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法–赛金花遗事说洪钧

少年时读过曾朴先生的《孽海花》,和刘半农先生的《赛金花本事》,因此对赛金花的印象颇为深刻,前年初秋,去常熟旅游,由当地名儒大胡子朽翁陪同,参观了曾朴先生的故居——虚廓园。

曾朴先生的纪念馆就设在园中的“君子长生室”里,这里的摆设和大陆所有的名人纪念馆一样,进门陈列著曾朴先生的半身铜像,墙上贴著介绍他的平生事迹的文字,玻璃柜子里陈列著各种《孽海花》的版本。最显目的是,进门柱子上的一副楹联:“弦歌百里古亦少,文学千载今犹传”。

曾朴先生以《孽海花》一书盛名,百年后在常熟老家还占居一席之地,供后人凭吊,然而他笔下的赛金花赛二爷却没有那么幸运了,连她在北京陶然亭的坟茔,也已无迹可寻。据说赛金花的坟墓,原由大理石砌成,墓碑高一米八十,碑文是齐白石所题,另外还有记述赛金花生平的三块石刻:《彩云图》、《前彩云曲》和《彩云后曲》,《彩云图》是张大千为赛金花画的仕女像,《前彩云曲》和《彩云后曲》是著名文人樊樊山作的长诗。然而时过境迁,不知是“破四旧”还是“向荒山要土地”的政治运动作祟,如今已芳迹湮灭,春过无痕,想来也令人鼻酸。

据稗官文字记载,赛金花嫁给洪钧做小妾时,才十四岁,其时洪钧已五十了。据赛金花晚年对记者说,洪钧丁忧在家,赋闲无聊,和朋友打牌消遣,要我在身边作陪,朋友见他爱我,便撺掇他娶我,于是他就托人向我祖母提亲,祖母嫌我做偏房,执意不肯,洪家反复派人来游说,并答应许多条件,这才成事,过亲那天,抬我的是绿呢大轿,轿前打著状元府红纱灯笼,婚礼十分隆重。”老夫聼他说罢,不由讥讽,一个初出阁的妓女,由八竿子高的状元聘娶,心中定是乐不可支,哪有嫌大嫌小的,所以啊,女人的虚荣是骨子里的基因,更况且是妓女所言呢。

赛金花婚后第二年四月,洪钧服满返京,被任俄、德、奥、荷四国钦差大臣。随即将赛金花带往,使其踏上人生高峰。曾朴在书中渲染她在外交场合的活跃镜头,一场舞罢,向众人鞠躬,头上的白金钻石发夹坠地,视若芥子,也不捡拾,并说他跟随洪钧,进谒过维多利亚女皇和德国的威廉皇后,也见过铁血首相俾斯麦……

赛金花跟随洪钧五年后,洪钧遽然逝世,她被洪家驱逐出门,把和洪钧生的女儿,叫“德官”的,送往母家抚养,另外还生下一个遗腹子,不幸两个孩子皆夭折。

那时赛金花十九岁,离开洪家后,便在上海二马路的彦丰里租了房子,买了两个姑娘,挂牌开书寓,改名曹梦兰,花名傅彩云。用状元夫人和公使夫人的招牌开妓院,时称“花榜状元”。那时上海正逢小刀会作乱,时局不稳,她又辗转北上,在天津认识了一个叫孙作舟的混子,两人合伙去北京,先后在西单石头胡同、高碑胡同和陕西巷开设妓院,这时她结识了京城名儒、钜贾卢玉舫,俩人结拜,排行老二,因而人称“赛二爷”。

其时,北京刚被八国联军占领,军纪混乱,一天夜里,几个德国军官前来嫖娼,发现赛金花能讲一些德语,于是回去向统帅瓦德西汇报。第二天,瓦德西派车接她去军营,见面后,瓦德西问他去过德国没有,她叙述了跟随洪钧去德国的经过,并说了个谎,说洪钧是自己的姐夫,瓦德西听后大喜,就此两人亲密往来。

