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对话 家国悲歌 读《子夜对谈——梅县客家旧事》

宋·俞文豹《吹剑录》:“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岁女孩儿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

苏东坡以“一蓑烟雨任平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开豪放词风,领袖文坛;柳永柳三变,用“衣带渐宽终不悔”、“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缠绵悱恻,凄婉动人,开婉约词之先河。豪放与婉约,不同的文学风格流派,分别为读者带来阳刚与柔美的审美体验,为历来文人墨客所津津乐道。

我读梁晓晖女士的《子夜对谈——梅县客家旧事》,却同时读到了金戈铁马、异域风雨的雄浑磅礴,和花落残红、客家哀怨的低唱浅酌。

这个并不寒冷的墨尔本的冬天,我跟着晓晖的娓娓叙说,思绪飞扬,时而站在春秋梁国古城,时而置身南洋异域月影。那些动情的客家山歌和属于客家人的乡土故事,那些美丽的童养媳和等郎妹……都让我灵魂震颤!

这是一部民族奋争生生不息的壮美历史。

晓晖开篇《引子:传奇》,笔触直达公元前5000年以前。开疆拓土、血雨腥风如滚滚雷鸣,由远及近、由高而下、由朦胧至清晰,大风高歌,呼啸而至。

第一章《安定梁氏的迁徙》,是作者对梁氏进入梅县五次大迁徙历史的概况叙述:东汉势力显赫的安定梁氏;西晋末年的衣冠南渡;东晋末年的第二次大迁徙;宋仁宗年代的第三次迁徙;南宋年间的第四次迁徙;南宋灭亡后的第五次迁徙。每一次迁徙,都是生与死的博弈,都是生生不息的传承。

中国近代有四次移民潮,分别是“填四川”、“下南洋”、“走西口”和“闯关东”。《子夜对谈》书中第三章《出南洋》:出南洋的谋生之旅有离乡背井的艰辛、有新生命带来的喜悦、有创业的满足、有南洋的月影和当地民间节日载歌载舞的土族男女。“南洋气候炎热,卡拉拍夏季的气温持续高达三十多度,当地的华侨为防中暑,每天早中晚三次照头淋三十瓢冷水,名为‘醍醐灌顶’。”

风雨中前行;波澜壮阔的移民史,是华夏民族发展史。轩公在建“才储堂”时,提出“屋子不宜建大”,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愿我家子孙能在四海神州开枝散叶,成为人之豪杰,国之栋梁;如屋子建得太大,会助长后代不思图变的惰气,对家族发展不利”。

民族危亡时,华侨与祖国心心相印。在中华会馆学校,梁老师画的那片“秋海棠叶子”,如泣如诉:“这是我们的祖国。中国的版图很像这片叶子,它有五千年的文明,有肥沃的土地,有仁慈善良爱好和平的人民!”

面对亡国之痛,二伯朗诵李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誓言:“老师放心,中国不会亡的!”万人空巷看球王,捐献一元造飞机,以及爸爸童子军的野营操练……都是全民族的声声呐喊!爸爸收到二伯一封短信:“见信之日,我已易水萧萧。家慈有问,叫她不要牵挂,山花烂漫会有期。”昭示了历史时代的变迁。

这是一部普世价值光辉熠熠的人性诗篇。

晓晖在《前言》中说:“客家”是一个独特的民系群体;爸爸用童真的眼见证了那个动荡年代的广东客家地区的风(时代、传统和习俗)、土(地貌特产、衣食住行)、人(五代客家人)、情(天情、地情、人情、乡情、友情、母子情、兄弟情和儿女情)。

客家儿女勤劳。第八章《月光下的新事旧事》中,爸爸说:客家女子“学会三尾好嫁人”——“三尾”是“针头线尾”、“灶头锅尾”和“田头地尾”;出嫁后,还要学会“家头教尾”。这一切美德,都体现在爸爸最敬重的阿嫲身上。阿嫲“春分到,地气通”的时候,浸谷种,播撒“断奶肥”、“送嫁肥”;谷雨前,“阿嫲拿起一把把秧苗,踏着节拍把秧苗整齐地插在田里”;“芒种忙种。阿嫲要除草施肥除虫灌溉耘田,回家时摘回一大把蔬菜”;“大暑时分,阿嫲戴着斗笠在抢收;借着星光,把刚收获的稻谷挑回家”……阿嫲“最喜欢的话题是当天的耕耘与收获。说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地笑意,娓娓道来,好像在念一首田园诗。”

