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与怀:当下时势与文学写作

不久前,我起草的《澳大利亚华文作家协会成立宣言》作了这样的严正宣示: 历史定然站在自由、民主、人权、法治、正义的一边。历史定然站在人性的一边。而我们,秉持“道要正道;心要真心”的信念,坚守普世价值,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
人在澳洲

收到2023年2月的美国老牌诗双月刊《新大陆》,开篇是散文诗专页,专页赫然以台湾老诗人向明的《全都阳了》领头。这首写于2023年1月8日的大作,全文如下:

收到你来自秦皇岛的信息,你说你也“阳”了!躺平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始皇嬴政当年想求仙成道的地方,也会有你这英雌被“阳”摆平,真是奇迹!你说“岂止是我”,不论男女老少几乎大家都要转“阳”一次,谁也不能幸免,连在被封时专给我们送外卖的年青小伙子,也都“阳”了,好在现在已经全面开封,我们可以满街自由觅食。我问那些搞“白纸运动”的青年人怎么样了,现在已如他们所愿全面开封。你说他们也都和你像“白痴”样全都“阳”了!

此作是朋友间信息往来,因作者的江湖地位,硬称之为散文诗也未尝不可。不过,作者,或也包括编者,显然并不在乎文学不文学的,而是以此信息往来透露“微言大义”——而且只不过调侃一下,讽刺一下,嘲笑一下,轻轻松松。

作者和编者的目的也许达到。

但是,这种调侃讽刺嘲笑使我十分难过。

所谓“白纸运动”者,导火线是2022年11月24日新疆乌鲁木齐一场火灾。这一两年来,不顾民生的严厉得完全离谱完全反智的所谓“清零”防疫措施,已经造成无数悲惨的次生灾害,这一次又造成数十人火海遭殃。人们实在忍无可忍了,11月26日,南京传媒学院学生举白纸抗议,各地高校学生举白纸声援,引起了全国范围的“白纸运动”。这些热情正直的年轻人,正是推动中国前进的希望,他们良知愤发难能可贵。而且,无论如何,中共当局其后放开管控,也是间接承认了其封控清零政策的失败,这应该证明那个夜晚的悼念和抗议活动无可指责。

可是,就因为那个夜晚正义行为,这些年轻人却被逮捕被镇压了,有人死在监狱,身上伤痕累累。然而,向明在他的“散文诗”中,丝毫不表同情,更没有声援,相反,却说什么“白痴”!当知“白痴”者,不是受难的民众,更不是搞“白纸运动”的青年人。当然另有其人。他“收放自如”,治国如翻烧饼,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原来一意孤行强制清零,次生灾害罄竹难书;突然又一声令下完全放开,毫无计划,毫无准备,造成全民失防,无数病人,特别是老人,求助无门,染病重症,甚至死了也排不上队火化。他何止“白痴”,他就是在犯罪!

向明不敢追责犯上,但也不能反而指责“白纸运动”的青年人啊?!说什么“现在已‘如他们所愿’全面开封”,这是血口喷人!“应阳尽阳应死尽死”的这种“全面开封”,绝非他们所愿!

“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向明你贵为台湾著名诗人,但听懂这些诗句吗?

向明发表在《新大陆》的“散文诗”所表露思想情绪,让我想到澳大利亚某个文学团体去年9月18日下午在悉尼金匙图书馆举行的一次文学沙龙研讨会。会上有人提出:现在是以英美等发达海权国家主导的国际秩序,受到新兴国家挑战和面临重整的时代,给文学提供了很多可写的素材……如此云云。

当时,我一听之下就感到万分惊讶。该知道,这个命题,进而带进的便是习式“东升西降”的判定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鼓吹,即使在中国,一般思想独立、客观正直的学者也是嗤之以鼻的。虽然某些御用的“叼盘”之流,伙同极端民族主义者,不时会以此起哄,但它主要是中共官方自己的言说。

刚好,就在作协研讨会之前,2022年6月19日,中共外交部网站发布题为《美国对华认知中的谬误和事实真相》近四万字的长文。此文意在“将美国对华政策的欺骗性、虚伪性和危害性昭示于天下”,列举了美国二十一个“谬误”,可以说相当全面相当系统,当然也费了很大心机,但正好却让中国民众得以获悉美国对中共比较完整的其实也是正确的看法。

例如列举的美国“谬误12”:“中国宣布要在太平洋地区建立一个势力范围,在南海推进非法海洋活动,破坏和平与安全、航行自由及商业活动。美将继续反对中方在南海、东海采取进攻性、非法活动。美将与盟友、伙伴一道,支持该地区沿岸国主张自己的海洋权利,支持航行自由和飞越自由,也将继续在国际法允许的范围内航行与飞越。”

美国的立场、观点应该站得住啊。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现代国家对领海矛盾纠纷都谋求和平协商解决,但现在摆在世人面前的情况是,中共无视国际法律、无视国际法庭的判决,在南海填海建立军事基地,宣称南海和台湾海峡是中国领海,甚至威吓要以武力改变台海现状,武统台湾,这就不但威胁到这条世界最繁忙的运输通道,而且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危险。

