼去商店憑號購買,因為一旦失效就再也無法買到了。
中秋前夕,林老師給我一個小包,包里只是一個月餅。我在值夜班時悄悄交給了孟老師。
然而,那隻月餅最後還是被發現了。據紅衛兵當局分析,這月餅是有人串通被傳遞到「犯人」手裡的。為找到這個「姦細」,我們這些看守們被召集在現場接受指證。這一天是中秋節,我們這些看守被集體帶進「牛棚」。牛棚里,孟老師被打得滿頭滿身是血,紅衛兵們手持皮帶,大聲吼叫著,脅迫孟老師供出那個傳遞月餅的人,但孟老師只是重複著一句話:「是我偷的。」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終於逃過了這一劫,但此後,每次過中秋時我再也忘不了那個渾身血淋淋的孟老師和他那絕望而又堅毅的眼神。
後來是全面內戰,後來是上山下鄉。
終於回到城市的時候已經是那個「改革開放」的年代了。在九十年代初的一個中秋前夕,我突然收到了一個包裹,這居然發自香港!打開一看,居然是一盒月餅!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圓圓的大鐵盒裡有八個月餅,中間是一個大一些的,周圍是七個較小的。包裹單上有句留言:「好不容易才知道你的地址,現在說『感謝』是太遲了。不過還是要說『謝謝』。」落款是孟老師和林老師。我的眼睛有點濕潤,不過心裡百感交集:他們大概是移居香港了,終於應該是安全了。
中秋夜,我們全家一起吃月餅。我把那個「故事」講給大家聽,唏噓之餘,我的父親喃喃地說了一句「好人一生平安」,接著又加了一句:「外國的月亮是不是比我們的圓,我不知道。但是外國的月餅比我們的好吃多了。」
從此,每年中秋前夕,我都會收到一個來自香港的包裹,那總是一盒月餅,直至我移民澳洲。因為海關有規矩,月餅是不能再寄了。但是,兩位老師和我的資訊交流卻再也沒有停止過。
八月了,又是中秋。
香港!我一直不斷地在遙祝我的老師平安;一直不斷地在遙祝香港同胞的平安。
作者:王勤(墨爾本)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19年9月18日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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