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宇
「乞力馬扎羅山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
——《乞力馬扎羅的雪》
《乞力馬扎羅的雪》應該算是我最喜歡的海明威的作品了。故事主要講述一個作家哈里和情人來到非洲草原打獵,膝蓋不慎被劃破,傷口感染患上壞疽,找不到醫治的辦法,只能靜靜地等待死亡。在生命最後的盡頭,哈里等待著救援的飛機,死於一個夢境:他乘著飛機,向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的山頂飛去。
海明威,又一個我深愛的記者出身的作家。西班牙內戰期間,他曾3次以記者身份親臨前線,後又多次以戰地記者身份重回戰場,並參加戰鬥。1952年,海明威最著名的《老人與海》問世,深受好評,翌年獲普利策獎,195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62歲那年,海明威用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也許是記者見過了太多黑暗與不公,所以他們往往能注意到社會上那些被人們忽略的角落,以一種旁觀者式的冷靜視角講述故事,沒有華麗的詞藻,卻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同時,他們的文字簡潔明了、結構清晰、用詞簡單卻精確。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人剛開始讀英文原著時都會選擇海明威的作品。他的風格就是精明簡練,幾乎刪掉所有的形容詞和多餘的副詞,只保留句子最基本的結構。這種寫作理論便是他舉世聞名的冰山理論,他把文學創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他曾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而在文學作品中,文字和形象是所謂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謂的「八分之七」。前兩者是具體可見的,後兩者是寓於前兩者之中的,而水面下的「八分之七」則應該留給讀者去感受。這種理論同時也體現在書的篇幅上。比如,他在談到《老人與海》的創作時指出,「本來可以寫一千多頁那麼長,小說里村莊中的每一個人物,以及他們怎樣謀生、怎樣受教育、生孩子等等一切過程。」但最終《老人與海》卻被濃縮到只有短短几萬字,僅集中描寫老人在海上捕魚的驚心動魄的三天。
《乞力馬扎羅的雪》雖然篇幅不長,但卻是海明威人生中一個重要的節點。作為一個高產作家,海明威在非洲的那段時間裡,完成的作品算是比較少的了。於是在這本書里,他將自己作為小說主人公哈里的原型,故事也是取自之前他在非洲之行中,不幸患上阿米巴痢疾,差點命喪黃泉的經歷。就像主人公哈里一樣,海明威也陷入了對過去、現在和未來深深的迷茫之中。終點在哪裡?或者說文學創作上有所謂終點的概念嗎?如果沒有目的地,又該選擇怎樣的道路繼續前行呢?但在完成這部作品之後,海明威的文學生涯就迎來了一個高峰期,不斷創作出各種膾炙人口的著作。
這本書也是海明威少有的使用意識流進行寫作的小說。意識流小說是20世紀20年代興起的小說樣式,主要是通過內心獨白、自由聯想、時空交錯、幻覺夢境等方式,來表現人物主觀世界的意識流動及潛在的心理活動。它可謂是許多讀者閱讀路上的一道坎,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伍爾芙的《牆上的斑點》、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還有福克納的《喧嘩與躁動》……這些享譽世界的著作,讓多少人無數次拿起又放下。尤其是尤利西斯,原版40多頁上竟然沒有一個標點,讓不少讀者看了直呼頭疼。
而這本《乞力馬扎羅的雪》可以算得上一本意識流的入門之作,清晰的樹形結構和海明威簡潔的行文風格使得這本書不像其他意識流那樣難讀。
樹形的敘述結構簡單來說就像一棵大樹,樹榦便是本書貫穿始終的主題,在這本書里就是死亡。而枝幹樹葉則穿插在故事中,使得故事變得豐滿而完整。在這本書里,便是哈里對過去生活的回憶。他的理想、現實、夢魘、慾望……交織在一起,勾勒出哈里的一生。
同時,這本書也是運用時空交錯方式表現人物意識的典範之作。哈里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下任由意識遊離,他夢見自己的靈魂飛向乞力馬扎羅山,轉瞬又夢到自己身處於長島的家中;一會兒是正在往東方飛,一會兒又回到記憶中女兒參加社交的前夜。而這些所思所想,都在海明威巧妙精湛的敘述描寫中展開,時空交錯,紛亂跳躍。
除此之外,另一個不能忽視的精妙之處,便是海明威在本書中設定了不少重要的象徵。文中有兩個非常重要的象徵:豹子和鬣狗。作為主人公哈里象徵的豹子,為了尋找精神的永恆,犧牲肉體死在潔白純凈的乞力馬扎羅雪山上。與其它死在山下很快就被食腐動物吞食乾淨的其他動物不同,它的屍體「已經風乾凍僵了」,於是便被保存了下來,成為不朽的象徵。與此相對,鬣狗則在山下的灌木叢中,被大自然殘酷的法則吞噬。
我個人認為,《乞力馬扎羅的雪》這本書算得上是海明威所有作品中最美的一部。
故事開頭的豹子,到最後也沒有人知道它為什麼要遠離家園,攀登乞力馬扎羅山。雖然它最後沒有成功攀頂,但是這種明知不可為卻為之的勇氣和追求令人動容。無論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還是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的雪》,都深刻展現了渺小人類與命運艱難抗爭的主題,這種明知不可為卻為之的英雄情結。
攀登乞力馬扎羅山的過程,就如同攀登文學之山。生命總會有終結的時候,但文學的道路永遠沒有終點。面對沒有終點的旅途,我們又該用何方式繼續前行呢?
另一方面,海明威用寥寥數字把人之將死的那種徹悟寫出了一種旁人無法比擬的美感與宏大。死亡對於他而言,不是一個單一的結果,而是一個線性的過程。宇宙浩瀚無垠,大地漫無邊際,人類何其渺小,人的一生又何其短暫。而乞力馬扎羅山,亘古不變。它見證了物種的滅絕,見證了時代的變遷,任由時光流轉,始終屹立於非洲草原。
「於是在前方,極目所見,他看到,像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在陽光中顯得那麼高聳、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馬扎羅山的方形的山巔。於是他明白了,那兒就是他現在要飛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