北京被洋兵占据,市面一片混乱,街上店铺均不营业,联军粮食匮乏,但店商又不愿意跟洋人做买卖,无奈之下,瓦德西只好把采办军粮的事儿,托赛金花办理。

由此,赛金花骑著洋马,由洋兵陪著,跟联军司令瓦德西骑马在北京街头并辔而行,招摇过市,人皆呼其“赛二爷”,一时名声大振,许多因支持拳匪而被洋兵抓去服苦役的王公大臣的家属,纷纷前往贿赂,求她在瓦德西面前说情开罪。据说,李鸿章在调定被义和团残杀的德国公使克林德的夫人一事上。克林德夫人坚持要慈禧为他丈夫抵命,李鸿章无奈,使用女人外交,派赛金花去说情,克林德夫人方肯缓颊,同意在克林德遇害的地方,造一座“克林德纪念碑”,委派醇亲王载沣前往致祭道歉了事。吊诡的是,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时近两个甲子,今番义和团又第二次复活(上次复活是一九六〇年左右),残杀外籍人士恶性事件屡起,老夫在海外袖手旁观,不知会否在吉林、苏州、深圳等地,有新的纪念碑竖起?

八国联军撤离后,赛金花在京城又重作冯妇,她在妓院的大厅里悬挂洪钧的像片,亮出状元夫人的招牌,一时嫖客们冲著他的名气,前来捧场,生意红极。不久班子里一位小女孩因不肯卖淫,服毒自杀,传说是被她所害,接著官司缠身,被拘刑部,家里人花钱打点,行部官员和讼师勾结,从中敲诈,待她出狱时,家产几于殆尽,马厩中的三十馀匹马,也被伙计和佣人们乘机分走。

同时洪钧的同乡,苏州状元陆润庠(陆润庠的女儿是洪钧的偏房,两家有秦晋之好)和洪钧的好友孙家鼐等清室大臣,觉得赛金花在北京挂牌,有失洪家颜面,便利用各种关系,将她驱出北京。

赛金花无奈到了上海,想再操旧业,但已是人老珠黄,没有当年赛二爷的风采了,只得从良,嫁给沪宁铁路的总稽查曹瑞忠作续弦,(又有一说,是嫁给一个姓黄的职员),六年后曹氏染时疫死亡,旋即又和在南洋经商的魏斯灵同居,数年后魏斯灵也归西,又被魏斯灵子媳驱赶出门,搬入北京天桥附近的居仁里栖身。

其时赛金花虽已红颜凋零,铅华已净,但盛名还在,时有商贾名人开PARTY邀他出场,小说家张恨水先生,曾在PARTY上见过她一面,并有详尽描述:“她说她有五十八岁,不过我突然看去,还不到这个岁数,不过五十附近而已,她的头发并不剪去,齐齐的盘在顶心,挽了个朝天髻。额头上光光的,虽有些微痕,并不像别的老妇有那样重山叠嶂的皱纹……”其实这时赛金花的生活已经非常落魄了,那天出场,他带了一直侍奉他的老仆顾妈,张恨水是这样描绘那位老仆的:“她穿一件蓝布短衣,外罩一件出风的高领皮背心,那背心虽是皮的,可是那衣面是黑黯青色缎子,两处都断了丝头,都麻花了,她……手上捧著两个未切开的面包,紧紧抱著,縂不肯放下。这是不必细猜的,她一定是要把这面包带回去,当她们主仆一顿餐饭,谁料到这个茶会中心女主角家境如此之穷?”

赛金花的居所更是不堪,当年采访他的童轩荪先生是这样描写的:“居仁里这一巷中,仅有四、五户人家,其实就是贫民窟。她的门口贴著‘江西魏寓’小红纸条,住院内只有南北屋,窗格子贴满旧报纸,室内堆放的箱箧家具,凌乱不堪,东北角有个香案,供著一尊瓷观音,高烛台四周烛泪淋漓,料是香火不断。那一天她穿著麻绸单旗袍,外罩一件旧皮袄,看上去都是明元时代的式样,显得老败不堪,室内光线黯淡,显得凄凉……(笔者注:时年赛金花六十岁)”

