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夫两宋三百馀年,豪杰接踵,忠义如云,然曷有庶几乎武穆、文山者欤?二公肝胆光耀天地,风被千载。其所以感泣古今者,非独以在世之所为,亦以身死之悲壮也。武穆金牌之恨,风波之冤,人莫不扼腕;文山亡国孤臣,就义如归,人莫不动容。
方宋室垂危,文山捐尽家赀,募兵抗虏。德祐二年,恭帝称臣降元,南宋至此几亡。文山志节无改,奉两孱王,统孤军,收残兵,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既兵败见俘,兴复无望,犹以拘囚之身,全夷齐之节。虽元君千方诱之降,而其所欲者,惟一死耳。
方其囚于金陵,闻宋宫昭仪王清惠所题〈满江红〉。此从恭帝北行途中,题汴京夷山驿壁之词也。末云:“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文山以为不妥,遂和韵曰:
燕子楼中,又挨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是以美人隐寓丹心忠胆也。张愔亡后,其妾关盼盼独居燕子楼十馀年,矢志不嫁。文山见囚虽久,而矢志不降。
凡夫所求,不外乎功名富贵。功名莫胜于伦魁,富贵莫胜于宰相,文山兼得之,足方“乘鸾仙阙”。然是岂文山之所求哉?一朝国破家亡,兵败身执,“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更难堪者,窗外蕉影,青灯明灭。呜呼!报国不成,则殉国焉,又不得死,惟独对青灯尔。
“曲池合,高台灭”谓宋之亡。“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化用后山诗句,曩者后山作〈妾薄命〉以吊恩师曾子固,诗曰“相送南阳阡”,“有泪当彻泉”,旨异而哀同。故国已逝,纵血泪满襟,难唤其归。
然文山又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纵世翻覆,此身犹皓月当空,此心永忠于大宋。其诗〈过零丁洋〉曰:“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扬子江〉云:“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忠志同焉。
当是时也,贰臣得意,文山鄙之,遂曰:“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引乐昌公主事以讥贰臣。一旦降元,若菱花镜缺,不复圆矣。
文山〈满江红〉亦有代王昭仪而作者: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此亦流自肺腑之言也。二词俱以哀婉幽约之语,发穿云裂石之志,要眇宜修,而义概薄天。王静安谓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此等风骨,惟出于平日之所养,而于生死之际愈明焉。
文山之临刑也,从容似归,谓吏卒曰:“吾事毕矣。”南向拜而死。其衣带中有文曰:“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嗟夫!读圣贤书者无算,有文山之所为者几人欤?其从容之态,岂一朝一夕使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