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著一棵玉米秧子被牛踩了一腳之後,它站過的地方就陷了下去,空出一棵玉米秧的位置。我盯著那個不大不小的坑,那棵玉米秧子緊貼著地面,沒有一點要站起來的意思。我看著它,想不通怎麼能這樣,一株玉米秧子怎麼會說死就死了。
我總覺得,指甲長了剪短又長上來,韭菜割了過些日子又是一茬,樹葉黃了會綠,竟然有些東西空缺了就再也不回來了。越想越失落,並且有一種頓悟了的感覺,才明白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就像被踩進土裡的玉米秧一樣,總有一天會突然空缺。並且這種空缺,誰也都會遇得到,甚至還伴隨一生。
我從童年開始,就在經歷各種空缺,並記住它們所帶來的滋味和創傷。
小學六年級。半大不大的我們正在經歷著人生中一次不大不小的轉折。當時小學升初中需要經歷一場嚴格的考試,重點中學需要競爭,擇優錄取,就連普通中學也有一定的分數線,達不到分數線的就得留級或就此失學。
輝是我們班上的活寶,他就坐在我前面。每每同學們被作業或難題折磨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他總會用自己逗逼搞笑的言語讓全班同學捧腹。因為有了他,我們的學習生活總不乏歡聲笑語。
然而,他竟然成了我遇到的第一個突然消失了的人。那樣一個炎熱的午後,那樣的一汪清涼誘人的潭水,就那樣縱身一躍,便再也沒有回來。從此,教室里那張課桌的一邊就空出一個十二歲孩子的位置,我坐在後面,守著一個巨大的空洞。
輝落水身亡的那個夜裡,暴雨如注,他母親哭天搶地的呼喊讓整個村子人的心都顫抖了。輝的離開讓我明白了人有一天也是會突然空缺的。隨後的幾年,我又經歷了兩次同學在班上突然的空缺,那從此消失不見的身影以及由他們的離去帶來的情感上的空缺,讓我至今想起仍滿懷傷感。但是,奶奶的離開,卻讓我理解了空缺帶來的痛到骨子裡的悲傷。奶奶是我整個童年的精神支柱,從我記事起,我都是抱著奶奶的小腿入眠的,每晚我都會真心實意地在心裡為她祈禱,祈禱她長命百歲。然而,生老病死是人世間再正常不過的事,無論我的內心有多虔誠,我都無法與自然規律相抗衡。老宅里再沒有奶奶慈祥的笑容,那張睡過她的床也從此空蕩空缺了。對她的思念漫延了我的前半生,她也在我的念想下頻來入夢。
外婆的離開是令所有親人都猝不及防的。從送至省立醫院到閉上眼睛還不到兩周的時間。我們明知道是醫院造成的醫療事故,但無論是怎樣的義憤填膺,怎樣的吵嚷打鬧都挽不回她的生命了。我想,她最為遺憾的,應該是她沒來得及見一面遠在萬里之外的小兒子便倉促地停止了呼吸。舅舅從澳洲趕回家的時候,外婆平靜地躺在冰棺里等著他。那種悲痛,若非親身經歷,親眼見證,沒有人能真切地體會到。從此,他們兄弟姐妹的父親母親的位置空缺,我們外公外婆的位置也空缺了。
兩年前,公公去世,在我的世界裡再次出現了讓人悲傷的空缺。在過完一生閉上眼落了幕之後,我們把他埋到了能望得見遼遠天空的山上。在那個位置,可以看得見日出日落,我們希望他不致於太過寂寞。於是,在這兩年的春節里,他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作為祖父的身份,就永遠地空缺了下來,我們用長久的悲傷也沒能讓他復原。我們在白紙上寫上他的名字,把它的照片洗出來,裝進相框里,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供桌中央。逢年過節,擺上供品,點一炷香,然後抽出一根香煙點燃,像公公活著一樣遞給他。事實上,剛開始我們就當他從來都沒有離開,說話的時候大家盡量把悲傷收起來,裝作沒事人一樣。公公平素節約慣了,米粒掉在地上他撿起來吹吹放進嘴裡,我們吃飯的時候,不敢剩飯,怕他心疼。
生活中,如果突然遷走一棵樹,或許沒有人操心它去了哪裡,但是,一個人的位置突然空了出來,就會有身邊的人無法適應。一輩子基本沒怎麼跟母親分開的父親剛來到墨爾本,睜眼就找母親,就想打母親電話。其實,電話接通也沒啥說的,無非就是問問對方:你在哪裡,飯吃沒吃,諾諾在幹啥?然後就不知該說什麼了。還沒呆上幾天就不停地念叨著我要回去:你媽身體不好,這疼那疼的,她一個人還要帶孫女太勞累了……我們知道他是在找借口,按我母親的話說,你爸不在家還清靜呢,在家還要跟他吵。但無論他們怎麼表述,有一點是無法否認的,老夫老妻在一起幾十年,那個位置已經固定了,偶爾出現了空缺那心裡一定是悵然若失的。
離開村莊多少年了,除春節之外的每一個節日,我都是缺席者,我在村莊里的位置缺得久了,以至於回鄉時總有一些人是我所不認識的,我也成了很多人眼中的陌生的面孔。
這些天,父親百無聊賴時總會拿一把鋤頭在我們的院子里這裡挖挖那裡墾墾,有時候他會對我們說:這花草樹木種的太多,太雜了,我把它挖掉一些吧。我趕忙上前阻止,我告訴他,這些花草樹木在這個位置我已經看習慣了,我見不得它在這片土地上突然就空缺了!
作者:郭娟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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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18年7月12日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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