客家儿女善良。爸爸说:“阿嫲善良,从小教育我们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做事要凭良心”。在客家女子群像中,几乎人人都是活菩萨。“阿嫲卧床不起,开琴伯婆每天帮她做点家务,一有空就拿着针线到她的房里陪她说说话,帮她解开心结”;英承公悬壶济世,鸦片战争前夕,“他痛心疾首:‘日之将夕,悲风骤至,我等大好河山将毁于鸦片!’他配置戒烟药酒,并在他的药房里设置戒烟房”。

客家儿女互助。第四章《摇篮曲》,英承公盖下的那栋老屋——四角楼,“用黄泥石灰和糯米做墙,坚固无比。……那时候有12户人家住在那里,未成年的男丁就有18人”;“炎炎夏日,各人拿一张小凳来到清风阵阵的地堂乘凉。坐在那里的阿嫲跟所有的阿婆阿婶阿姑阿嫂一样,借着淡淡的月光,一边做针线,一边有上句没下句地跟旁人聊天,话题大都与在南洋的男人有关”。和睦相处,守望相助,一幅世外桃源画卷。

客家儿女忠贞。“梁家老宅的童养媳中,年纪最大的是古亚纯,她八岁嫁入梁宅为梁旭光的童养媳。梁旭光就是不回梅县。所有人都知道,梁旭光早与一个南洋当地的女人结了婚”;中国解放后,村干部动员古亚纯回娘家,“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八岁就进梁家的门,早就没有了娘家。……爸爸1991年回老家,75岁的她还健在,独自住在属于梁旭光的房子,平静地过着她的日子”。

客家儿女更多的是凄苦。等郎妹张凤招和三十岁的家婆江亚秀,“两人都在等着一个男人回乡”;独守空房的罗嫲,“美丽如绽放的茉莉”,“爱二伯如亲生的孙子,呵护之情溢于言表”,最终却在闲言碎语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是一部继承传统泽被世间的文化教程。

晓晖在《后记:一个对话的开始》中写道:“随着笔记本的记录越记越长,我意识到,这不仅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是客家与文化,家族与民族,抗日与民生的对话。讲者平和,听者痴迷。爸爸的故事唤醒了我的历史使命感。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写出来吧,这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晓晖深情的笔下,流淌出的不仅是广阔而悠远的历史,沧桑又缠绵的故事,还有一串又一串文化的珍珠:

这里有祖宗信仰。从人文始祖三皇五帝,到血缘始祖、得姓始祖,宗族文化、姓氏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是华夏子孙内心深处共同的情感信仰。梁氏以国为姓,从梁王血洒古城,到后世子孙瓜瓞延绵,血脉、国脉、文脉构筑积淀为梁氏族群特有的文化基因,源远流长。《引子:传奇》中的“美丽顽强的梁国儿女啊/你们把没有土地的祖国日夜扛在肩上/你们的姓氏就是梁国永恒不朽的殿堂!”一咏三叹。台风过后,阿嫲说:“真是祖宗积的福啊”;开琴伯公站在“自成楼”前:“刚到南洋身无分文;现在经营烟草,没有大富大贵,却也算衣食无忧,没有丢祖先的脸”……字里行间,是对祖宗的敬畏与敬仰。

这里有家族情结。以同宗共祖的血缘文化为纽带,记录中华民族的形成;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情怀,促进客家文明的发展。古老的祠堂,便是一个家族的精神文化家园。“乾隆年间建成的广东梁氏家庙——千乘侯祠,祠内的青云书院专供梁姓学子到广州考举人时住宿和准备功课”;“上罗衣村的梁氏与刘氏合一个祠堂,祠堂东边属刘姓,西边属梁姓”;“祠堂是供奉先人和庆祝新生命的地方,是故人和新人的连接点”;“客家人很善于利用那样的场合,对下一辈进行道德教育和宗族教育”。

