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江南水鄉的一個縣城裡。爸爸媽媽都是當地數一數二的西醫。雇了一些人,經營著自己規模不小的醫院。我們兄弟姐妹眾多。奶奶也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是一個頗為龐大的家庭。醫院和住宅隔了一個庭院。十分方便。但唯獨沒見過爺爺。聽哥哥姐姐們說,爺爺很早就去世了。
奶奶瘦瘦長長的。有一雙半大的小足,雖不是三寸金蓮,走路也是搖搖晃晃。再說還有氣喘病,一動就氣喘吁吁。平時就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坐幾個小時。好像在打瞌睡。直到吃飯時才出來坐上飯桌,這是奶奶與大家相聚的時候。話語不多,但都是要辦的。如自己的氣喘葯吃完了,囑咐父親配了帶回家。過年了,要給哪些親戚送禮。什麼時候要把寡居的嬸嬸接回來小住幾天。夏天要做甜麵醬,蓋醬缸的白鐵皮蓋子得拿出來了。順便說一句,自家做的醬腌出來的醬瓜,熟透了通體透明,甜咸適度是我父親十分喜愛的美食。最上心的是做油浸白果,這是治療肺結核的中藥。家裡每年要做幾大缸。都由奶奶指揮完成。但這些都與我們兄弟姐妹無關。她還給我們定了吃飯的規矩。必須等父親來了才能開吃,菜也得讓父親嘗過才能動筷。但我們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齡,很少放在心上。何況飯桌上還有母親,當然母親說了算。奶奶算什麼!
有一件事改變了我們對奶奶的看法。那是一個夏天。剛好是星期天兄弟姐妹都在,廚房裡煮了一大鍋玉米。那特有的香氣招惹著我們。大人沒有發話,我們想吃又不敢吃。幾經商量,一個好辦法來了。幾個人在樓上,用一根繩子將籃子從靠近廚房的窗戶吊下去。幾個人溜進廚房,將玉米裝到籃子里。繩子一拉熱騰騰的玉米就上了樓。我們美美地享受了一頓。為了「毀屍滅跡」,決定將渣子從樓窗扔到隔壁人家。正當我們為所做的一切興高采烈時。鄰居來告狀了。接下來的當然是父親的責問和處罰。最可氣的是,坐在房裡的奶奶把我們的所作所為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無法抵賴。他參與的責罵有板有眼有理有節。原來奶奶也是個很精明的人。
我慢慢長大了,知道的事也多了。原來我家世代為醫,爺爺是七代嫡傳,當地有名的傷骨科醫生,人稱「接骨王」。奶奶年輕時是爺爺的好幫手。除了主持家務,還幫著選購藥材,炮製中藥。對中醫中藥也有點研究。只是以後父親攻讀西醫,家中無人承襲中醫。才沒有了用武之地。爺爺過世後,奶奶繼續用古法炮製專治傷筋骨痛的膏藥。據說爺爺把秘方單傳給了她。奶奶桌上有一隻白瓷缸,裡面就是黑亮粘稠的傷膏藥。來要膏藥的人,奶奶也會收費,那是她的私房錢。當然熟人,或貧困之人也會免費。一切由她作主。
時光荏苒,世事變遷。父母的私人醫院——「預和醫院」,早在五八年改為多人合資的「聯合醫院」。後來又轉為公立的「第二人民醫院」、「中醫院」。父母都成了工薪人員。醫院擴建,我們全家也從老宅——醫院搬離。但奶奶桌上放膏藥的白瓷缸還端端正正放著。炮製膏藥時的葯香反而更濃烈,更醇厚了。每當有人敲開大門,說明是要膏藥時。我們就會大聲叫喚:要傷膏藥的!奶奶就興奮起來。打開抽屜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正方形牛皮紙。掀開白瓷缸蓋子。拿起一個像壓舌板一樣的括子,撩起一團膏藥,在牛皮紙上一轉。一張膏藥就完成了。接著親手給貼在患處,或將膏藥合折好。再叮囑幾句。神清氣爽,動作麻利完全不像一個老人。我想這一切也許傾訴著他對爺爺的懷念,表達了她對逝去生活的留戀,也包含著她對祖傳膏藥的自信。使她感到滿足。是她枯燥的老年生活中的一個火花。
我上大學時,得到了奶奶去世的噩耗。知道致命的還是氣喘。那年代能活到七十多歲,也算是壽終正寢了。沒有太多悲傷,沒有太多遺憾,回家奔喪的我,匆匆又趕回學校。一切恢復原狀。
又是許多年後,忽然想起這個祖傳膏藥。乘著回老家想找找答案。原來膏藥的秘方不只是奶奶知道。我父親也知道。只是奶奶沒有工作,全靠父親瞻養,父親為了讓她精神有所寄託。也為了讓她賺些小錢。才隱瞞了這些。奶奶去世後,父親分文沒取,毫不猶豫就將秘方送給了縣中醫院。那時我父親,一個西醫卻擔任著中醫院的院長。因為中醫院的前身是第二人民醫院。前身的前身就是父親的私人醫院。
二零一六年移居澳州的我回老家,想去中醫院看看。醫院擴建搬遷,老宅已變為民宅,只是門口掛了塊牌子。「原預和醫院舊址、民國建築、市政府保護單位」。到新的中醫院一看,門診部,住院部寬敞明亮。但別說是膏藥,連我父親竟也無人知曉。我有點遺憾、失落、無奈。想到電視里常出現的祖傳幾代,古法炮製,純天然無添加。奶奶的膏藥保存到現在也許正趕上時尚。也許還能為人民健康服務。還想到現在很吃香的私人醫院,想到父親、母親如果還在……如果醫院保留至今……但轉而一想,時光不會倒轉。世事淪喪。多少人與事湮沒在洶湧的歷史長河中。這些又算什麼。自己都已經七十高齡。過去的已經過去,死者已矣,生者如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吧。
作者:無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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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18年7月12日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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