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波理发后,转去元涛的家,老远的就瞧见双亲在门外左张望,心中一热,对父母绵绵密密的爱,真是终生都难报答。到门外、父子相视,在对望中彼此心灵交融,没有激动,没有拥抱,中国式的礼节就包容在元波一声轻轻的“爸爸”叫唤里,也蕴含在老人浅浅的微笑中。
他母亲在门槛处放了一个铁盘,上边烧著拜神用的冥钱,要元波从火上跨过去,他顺从的照著慈母的意思做了。她高兴的看著元波跨过火盘、笑吟呤的说:
“好啦!你的霉气从此都烧光了。来!向祖宗神明上香,感谢列祖列宗和神思庇佑,你终于平安回来。”
元波接过香枝,向著灯火明亮的神龛三鞠躬,然谢后将香枝插进香炉。他从来不烧香,也不会祷告、为了让妈妈快乐,他都一一照做。回过脸,但见妈妈挂著开心的笑容、那些脸上的笑纹,似乎就会永远雕著的、是从心底笑出来的标志。
“吕乌格闪,神佛下圣,赵雨越共早落地狱。’她抓起儿子双手又爱又怜,笑容收起、狠狠地咒骂。”(你又黑又瘦,神佛如灵验就要越共通通下地狱。)
“妈!你也消瘦了”。
“大哥!”元涛人未到、声音先传下来。
“三弟,这次真谢谢你!”元波迎向弟弟、两人四手紧紧相握。
“是爸爸的主意。”
“哟!爸爸,谢谢您!”元波感激无限的面对父亲。
“打虎不离亲兄弟、我出主意,阿涛为你奔跑;一家人,祸福与共,元浪的事,你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现在他怎样呢?”
“还在马来西亚的岛上、书信难通,详情也不清楚。”
“已经安全到达,爸爸也不必为他担小,此次为什么那样果敢?”
“阿涛,你告诉大哥吧!我要进去躺躺。”
“是的爸爸!”元涛拉张椅就靠近元波处坐下,递口烟给他,才说:
“你出事后,二哥心知不妙,就东躲西藏。果然,越共的抄家队半夜就到家拿人,妈妈吓到只是哭、爸爸倒很镇定,一问三不知。同时,存金和妈妈的手饰也预先移到我家中。哼,幸好我当初不听你的话,不然二兄弟都在九龙厂,可给一网打尽了。他们捉不到人,财宝寻不著,原本想封屋,后来才发现屋主是妈妈,老二只是住客,强留下两个月,大慨知道没油水,一声令下又撒走了。老二成了黑市居民,长此下去也很危险,碰巧他的同学计划偷渡,要找人合伙,在爸爸的鼓励下就决心一赌。’元涛一口气把元浪的事向大哥说明了。
“他睹赢了,真为他幸运而高兴。老三,你也很神通,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是爸爸的主意,他要我去找门路,因为他说越共是世界上最爱黄金的妖党,比阮文绍的政权贪污千万倍,找到后门送金去,你就会早日回来。”元涛兴冲冲的抽出根烟燃上,再说:
“我在那堆三教九流的江湖朋友都有门路,在赌场认识了个收钱的女子,她的姨妈居然是武文杰的三姨太太,武文杰是市革委的主席,等于胡志明市的土皇帝。有了这门路,我开始对那个女子进攻了,拿些钱去赌,日日接近她,日久情生,花言巧语,什么可以利用的解数都用了出来,结果,你就回来了。”
“哟!也真不容易,你有没有明雪的消息?”
“有啊!我带你去见她,”元涛说就走,进去向父母说了;再出来、元波也站起身挡著他:“她已经回家了,是吗?”
元涛神秘的摇摇头:“不在家了。”
“还在监狱里?”
“不是。在以前去过的那个窝里做鸡了。”(广东俗语鸡即妓女)
元波心头一震,双手抓著老三的肩膀,神色紧张的摇晃著他问:“你说什么?不要开这种玩笑啊!”