这里有重教传统。“轩公一生为师,时时不忘以育才为本”,“每天清晨,他走出东门向左转,沿着松源河畔的卵石小道走向一里以外的公尝私塾。远远听到私塾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便止步静听好一阵,然后摸着白胡子开怀地酣笑”;阿嫲对爸爸严肃地说:“你是轩公的后人,以后要做读书人”。寒门出才俊,二伯考入中山大学,爸爸“夺得‘岭南第一学府’梅州中学入学考试第一名”,都是对含辛茹苦阿嫲的回报。

这里有礼仪习俗。“那个时代凤毛麟角的幸运客家妹子”萧亚琴和梁晋常的“大行嫁”,极尽铺陈,热闹繁华;八月祭祖,英承公的祭拜日,香烟缭绕,鼓乐齐鸣。客家老人告诉后人:“我们要拜天拜地拜祖先。天是万物之父,每逢农历三月十九日的太阳公生日,妇人要在天井外的门楼摆上供桌,插上写在红纸上的太阳神位,摆上茶酒和植物果实,焚香,请太阳神保佑全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是一部血肉丰满文笔优美的诗学经典。

晓晖从2010年10月开始与爸爸的客家对谈,到2023年秋成书出版,三易其稿。十年磨一剑,用汗水心血,凝成字字句句皆经典。

布局谋篇别具匠心。“全书跟着时间为主线推进,从十二个方位去描述这一群人朴实无悔的血汗人生。梅县的河流纵横交错,有主流有支流,有合有分,支流汇入江河,江河汇入大海。这本书的十二个章节也是如此,或平行共进,或交叉相错;各章节相互相承。”

人物塑造细致入微。“阿爷偶然会记起阿嫲刚进门时说起话来那俏皮温柔的样子,比起现在这个一是一、二是二的样子不知强多少。于是时不时会找点小茬儿。他越是这样,阿嫲越努力地忘记当日出嫁时对未来的憧憬。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吧”。人物形象、心理状态、矛盾冲突等,几句话勾勒出来,惟妙惟肖,如在眼前。

状物写景出神入化。“几人踏着月影,顺着宁静地山间小径,走过一座小木桥。桥下的小溪流水潺潺。沿溪两岸水稻飘香。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吉他声”。动静结合,视觉、味觉与听觉立体呈现,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相互交融。

遣词造句精准生动。“阿嫲站在垄沟,用铁叉斜斜地插进花生垄,再用脚定住铁叉,手往下压,铁叉尖便往上翘,掀松了花生周围的土。她抓住花生藤往上提,泥里的豆秧带着一串串花生破土而出。”一串优美的动作,神采飞扬,简约生动,画面十足……

晓晖用客家女子做针线的巧手,用阿嫲二十四节气的花香鸟鸣,用四角楼里仲夏夜的童谣,用南洋的月影琴声,用对爸爸的爱、阿嫲的爱、客家人的爱,编织成美丽的诗行。

认识晓晖,也是机缘巧合。5月4日,刚回澳洲不足一个月,应Mary 相约,在Richmond 图书馆参加澳洲微型小说学会2024年《微韵合鸣》新书发布会。维州雅拉市政府、世界华文作家协会、澳华作家协会、墨尔本中文写作学会……嘉宾云集,诺大礼堂座无虚席。我当时还不是学会会员,所有来宾除Mary 外,一个都不认识;落寞地坐在最后排角落。

下午回家,Richmond 火车站,站台上只有互不相识的两个人,每人手中一本《微韵合鸣》。两人相视一笑,便开始了老朋友般的长谈,一路有说不完的话。这个留着齐耳短发,脸上两个浅浅酒窝盛满笑意的娇小女子,就是客家梁晓晖。

 “客家山歌特出(哇)名(哦),

 条条山歌(哇)有妹名(哦),

  条条山歌(哦)有妹(呀)份(喏),

一条无妹(呦)唱(唔)成(哦)。

客家山歌特出名(哦),

山歌又靓(呦)声又甜(幺),

男女老少都晓(个)唱(哦),

朝晨唱到月落岭(哦)。

客家山歌特出(哇)名(哦),

山歌无脚(哇)万里行(哦),

山里唱到(哦)城里(个)转(喏),

五湖四海飘歌声(哦)”……

客家歌声婉转清脆,随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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