中共对国际秩序发动的“挑战”和妄图的“重整”,绝对不是世界许多国家——当然包括“英美等发达海权国家”——所能接受的,对渴望和平安定的各国平民百姓来说,也绝对不是福音。但是,在澳大利亚,在澳华文坛,竟然有人附会中共这种对国际秩序的“挑战”和“重整”!竟然认为当今就是这种“挑战”和“重整”的大好时代!竟然觉得中共国这种“新兴国家”的“挑战”因而现行国际秩序“面临重整”这种状况“给文学提供了很多可写的素材”!实在匪夷所思,让我很难理解,也让我深深感到这个问题很有必要讨论一下。

去年那个文学团体举办的那次文学沙龙主题是“新冠疫情和俄乌战争对文学可能产生的影响”,这就是当下时势与文学写作的大课题。当时会上有人认为,在目前局势下,最重要的是“写什么”的问题;有人则认为“怎么写”更重要。我就提出,我的观点是:写什么和怎么写都重要,但站在什么立场以什么价值观来写更重要。

当今是什么时代?目前世界的主要矛盾是近九十年来总体来说比较和平、稳定、文明的国际秩序和独裁专制统治者的扩张主义、黩武主义的矛盾。独裁专制者梦想在历史上建功立业,对国际秩序发动“挑战”,妄图“重整”,为此,北京大力发展和俄罗斯、伊朗的战略伙伴关系,新轴心国同盟正在成型,致使世界动荡不安,发生战乱,人类文明遭受威胁。

说到俄乌战争,当然要反对战争,反对导致人道灾难的战争发动者。普京要恢复祖上伟大的俄罗斯荣光,悍然发兵侵犯一个主权国家,就是挑战、破坏现行国际秩序,当然要谴责。然而就是有人,特别那些中共小粉红,为普京侵略乌克兰叫好。他们崇拜普京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甚至连这样反人类的所谓“金句”——“俄罗斯都没有了,还要世界干什么?”,去年二三月战争之初竟然一度在中国网站转发量高达十万,点赞量破了十万,评论也逼近五万,其短视频就更火上加油。小粉红的狂热显然来自中共的决策——不是宣称“中俄战略合作没有止境,没有禁区,没有上限”吗?!其实,普金敢于悍然侵乌,显然是得到北京默许;他们原来设想普金闪战灭乌,北京便在东方武力犯台。幸好乌克兰人民在泽兰斯基总统领导下,并得到世界各国支持,同仇敌忾,顽强抵抗,习普的如意算盘没有得逞。

关于这场肆虐中国肆虐全球业已三年的新冠疫情,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必定出现不少可歌可泣的立足于普世价值的文学作品。也已经出现了,虽然还不多,例如方方的《方方日记》,例如慕容雪村的《禁城:武汉传来的声音》。《方方日记》是个人见闻,个人观感,透过方方这些真实的没有掩饰的文字,人们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个体的无助无奈无能无力无望。她对一场惨烈人祸的现场实感,是对虚谎的控诉,是对盛世的诘问。

慕容雪村的书,以实地采访,呈现出一个个不同背景的当事人在武汉封城期间的真实故事,从政府封锁消息导致的对疫情的忽视,到疫情如潮水般涌来时彻底崩溃的医疗等公共设施,到个体孤独绝望的挣扎。如果说突如其来的未知病毒让武汉这座一千一百万人口的城市陷入极度恐惧之中的话,作者在采访和写作过程中惊悚的经历,则凸显出中共为封锁消息、控制言论而制造的另一种恐惧。事实上,慕容雪村因为写作和出版他这部书,不得不从中国逃到澳大利亚;方方也因为《方方日记》在中国饱受恶毒的攻击。

然而,方方和慕容雪村这种作家,毫无疑问,应该得到人们的赞许。

新冠疫情和俄乌战争对文学,对包括澳华文学的世界文学,肯定产生非常重大的影响,特别会继续而且充分证明:一个作家、诗人,站在什么立场以什么价值观来写作,是其作品成功与否的决定性的重要因素。

我又一次想到日本作家村上春树2009年那个高墙和鸡蛋的隐喻。我多次说过,我们要扪心自问:我们能否对所处的严峻的时代和现实境遇作出心灵回应,体现一种良知、道义和责任?我们是否怀揣一颗真诚、善良和慈悲之心,拥有关爱众生的悲悯情怀和忧患意识?要对“高墙或鸡蛋”作出选择时,我们能否坚守最低标准:绝不听命于权贵,绝不为独裁专制唱赞歌?我们作家、诗人,能否揆古察今,思虑精准深切,让自己的作品拥有灵魂,参与引领人类精神的崇高使命?

不久前,我起草的《澳大利亚华文作家协会成立宣言》作了这样的严正宣示:

历史定然站在自由、民主、人权、法治、正义的一边。历史定然站在人性的一边。而我们,秉持“道要正道;心要真心”的信念,坚守普世价值,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

(2023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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