“大哥,跟我去看看你就相信了,走吧!” 元涛笑笑,推开他的双手先行出门去。
元波坐上机动车尾,任由弟弟飞驰, 自已六神无主,将信将疑,怎样也不敢去想,明雪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子,会变成任人发泄的妓女。他思绪飘飞,都是明雪过往和他相处的情景,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小动作和笑姿都一一在脑里浮现。
车子停下,果然是陈兴道那条小巷子,上楼敲门,闪身而入。客厅上六、七位半祼的女子在闲聊,两三个共军穿著制服左拥右抱,元涛嘻嘻笑的和她们招呼。元波紧张的凝视,不见她、心里一松,倒很高兴、对于老三的恶作剧也不见怪了。
房门开处,一个秃头翁先出来,后边的一个女子推著他说笑:另一扇门移动,穿著通花透明睡袍,脸上脂粉浓郁的女子婀娜的迎向老三,元涛向这边一指,她回过头来,元波和她眼光接触竟如电击,全身震动,脸色灰白像中邪的人,不能开口,只是那么愕愕地盯著这个通体透明浮凸有致的一副肉体发呆。
“是你,波兄 !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女子一愕间很快的回复镇定,盈盈浅笑一手把他拉起;像拉的是一个常来光顾的熟客,不由分说的亲热的依偎著他,把他拥进房里。
门一关上,她立即松手,坐到床沿,抽搐的饮泣著,像一个凄苦的孤儿落难他乡,意外遇上家里亲人,非把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哭个够不可。
“明雪、我见到了张心。” 元波手足无惜,终于先打开话闸。
“他怎样了?” 明雪抬起头,指指床边、示意他坐,元波踌躇了几秒钟那么久,就坐到她身边,并自然的伸手擦去她的泪痕。
元波约略把和张心相遇及分手的经过告诉她。
“我早知道今生再也不能和他相见了,”明雪听了、倒不伤心,似乎那是预知的事情,说很平静。
“你怎么会在这里?”元波终于忍不住的问,话出口、心里就后悔了。
明雪抓起床头一包烟,抽一枝自已点上,喷了一口烟雾,才说:
“他们把我捉去,审我关于和你之间的种种,一个地方问够了,又转到别个地方,来来回回。女的就用种种折磨的刑具拷打取供,男的毛手毛脚,晚上就滚进囚房里淫辱我。我起初死命反抗,他们恼羞成怒就让我吃更多苦头,他们是魔鬼,是畜生、年野狼。我只是一个女流之辈、自已后来想通了,再反抗只是死路一 条,就用身体满足他们的兽性,也用身体换回了自由。回到家、婆婆已过世,屋子也给他们强占了。后来由一个姐妹介绍,把我带来这里。”她平静的说著那段凄凉的往事,似乎是别人的遭遇,没半点激愤和冲动。
“对不起,你那天不出声帮我,不就没事吗?”元波心里酸酸难当,全不是滋味。
“已经过去了,而且你一直都是张心的好友,也全心全意帮助我,又是正人君子,没有和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怎能不出声 呢?”
元波情难自禁的抓起她的手,喃喃轻语:“明雪!谢谢你,我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
明雪忽然侧过半身,伸手把他紧紧搂著,眼泪奔涌而出,贴在他耳旁、小口轻轻的说:
“波哥!我喜欢你,爱过你,曾经想把一切都交给你。可是,你不要,你害怕、你拒绝,现在我已经变成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你更加不会要我,更加看轻我了。如果你知道我会变成这样,你后悔吗?后悔以前不肯要我吗?”
“我对不起你,我后悔、你给共军抓出九龙厂的刹那,我还跪在台上的时候已经开始后悔了,不是等到今天。雪明!离开这里,我会给你设法的。”
明雪推开他、自已用手巾擦眼角,深深的凝视著他,想在他脸上寻觅刚才那句话是真是假似的,她笑了:
“我很高兴还可以亲耳听到你这些话,本来以为再无缘相见,你不必内疚。我的命运和许许多多旧军官的太太没有什么不同,是早已注定,我已经认命了。谢谢你的好意,时间到了,你走吧!”
