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学好中国传统文化(五)

更新於 :2024-11-25 14:06

上期介绍了《典论·论文》和《文心雕龙》,本期继续推介书籍,先从《昭明文选》讲起。

 

(南朝)萧统《昭明文选》

《昭明文选》亦称《文选》,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实在太重要,重要到一定要读的地步。该书是中国现存编选最早的诗文总集,涵盖先秦至梁代七百多篇各体裁的文学作品。

该书由梁武帝的长子萧统招集文士共同编选,萧统谥号“昭明”,所以此书被称为《昭明文选》。萧统在选录时有意区分文学与非文学,一般不录经、史、子,只有一部份序、赞、论、述因被视为文学作品而入选,明确的分界是该书的一大亮点。此外,该书有明确且严格的选录标准——“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

《昭明文选》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唐朝和宋朝的学子几乎人手一本。唐代大诗人杜甫曾教导儿子要“熟精文选理”,有老杜的大力推荐,我们更不该轻视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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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统(图:公有领域)

萧统的文学理论主要见于〈文选序〉中,学《文选》者须先精读其序。下面我带大家一起阅读并解析〈文选序〉。

中国传统文化也可称为一种神传文化,若追溯文之起源,当从传说中人神同在的时代讲起。〈文选序〉曰:“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文明之初,人类冬穴夏巢,茹毛饮血,民风纯朴,那时尚无文字与文章。传说中半神半人的伏羲治理天下后,画八卦,造文字,取代结绳记事,从此诞生了文籍。读过《易经》的朋友们想必不会对〈文选序〉这段话感到陌生,《易经·系辞下》写道:“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文选序〉曰:“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上古之世所谓“文”,未必指后世所谓“文章”,《说文解字》对“文”的解释是:“错画也。象交文。”线条的交错和花纹称为“文”,世间万物各有各的交错。《易经·贲》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宇宙自然有阴有阳,阴阳交错中各有运行之道,这是天文;上天造人,有男有女,男刚女柔,亦是天文;人间男女依照圣人定下的伦理道德与礼仪规范结为夫妻,组建家庭,构成国家,使礼乐规范、制度、典籍彰显于天下,传之于后世,便是“文明以止”,称之人文。天人相通,人文源于天文,所以人应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要使社会维持在较高的道德水准,并延续礼乐,所以应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读圣贤留下的典籍与规范,进而教化天下。文的意义可谓相当深远。之后,萧统以比喻说明文随时代发展而变化——简陋的椎轮是帝王乘坐的大辂的原始形态,大辂显然不如椎轮朴实;积水能冻成厚冰,却不及厚冰寒冷,物有此理,文亦有此理。萧统以历史视角发觉文学的变化,这段比喻承上启下,其后揭橥文学演变的脉络:

“尝试论之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诗经》有六义:风、赋、比、兴、雅、颂,赋本是古诗之体,现在发展为独立文体,作赋的作家当中,荀子、宋玉在前,贾谊、司马相如在后继承。自此之后,赋源流繁富,描写城市与苑囿,有张衡〈西京赋〉、司马相如〈上林赋〉;劝皇帝不要沉迷于打猎游乐,有扬雄的〈长杨赋〉和〈羽猎赋〉。另有风云草木,鱼虫禽兽,题材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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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雄(图:公有领域)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屈原心怀忠贞,品行高洁,楚王却听不进逆耳之言,屈原为社稷深思远虑,却遭到放逐。其耿介之心受到伤害,抑郁之情无处倾诉,面临江水,他心怀投江之志。〈怀沙〉是屈原投江前的绝笔。骚人之文从此兴起。

值得注意的是,〈文选序〉将骚体溯本于屈原,单独列出,而未将其与荀子、宋玉并列。钱穆评道:“此一分辨,直探文心,有阐微导正之功矣。”