许多年前,我读过另一位民国记者写的,采访赛金花晚年的文章,因时隔已久,已不记得作者的姓名了,说赛金花住在贫民窟,陪伴她的只有昔日的女佣顾妈,和她的低能儿子。记者采访她时,她躺在污秽散臭的帐子里,用沙哑的声音向记者讨鸦片抽,在过足烟瘾后,神志不清地乱侃一些前言不对后语的事儿,随后又跟记者讨月饼吃。记者叫顾妈的低能儿子买来月饼,赛金花吃完,又闹著要上马桶……反正那次的采访是一锅乱粥,叫人无法卒读。

据说,赛金花在青春色艳时,颇积得一些钱财,可惜经过三次劫运,晚年落得一贫如洗:第一次,洪钧的遗嘱中,她有五万元的份额,却给洪钧的族弟洪銮侵吞了;第二次,义和团闹事时,她把所有的积蓄换了金子,买进时金子很贵,抛出时正是金价的最低点,损失惨重;第三次,她逃难时,把值钱的珠翠等物,放在一个茶叶罐里,在通州到北京的路上,被乱兵抢走……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日,赛金花在北京逝世。

从富贵到贫困,从煊赫到潦倒,赛金花的一生跌宕起伏,实在是造化弄人。她死后,有人给他送了一条挽联,很能概括她的一生,读罢也很凄凉:

“救生灵于涂炭,救国家如沉沦,不得已色相牺牲,其功可歌,其德可颂;乏负廓之田园,乏立锥之庐舍,到如此穷愁病死,无儿来哭,无女来啼。”

说罢赛金花,不能不简略说一说,对她一生影响最大的洪钧。

洪钧(1839-1893) 字陶士,号文卿。江苏吴县 (今苏州)人,清末外交家,一八八九年至一八九二年任驻俄、德、奥、荷四国公使。我曾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去苏州探访画家朋友杭青石,他是陈从周和朱季海先生的学生,就住在王洗马巷洪钧的旧宅里。那时的所谓状元府,多年失修,再经过文革的破坏,已经破残不堪,偌大的几进厅堂,住满了几十户人家,杭青石的一家就挤在一间窗门歪斜,地板裂缝的破楼上。昔日辉煌的客厅,变成了公共厨房,做晚饭时,十几只煤炉共同冒烟,锅盆镬铲发出的碰击声,伴随著百味杂陈的锅香,颇是闹猛,倘若有人拿著筷子跳上炉台,指挥一曲《中国状元府镬铲交响曲》,这节目一定让维也纳的交响乐团自叹弗如。

洪钧在担任四国公署的任上,对苏俄试图侵吞中国领土的精辟分析,深得光绪的青睐,可惜他不懂俄文,中了俄谍的奸计,在公使任上,高价买进一张中俄边境的地图(可怜那时闭关锁国,中国绘制不出一张边境地图),结果,若干年后,中俄两国在边境谈判时,清方拿出洪钧买来的地图一查,上面帕米尔的不少领土是属俄方的,清政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由此洪钧遭到弹劾,激愤之下,郁郁而终,时年五十五岁。

洪钧的状元名声,增添了赛金花后半生的光环,而赛金花又把洪钧的名声衬托得更为响亮,世上状元郎数百,而名妓则惟赛金花一人。

呜呼,人生起伏,不可捉摸,孰料昨日图书馆里打杂小工,今天城头煽风黑手;昨日当朝皇储,今天焚尸异邦……

走键至此,不免又引出题外话来,洪钧的遭遇,证明数百年来俄国佬一直觊觎中国领土的野心,中国人受其荼毒不可胜数。联想起李鸿章当年在日本遇刺后,开记者招待会时,有记者问:“中堂大人,你是否认为日本是中国的宿敌?”李鸿章回答:“中国地形如桑叶,日本地形如春蚕,而俄罗斯则体大如鲸,日本对中国是蚕食,俄罗斯则对中国是鲸吞……”事后他有:“中华首倭是俄罗”的诗句,可见俄罗斯这位高邻,对中国养奸攫土,操纵傀儡,终于将清廷的大块领土变成了苏维埃,作恶之深,遗祸不浅,可叹的是,中国的子孙们,却屡屡忘却前史,认贼作父,每念及此,不由一哭!

 

二○二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修改于食薇斋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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