“明雪,有因难给我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
“、、、、、、 ”她不再开口,专心的抽著烟,元波落寞的跟著,元涛还在厅里,领先出去笑吟吟的望向他。看著手表,站起来和明雪打个招呼,就推门而出。元波离开前,再回首明雪正瞧著他,眼里有一抹难以理解的神色;是爱是恨也是怨,紧咬著唇、他内心悲苦惆怅的交织著浓浓的悔意离开。
“怎样,我没骗你是吗?”元涛驾著机动车,侧头来说。
“世事多变化,上尉改造逃狱参加了复国军,他太太沦落风尘,唉!真是想不到啊。”
“大哥!这种事太多了,只不过张心夫妇是你认识的。那些我们不认识的几十万军公人员和资产家,在这个制度下都遭受到残酷的报复,除了越共这些臭老鼠外,全国几千万人民也都没有好日子过,你收起那份同情心吧!”
元波吃惊的听著认老三的高论,他也已变到很成熟了。
“三弟,你说得对,这是共产制度里的悲剧,你的思想大有这进步,真难得呵!经过咖啡公会给我下车。”
“哟!咖啡公会早已贴上封条啦!海哥三个月前给抄家啦,人也被拘捕了。”
“犯了什么罪?”元波让另一个意外捶击著。
“天晓得?有钱罪吧!” 元涛转了弯,才接著说:“还是阮登溪亲自上门捉拿他呢!”
“怎么可能?税务局长沅登溪?他和海哥很要好呵!”
“要好是假,要钱是真的;海哥在狱中,剌激过度,听说已经疯了。”
“只一年时间,有这么多想不到的事发生。”元波自言自语,忽然想起了脚踏车厂,他问:“九龙厂是否还照常开工呢!”
“你出事后,工人就当家作主了,海哥被捕入狱,越共就全部接管,现在已经因管理不法而倒闭了。”
回到家、他把明雪的事和海哥的消息告诉婉冰,没想到她说:“我早已从三弟那儿知道了,家家有本难念经,你去看她,于事无补啊!’婉冰说完顺便递张字条给他。
是街坊会当晚开会的通知便条,他洗澡后,用过晚饭,对面老杨已经来敲门了。门开处、老杨双手紧紧握著他,恭喜他平安回来,元波很感动,这位好街坊,对他一家的关心和帮助,真情洋溢,绝无虚假。
他们背景不同,贫富悬殊,但没有存在任何共党所说的阶级仇恨,这种友谊,是鼓吹仇恨的共产党徒所不愿意见到的,但事实却普遍的在民间存在啊!
街坊会在花县学校的大礼堂举行,集合了全郡半数以上的区民,容纳千多人的大礼堂在吵杂的声音里,没多久便已挤到满满,元波知道像这样的大集会,必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而要向群众做思想工作。果然不出所料,郡委书记先做了开场白,介绍了由市委派下来的宣传干部对群众讲话。
一个五、六十岁半秃的老头子步上讲台,先向国旗和胡志明的相片鞠躬,再面向群众点头为礼,还没开口先自已拍掌欢迎自已,群众被动的跟著起哄,他满意的抓起麦克风:
“同胞们!今天我来向大家宣布一个很悲哀的消息,”他停顿、用目光扫射全场,大家在心里高兴的胡猜,难道是黎笋或范文同归天?他的声音又响了:
“中越边界正式爆发战争,中国和越南的情谊,非常深厚,两国山水连接,胡伯伯教导我们,两国人民是同志加兄弟。我国政府和人民为了保存向来可贵的情谊,年来对于中国共产党当权派向我国边彊的挑畔行动;以及他们支持下的柬埔寨波尔布特法西斯集团,亦接二连三的在柬边疆公然入侵,进行强抢豪夺,侵略我国神圣不可进犯的领土。我们一再容忍,以和为贵。
不意中国共产党的当权派无视于国际共产党的兄弟情谊,他们已经全面靠拢了美帝国主义,背叛了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光荣旗帜,甘心充当美帝、法西斯集团的走狗,得寸进尺的公开向我国广大地区边疆民族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掠夺进攻。
越南社会主义民主共和国在全民全军共同努力,奋勇战胜了世界头号强敌美帝国以后,已经跻身世界一流军事强国、、、、、、、”
台下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狠狠的瞪视著群众,干咳两声再接下来讲:
“我国政府和人民通过一切和平手段,希望平息中、越两国纷争,但不为对方接受。我们为了自卫,为了保卫人民生命财产,不得不奋勇站起来向任何来犯的敌人迎头痛击。
党中央同志们对与中国的战争,深感痛心,这场战争,也是国际共产党大家庭的一个丧钟,对于解放全世界的最终目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中国共产党里的当权派的法西斯帝国集团,要全面负起阻挡民主革命的责任。
党中央呼吁全民全军提高警惕奋勇杀敌。
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万岁!
