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还在四十多年前,我有急事要问当时在上海精神病总院当医生的亲戚,到他家,家人说,他在病房值夜班,C区四楼。到了医院要找的病区,我爬上四楼后,只见内廊通道的玻璃门锁着,廊内也没人走动,里面静悄悄的,我知道这也许为了病人的安全,于是轻轻敲了敲门,又小声叫了几声,但都不见动静,于是我不敢再有动作,生怕惊动了病人休息,只得悻悻下楼,准备回家。
当我走出底楼大门外不远,只听楼上窗口有人在喊:“回来,回来!” 我想大概有人开门来了,赶紧进楼梯间,直奔四楼。但到门口后,却不见有人来开门,我再轻轻叫了声,好一会仍不见人影,又只得扫兴下楼。当我差不多又走到老地方,听楼上又大喊:“回来,回来!”声音比上次更响,还望见窗口伸出手来,不停招示。我想:这次要看仔细点,一数是四楼,位置也无误,于是不慌不忙地登上四楼,到了门口,仍见老样子,寂然无声,这下我知道绝对没戏了,决心打道回府。不过在老地方,老辰光,又听到了回来回来的喊声,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那喊我的人是个病人。路上我想,我今晚上了二次同样的当,正应了西人的谚语: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二次是可耻的。唉!那我算什么呢?
回得家来,我细想,那个人的呼喊不是在戏弄我,要不然他怎么会被送到这里的。但他的呼唤,一定出于内心的渴望,或是希望亲人不要离开他,或是盼望朝思暮想的人即刻能回到他的身边来。我想,我的二次折回,或是能带给他短暂的抚慰。
还有,三年前,我在杭州天目山闲度夏暑,住在一熟悉的农家。一天散步时,遇着一位约莫七十来岁的老者,在我面前停下与我招呼,并摸出香烟递过来,像阿庆嫂似的说:烟不好,抽一颗!我忙说不会,谢谢。接着他与我攀谈起来。他说:我认得你,你住在小根家吧。是啊,我答道,他又告诉我,小根是他外甥。最后和我谈起他的家事来:说他有二个𠒇子。一个是当乡长,蛮富有,有车,买了房子住在镇上;另一个𠒇子在大城市里做生意,开公司,赚大钱,有好几辆车。他们每年春节都买了许多东西开车回家来看他,去年过年,那个做生意的𠒇子差一点买了私人飞机开回来。说到这里,我仿佛觉得老头是否有点夸张了。
告别后,回到住处,我就问房东,我说:我只知道你只有一个舅舅住在村头,我也认识,怎么你还有另一个舅舅呢?并把遇到的事说给了他听。他告诉我,这个人不是他舅舅,而是他亲舅舅的堂族,按乡俗也该叫他舅舅,他患有精神病,碰到每个人他都说着一样内容的话。实际上,他只有一个𠒇子,早年娶了媳妇还有个孙子,可是孙子不争气,在外面欠下十几万的债,现在儿子媳妇只好外出打工还债。我问,那为什么不陪他去看病呢?他说,他们哪有钱,既买不起药,更住不起医院。他又告诉我,那人还算好的,因为有精神病,属于智残障,民政部门每月有六七百元的生活补助发给他,还能维持生活开消,抽个蹩脚烟什么的,而一般交不上农保费的老人,六十岁后只有发一百二十多元的生活补助,没有子女帮助的话,连一般的日子都不好过。他又说,你见到过的,那个帮我一起浇水泥地坪的瘦老头更惨,去年查出胃癌中晩期后,知道医不起,就喝农药自杀了。其实他那个精神病还算是好的,不骂人也不打人,只是神志不清,逢人便讲,到处乱走。一次,他把我们家的狗,不知带到哪里,到天黑,他自己倒摸回家了,害得我们狗找了二天才找回家。
听了这翻话,我想,像他这样状态下的病,或不看也罢,他虽然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讲:当乡长,赚大钱,买飞机,这样的“老三篇”,但比听祥林嫂讲她的阿毛被狼吃掉的悲伤故事来,让人轻松多了。他一直漫走在自己梦幻的世界里,比起医治后,回复到他眼下的现实世界里要好。是吧,就像”比萨斜塔“,虽然身子歪了,只要它不倒,何必一定去“纠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