〈文选序〉接著写道:“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自炎汉中叶,厥涂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此处引用〈诗经序〉观点,诗是心志的表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经》中的〈关雎〉和〈麟趾〉彰显正始之道,大不同于“桑间”和“濮上”的亡国之音,可见《诗经》的教化意义。而自汉朝中叶以下,诗的发展路径渐渐不同,有四言的〈在邹诗〉,也有五言的〈与苏武诗〉。〈在邹诗〉的作者是西汉诗人韦孟,曾担任楚元王傅,亦辅佐其孙刘戊。刘戊荒淫无道,韦孟于刘戊作乱前写〈讽谏诗〉劝诫,刘戊不听。之后韦孟辞官并搬迁至邹(地名),作〈在邹诗〉。〈与苏武诗〉相传由投降匈奴的李陵所写,其中有一句是“携手上河梁”。汉诗上承《诗经》风雅,四言诗与五言诗分流,还有少则三字、多则九字之体,不同体分镳并驱,〈文选序〉概括得很好。不过,五言诗并非源自〈与苏武诗〉,此诗由李陵所作的说法并不可信。可参考《文心雕龙》〈明诗第六〉:“至成帝品录,三百馀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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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文选序〉接著讲到颂这一文体:“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谈,季子有‘至矣’之叹。舒布为诗,既言如彼;总成为颂,又亦若此。”颂体源自《诗经》,“穆若”指《诗经·大雅·烝民》中的诗句“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季子即季札,“至矣”指季札到访鲁国欣赏周乐时抒发的赞叹,当聆听《颂》后,他赞美道:“至矣哉!”

〈文选序〉阐述文体,特列赋、诗、颂在前,此三者皆上承《诗经》。综览《昭明文选》全书,可知萧统以经为尊,以赋为贵。全书共六十卷,赋在最先,占十九卷;诗在第十九卷到第三十一卷,赋与诗的比例超过50%。后面35种文体加起来还不到全书的一半。

赋和诗后面的35类作品依序为: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不同体特性不同,用途不同,写法不同,要求亦不同。〈文选序〉曰:“次则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又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箴这一文体旨在补缺和规劝,戒旨在辅佐君主并纠错,论要求析理精微,铭要求叙事清润。因需要赞美寿终之人,所以诞生了诔;因需要为画像题辞,于是赞这一文体兴起。各种文体缤纷繁富,作者可以选择不同体表达不同的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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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编选者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章,该如何取舍呢?〈文选序〉称: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周公、孔子的书籍如日月悬空,可谓道德准则,不宜随意剪裁;老子、庄子、管仲、孟子的著作旨在表达思想,用今天的话说,偏近哲学,且不以文辞为目的,所以《昭明文选》不录。此外,贤人、忠臣、谋士、辩士的言辞和事迹已有记载,不同于纯文学作品,所以也不收录。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也不同于纯文学。此处,萧统在文学与经史百家中间画了一条明确界线。

然而,史书中有一些论、赞被萧统选入,因为这些文章“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构思深,文采美,所以可视其为纯文学。《昭明文选》第四十九和五十卷收录了班固〈公孙弘传赞〉、范晔〈后汉书二十八将传论〉、〈逸民传论〉、〈后汉书光武纪赞〉等。史书中大多数文字都是客观记事,而史论和史述赞是抒发见解与评论的部份,尤为文学家所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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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书(图:公有领域)

读《昭明文选》时,建议结合《文心雕龙》,因《文心雕龙》对不同文体的讲解有助于鉴赏《昭明文选》中的作品。

例如铭、箴是什么,写成怎样算好,《文心雕龙》〈铭箴第十一〉讲得很清楚:“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簴而招谏,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戒之训,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铭实表器,箴惟德轨。有佩于言,无鉴于水。秉兹贞厉,敬言乎履。义典则弘,文约为美。”铭和箴都是用于警戒的,可以规正品行,黄帝、大禹等先贤圣人刻铭文提醒自己;臣子可以用箴针砭时弊,讽谏君主,防患未然。写这两类文体,应做到“义典”、“文约”,思想要正,文辞要简约,不能写得太艳。“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在文中引用事例前务必核实。箴完全是用于指出过失的,所以尤其注重确切;铭不仅可以警戒,也可以褒扬,所以应当弘润。《文心雕龙》还举了几个例子,如王朗〈杂箴〉写水火井灶,文辞繁杂,偏离了宗旨,是不够好的范例;西晋张载〈剑阁铭〉写得极好,如骏马飞速奔腾,“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由此可知〈剑阁铭〉为何被《昭明文选》收录。此外,萧统选取的其馀铭、箴也是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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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美中不足的是,《昭明文选》分类碎杂,37类文体易使读者头疼。清代桐城派大师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写道:“昭明太子《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

相形之下,《古文辞类纂》删繁就简,更臻完美,将古文分为13类: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颂赞、辞赋、哀祭。该书以文体为经,以时间为纬,横向为读者展现简明严谨的古文分类,纵向依时代先后顺序选录各文体的佳作,上溯先秦,下迄明清,汇集两千年间七百馀篇文章,亦包含姚鼐的评语。吴闿生说:“《古文辞类纂》一书,实千古文学之津梁,永世不刊之典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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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图:公有领域)

下期我将详讲《古文辞类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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