战无不胜的越南人民军队万岁!”
在一片越语的“门林”声浪里(门林“万岁”的越语发音),群众惊愕的议论纷纷中,那位干部走下讲台,接二连三上台的人当中,有好几位是郡内的华人、华运份子,表情愤怒的声讨了中国,并誓死效忠越南,元波为他们感到难过。
丧钟已敲响了,毕竟是很振奋民心的大消息!
紧接的日子,是开不完的声讨会,报纸上、电视上、广播电台以及街头巷尾数不尽的喇叭,日以继把当年咒骂美帝的全套词句通通转送给中国共产党。置身在这样的一个制度里,元波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聋子。
面临了北方中共压境大军的威胁,以及西南方柬共的入侵挑挑衅,再加上境内山区复国军的进击。(阮朝旧军队逃入丛林组成的抗共游击队。)越共展开了全国性战后首次的招兵运动,南方人民的广大青少年们在强迫性的入伍令下,被迫参加了共军的队伍,充当了越共好战的炮灰,南方人民憧憬和平的美梦又粉碎了。
中越这两个政府反目成仇后,双方骂战声浪中,“胡伯伯”生前的“ 好兄弟加同志”的中国共产党,忽然提出了撤侨的声明。这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不但震撼了越共,也像一颗亿万吨级的炸弹投下全南越华人社区里。
啊!中国!伟大的中国!真的已经站立起来了。睡狮早已醒了,并且发出令世人心跳的怒吼。
华人相见,喜形于色,话题都绕著撤侨的大事,大家都心甘情愿的憧憬著回归。血浓于水,那点故乡情,真非那些毕生没有抛井离乡的人所能理解的啊!
越共忽然下达了一道命令,全南方华人可以自由登记选择国藉,街坊组很快的把登记表格沿门派发。
是祸是福?没有人知道。
南越超过百万的华人世代居于此,始终保存了自已的文化,语言、风俗、并始终以外侨身份旅居。大家都抱著落叶归根的思想,直到神州变色,侨胞们才在无可奈何的转变中在侨居国大事建设,把他乡当成吾乡。
而在吴廷琰执政时,新兴的民族主义抬头,带有浓厚排华色彩的吴朝,一道命令禁止外侨经营工商业(南越当年百分九十九的工商业务全是华侨经营),百万侨胞被迫改变身份,成了越南公民,大家悲愤的不甘心不情愿的在压力下忍受著,谁叫我们是“海外孤儿”呢?
现在这个耻辱可以雪洗、谁还会窝囊的自甘承认为越南公民呢?
交纳登记的时限一到,各处街坊政权办事早已挤满了人潮。元波看到如此景象,心中很高兴,华人好像散沙的没组织,一旦面临生死关头,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齐心合力,这份团结的力量可真怕人。
越共领导人看到这幕大团结的行动,这一惊相信比中国共产党声言撤侨更使他们害怕。
街坊组的工作干部和三姑在争执,三姑不会说华语,穿越服,但竟也纳表登记为华侨?他的理由是娘家姓陈,四代先祖原籍潮州。排队的人、有半数看来应该全是正宗越南人,但他们却全自认祖先是中国人?故也要做中国人,有的居民把祖先的灵位捧去做证明、因为灵位写著的先人姓名是用他们看不懂的方块字书写的。
消息互相传达,每个地方都涌现如此的人潮,也出现了太多不会讲华语不懂看中文的“华人”?越共收齐了登记表后,不敢公布究竟有多少人登记成为华人?
两个星期后,市委在报上发表一则荒谬声明,竟是取消国籍登记。凡是入了越南国籍而没有中国护照的人,通通是越南公民。
全国人民又见证了一次朝令夕改的独裁制度的荒唐事,大家在失望里唯有把焦点全转移到中国撤侨的事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