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01 10:25
文/清箫
上期讲到诗之本在于言志,诗可以起到兴、观、群、怨的作用,概括而言,作诗要有艺术感染力,使读者产生联想;同时反映现实生活,诗人可以透过诗讽谏时政。此外还谈到性灵、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性灵即真性情,诗应是诗人真性情的表现,言志的同时自然包含诗人的真情实感与个性,字句由情志产生,而不能为造句而损害情志。气象既在字句之内,也在字句之外,来自诗人的气质,譬如李白,他的诗词妙在气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举例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绝妙诗词的感染力不全在字句,更多在字句之外。
以上是简单回顾。下面讲的内容以上期为基础,继续探讨诗的审美,以及我们怎样作出好诗。
诸位或许已见到本期标题:“水中月,镜中象”,可能看起来有点模糊,难道诗的最高水准是这样的吗?非也。在讲什么是“水中月,镜中象”前,我们先聊一聊言外之意。
诸位不妨回顾一下,当感到一首诗很好时,究竟诗的哪一部分令我们觉得好?文采或许是其一,但如果细想,会发现真正使你难忘的不在言内,而是言外之意、形外之神,是文字带给你的联想,这是中国古诗的一大魅力。诗是精华语言,注定不能将全部想表达的意思写出,古体诗尚能写很长,而绝句和律诗长度固定,终究十分有限,所以必有意在言外,必有神在形外。因此好诗都有一个共同点:“言有尽而意无穷”,意味深长,绕梁三日,使读者回味无穷。
刘勰《文心雕龙》说:“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刘勰讲的隐和秀,即文外与文内之美兼得,隐意为“重旨”,即能以简约的辞表达丰富的意。唐代僧人皎然也谈到文外之意,其《诗式》讲道:“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总结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这是讲诗贵在象外。《二十四诗品》还讲:“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著的意思是粘著,此句也是谈言外意味,提倡含蓄而馀味绕梁。梅尧臣论诗也颇重视言外无穷之意,他认为:“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言外、文外、象外都可以概括为神,和水中月、镜中象异曲同工,写诗只写形是不够的,有了神,诗才真正活起来。
为何说诗的言外之意、形外之神是水中月、镜中象呢?我们抬头看月亮,天上的那个月是实体,倒映在水中的月是影子,人可以凭借科技登陆月球,但水中月影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景物本是客观存在,当人带有主观情感看它时,景物便被赋予新的意义,诗人笔下的景物便是那一瞬间所感所见,将其以诗再现,而不是生硬的描述。水平高的诗人能将其写得含蓄深远,馀味无穷,介于可言与不可言之间。读者读后,虽心领神会,却发现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如果想复述给别人,非用此诗句不可。水中月、镜中象看似可用手摸到,实际上永远都无法触碰到,这种感觉与可言和不可言之间相似。不需要精确,应留给读者馀味及联想。
严羽《沧浪诗话》对此讲得很精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所说的兴趣不是指爱好和趣味,而是指诗人内心情感的兴发,有时是看到某景物后的感悟,都是自己的真情实感,而非寻章摘句得来,所以无迹可求。因为抒发真情,独一无二,所以有味可品,若功夫到位,自然达到言尽意永。
举例详说,譬如杜甫写过一首〈冬日谒玄元皇帝庙〉,描绘老子庙的壮丽,其中一句写道“碧瓦初寒外”,真可谓神来之笔。细想,为何碧瓦会在寒气之外呢?冬季寒气充满天地间,任何一物都逃脱不了低温,而且寒无象无形,怎能分内外?但这就是诗人感受到的,杜甫见到如此壮美的建筑,心中觉得温暖,碧瓦也显得温暖了。
叶燮《原诗》有评:“初寒无象无形,碧瓦有物有质,合虚实而分内外,吾不知其写碧瓦乎?写初寒乎?写近乎?写远乎?使必以理而实诸事以解之,虽稷下谈天之辩,恐至此亦穷矣!然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觉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设,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碧瓦和初寒人人皆知,人人能言,但“碧瓦初寒外”只有杜甫感受到,是属于他的想象。不需多言,读者就可以领会到他当时的心境,若读者转述给别人,便失去味道,唯有“碧瓦初寒外”能表达他的意。叶燮还有一段观点,说:“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杜甫这句“碧瓦初寒外”就是典型的诗家语言,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杜甫另有一首诗〈春望〉,家喻户晓,我们来看前两联,也是言外意味深长——“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安史之乱爆发后,长安遭受蹂躏,杜甫眼见昔日繁华的国都破败,触景生情,写下该诗。说“山河在”,言外之意是唯有山河仍在,其馀都荡然无存。说“草木深”,杂草丛生,虽不直接写人,但读者可感受到人烟因战乱而稀少。至于花鸟,本是乐景,却令诗人伤感,以乐景更衬哀情。寥寥四句,写得含蓄深沉,令人难忘,最触动读者的部分在言外。
我们再看温庭筠的〈商山早行〉,其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最经典。这两句没有一个生僻字,景物也是生活中常见的,看似平淡,却让人读后如身临其境。鸡表现声,月表现色,茅店反映远离故乡的山区,霜反映冷,人迹说明有比诗人更早出行的人,仅十个字就能使读者脑海产生许多画面,感受到早行辛苦与羁旅愁思。这是梅尧臣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典范。
另有两首诗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典范,即李白〈夜泊牛渚怀古〉和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王士祯《带经堂诗话》评道:“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为何评价如此高?以下分别赏析。
〈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李白此诗抒发知音难逢、怀才不遇的伤感,自然而无雕琢痕迹,含蓄有味。“青天无片云”写开阔景色,这类环境容易激发怀古之情,诗人的思想自然地融入景中。之后借谢尚与袁宏的典故表达怀才不遇之感。结尾想象次日之景,挂帆离去,枫叶飘落,更衬未遇知音的寂寞冷清。
〈晚泊浔阳望庐山〉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孟浩然这首也写得自然无痕。“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不写具体景,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都未逢”用语平淡,委婉表露不满之意。之后“始见香炉峰”,“始见”二字含蓄地表现惊喜之意。望见香炉峰,孟浩然不禁怀念起曾在庐山建造东林寺的高僧慧远,他仰慕慧远,但如今昔人已去,只馀夕阳之下,寺庙钟声。“日暮空闻钟”忧郁而深远,一个“空”字暗指高僧已逝世,惆怅之情寓于景中,下笔素淡,却情思悠远,馀味无尽。孟浩然透过怀念慧远,表达对隐居生活的向往,诗中未直说理想,而蕴含于字里行间。
〈夜泊牛渚怀古〉和〈晚泊浔阳望庐山〉都在寓情于景方面写得好,情在景中,味在言外,露出一点引导读者联想和感悟,这一点足矣,如此才更值得品味。两首诗都没有惊奇文字,简单易懂,佳作不靠文采,用语平淡也无妨,诗重在直奔上乘,形为轻。作诗不宜太实太满,而要留白,讲究虚活。字句就像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桥梁,真正沟通的是心灵,不同读者的领会各不尽同,无关乎第三者,贵在心有灵犀,相视会意。严羽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叶燮所谓“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可谓上乘。这不等同于晦涩模糊,用语依然应使人易懂,“水中之月”在意境而不在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