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今年八十六歲,他是我在這世上最牽掛的人。
多少次,我想提筆寫篇關於他的文字,可總不知從何寫起。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很平常,一輩子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之事,平平常常地過了一生。可他對親人的至愛和堅韌的品格,卻給我深深地感動。
記得在我讀小學時,突然對二胡產生了興趣。父親回後,我便稍稍同他講。不料,他爽快地答應下次回時給我買一把。那時,家裡經濟十分困難,父親每月不足四十元的工資,要支配一大家子的生活。我兄妹四人,均年幼在讀,家中就母親一個勞力,家裡每年是塆里最大缺糧戶。一把二胡,也得花好多錢,不明白,父親為何就這麼輕易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自那以後,每逢父親休息日,我就盼望他能回來,一連過了好久,仍沒父親回的消息,我想,父親可能早已忘記了他的許若。記得是一個初夏的傍晚,我放學回家,遠遠就聽人說我父親回來了。我一陣煙似地跑回家,一進門,果見飯桌上放著一把深黃色的嶄新二胡。我高興得連書包都忘了放,拿起二胡就在家裡擺弄起來。這此後,好長一段時間,二胡成為我的最愛,每天放學回家,便赤身坐在屋檐蔭處學拉二胡,儘管那聲音十分難聽,可我仍堅信,總有一天,我會拉出讓人悅耳的旋律。
這把二胡,是父親在我少年時給我的最好禮物,它給我留下的印象如此長久,乃至在我後來給自己的小孩購買禮物時還時常想起它。
最令我感激的,還是父親在他四十三歲時,就毅然決定辦理病退,讓我進城頂他的職。那年,我剛滿十八歲,正是對人生前途和理想充滿憧憬的年齡。家鄉的貧窮,農村的艱辛,使多少年輕人渴望能進城當名工人,而這一切,父親突然交給了我,內心的興奮和自豪無以言表,同學和鄉親們羨慕的目光至今難忘。
父親給了我一個嶄新的生活平台,讓我不斷地去實現人生理想。可我從未認真去體會,作為一男人,正當盛年之時,卻將自己人生最重要的職業讓給了一個兒子,這需要有多大的無私和厚愛?這之後十餘年,父親便以退休工人的身份四處打工,為的仍是扛起家庭生活重擔,直到我們兄妹四人都成家立業,他才真正退休回家,幫母親種自家的責任田。
由於長期的農村勞動,在一次砍柴時,父親不知被何物所感染,全身奇癢無比,之後,他便患上一種頑固的皮膚病,四肢和後背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癤,長年污血粘衫,奇癢難癒,不知看過多少醫生,用過多少種葯,就沒見其好轉。之後,又因青光眼,至使右眼失明。正由於這些,平常愛點小酒的父親,在母親的督促下不得不戒了。
多少次,我都想把父母接到身邊住段日子,讓我能儘儘孝,直到我在武漢有了較寬的新居,父親也只來過二三次,每次都只小住一二天,而我卻總是忙於雜務,未能全心地陪陪他。能經常同父親見面,還是幾年前,我在工作的地方學會了開車,每次到縣裡辦事,便順道回家看看二老,並帶上父親愛吃的臭乾子,粉蒸肉……每次回去,父親都非常高興。
可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年,母親就突然去世了。母親的離去,給我們全家帶來巨大的悲痛!尤其是父親,怎麼也接受不了這現實,兩位老人相濡以沫六十餘年,一輩子未曾分離過,這一次,卻成了永別。父親一連痛哭了好幾次,這之後,父親就在我們眼中快速地老去。為了更好地照顧孤獨的父親,給他一個方便溫暖的生活環境,兄長同我啇量,決心將老屋進行改建,在母親去世周年,父親終於搬進了新居。
沒有母親,父親的日常生活全靠兄嫂照料,可父親依然難改幾十年的生活習慣,一切都要親為,即使自己行動不便,視力不好,仍堅持每餐煮自己的飯,洗自己換下衣服。我偶爾回去,送他去鎮上理理髮。一次回去,兄長告訴我,父親常常在外買酒喝,勸過多次都沒用。我擔心他的身體,也反覆做其工作,可一切都沒用。鄉親們也講,父親年紀大了,他想喝就讓他吧。我們也只好隨他。
開始,父親只是每天晚餐時喝上幾口,慢慢地,酒量一天天增大。沒多久,他的皮膚病又嚴重起來,身上老疤未癒,又長出新癤,換下的內衣又粘滿新的污血。我原以為,父親重拾酒杯,只是由於自己生活孤獨,直到後來我偶爾見到,父親一人久久佇立在母親遺像前,默默地流淚。我這才彷彿明白,這一切緣於他對母親的深深思念。即使自己肌膚在受著無盡的疾病折磨,可他內心,仍放不下過去的一切。父親內心之苦,從不向人言表,可我們能體會得到,這都緣於他對親人的至愛。
直到我小孫女出生,恰巧同父親一天生日,我們又回家團聚了一次,告訴他這一喜訊,父親高興了陣。不久,我同妻子便要去國外照顧一對小孫,看著父親的樣子,不知怎樣同他講,可他還是知道了我們要走之事,小聲問過我幾次,言語中仍充滿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種種擔憂。
離國前夕,我們回去同父親道別,先送他去理了發,告訴他,我走後喆(小侄子)負責在家給他理髮,教他不可一人去鎮上。回家後,打水給他洗澡,幫他去洗換下的衣服,看著布滿污血的內衣,我的雙眼一片模糊……
我細細的囑咐他,父親靜靜地聽著,抽著煙,不時站起來在屋裡走幾步,要說什麼,又久久沒說。我又說:「明年回來,我哪兒都不去了,回家陪你……」他仍不停地蹣跚,兩隻腳艱難地在地面拖著,鞋底在地面發出「吱吱」的響聲。直到我們要出門,他卻突然問道:「再么時回?」我愣愣地看著他,什麼也說不出,可內心早已在不停的抽泣。
當登上去澳大利亞的航班,我又想起家鄉的老父親,心情久久難以平靜,腦中不禁浮出幾句詩來:
乘機入異幫,一路心難平。
迢迢萬里路,拳拳赤子心。
盼孫心切切,憂父意惶惶。
離幼近一尺,聆老音更邈。
我要感激父親,他不僅給了我生命,並給了我幼小生命的無比關愛;在我年輕時,他無私地給了我人生一嶄新而美麗的舞台,讓我一天天過上幸福生活。父親用一身的踐行,讓我們明白:一個男人所承擔的責任和忍受的痛苦以及對親人的至愛深情。我更應感激他,在我年老之時,讓我真切地體會到,對親人的牽掛也是人生一大幸福!它讓我內心常常滋生無盡的思念,陣陣慈悲;它讓我對生活充滿了期待,雙眼裡常常擒滿熱淚……有父親在,我的人生才如此充實,圓滿!他讓我感到,我們年紀愈老,親情愈濃;離得越遠,心卻越近,近到無時無刻都能聽見彼此的喘氣聲!
願母親在天之靈,保佑我父親!
願父親健康長壽!
作者:楊先運
圖片: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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