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

【人在澳洲】秋

在参加安的大学毕业典礼时,君看着穿上学士袍和戴着学士帽的儿子,与几个高大英武的同学站在一起,飞扬地说着笑着。君禁不住问自己,他真的长大了吗?

她仿佛还能清晰地听见安咿咿呀呀的哭闹声。可能是取错了名,他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没有安宁过,似乎对世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焦虑和排斥。君被那不绝于耳的哭泣声弄得又累又烦。

苗推了她一下,说:“妈,你在发什么呆?安去排队了。我们进礼堂吧,仪式快开始了。”

君轻轻握住苗纤细的手,感慨地说:“我跟安一路走来磕磕碰碰。如果没有你,我早就疯掉了。”

苗笑了笑,眼角微微上扬,“你知道就好。替你们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多不容易呀。”

君说:“我当然知道。你出生前,安日哭夜啼了两年半。你出生后,他才逐渐安静下来。从小到大,安处处跟我顶牛,偏偏与你相处得水乳交融。我一个人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如果没有善解人意又宁静快乐的你,这个家会多么不堪啊。”

毕业典礼结束,一家人随着安和他的几个朋友走出Dockland体育场。安的朋友说:“安,你理应得到荣誉毕业证书。” 君问安是怎么回事。安说:“如果一个学生每门功课都得特优(HD),他就能获得荣誉毕业证书。除了一门课,我所有科目都得了HD。” 其他同学插嘴说:“那科老师太不公平了,全班没有一人得HD!”

君感慨地说:“安,一般人中学毕业才走进青春叛逆期。你比别人快了十几年,一出生就开始反叛。你平时做事总是精神涣散,为什么大学成绩这么棒?” 安说:“软件工程是我的兴趣所在。而且我特别能应付考试。” 君说:“我真替你高兴和骄傲!”

安上大学时,君对他说:“我希望你能从A到B地毕业。”安问:“什么意思?” 君说:“选好了专业就从入学到毕业。中间不转专业,科科及格。” 安远远超过了她的期望。他不仅实现了从A到B,还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而且大学三年级实习后就被一家软件工程公司录用。

君的育儿思路从一开始就与其他中国同胞不同。可能因为她一个人要应对太多事情,无法送孩子参加五花八门的课外活动。她总对自己说:“与其期待子女成材,不如努力让自己成材。我成材靠的是自己,是可控的。子女成才靠的是他们自己,我控制不了。”

上小学时,受其他同学影响,安要求参加Aussie Kick(澳式足球),苗要求学跳芭蕾。君理所当然地说:“学校有各种各样的活动,你们要是在学校的同类活动中显示出潜质,我就会考虑让你们参加额外的训练。”

她在安和苗很小的时候就教他们认时间:“长针对着十二,短针对着七,现在是几点了?”

安和苗说:“七点。”

君说:“对了,七点,是上床听故事的时间了。”

安和苗同在一间卧室。君先给他们读半小时的故事书,然后叫他们关灯睡觉。君先搞一下卫生,便开始自己的学习。她的硕士学位和会计师证书就是通过晚上的苦读完成的。

她到政府部门工作后,碰到一个也是从广州来的同事。这个同事的女儿从在学前班起就上补习学校。同事开口闭口都是精英学校、精英班考试、私立名校奖学金。可能因为君成家后与华人圈没有多少交集,她从来没听过这些话题。

君对同事说:“选学校这么重要吗?我的小孩都上离家近的学校。我对两个孩子的期望是他们成为正直善良的人,长大后没有不良嗜好。”

同事说:“你这是不负责任!你既然生了他们,就有责任把他们培养成才。你还是帮他们准备公立精英中学的考试吧。” 随后,她向君介绍了几间公立精英中学。

君那天回家后对安和苗说:“这些年我把时间留给了自己去深造,因为我不希望自己一无所长,更不能接受以救济为生。现在我总算学有所成。从今天起,我会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你们。我的目标是帮助你们考上精英中学,如Melbourne High School、The Mac.Robertson Girls’ High School或The University High School。你们学习好了,长大后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

那是安和苗第一次听到那几所精英中学以及它们的考试。他们以为那些是旅游圣地而热血沸腾。

从那天起,君成了半个“虎妈”。每天给他们额外的算术题、综合能力题和作文。尽管安极力对抗她的“虎妈”攻势,还是顺利考上了Melbourne High。而苗考上了University High的精英班。两人上了精英学校后就双双拒绝君插手他们的学习。安使用的方法是硬对抗,苗使用的方法是软对抗。君只好挂出免战牌。父母是不能越俎代庖的,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身体力行,为他们树立一个热爱学习的榜样。

………

安大学毕业后,苗升上了大学三年级。正值初秋,君的好几个同事都得了感冒。苗也开始咳嗽,还全身无力。君起初并不在意,因为苗的身体一直很好,从出生起得过的大小病少于五次。

过了一个星期,苗的病没好转,只好去看家庭医生。医生轻松地说:“可能有点发炎,吃一疗程的抗生素应该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苗的病情却越来越重。君对苗说:“我明天带你再去看医生。上次你自己去,可能没有说清楚病情。”

苗说:“我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去大学,我们有一个小组作业。”

第二天早上,君对苗说:“我开车送你去车站。你放学后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去看医生。”

苗说:“好的,我先到对面油站买张车票。”

几分钟后,苗无力地推开了门。君问:“忘记带钱包了吗?”苗回答:“我走不动了!”

君问:“为什么?”苗说:“我不知道,就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君说:“这不正常!我们马上去看医生。” 医生替苗验了血,并嘱咐她回家休息。

君送苗回家后去上班。下班回家后,她立刻开始做饭。突然,家庭医生打来电话:“苗的验血结果出来了,她的白细胞非常高。你要马上送她去医院。”

君问:“白细胞高意味着什么?我正在做晚饭,可以吃完再去吗?”

医生紧迫地说:“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你立刻放下手中的事,马上去医院。到急诊室后让分诊护士联系我,我会向他们说明情况。”

到了医院后,苗被带入急诊室。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有时抽血,有时询问病情。通过他们的对话,君得知苗已经来例假两个星期了。她对苗说:“你可能是贫血。都怪我太粗心了。我一个同事去年也贫血,输了血就好了,你可能也一样。”

两人在急诊室等到凌晨,一个女医生终于来了。她坐下对苗说:“验血报告显示你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ALL)。这是血液和骨髓癌,病情严重,必须马上开始治疗。你这一个月都要住院。”

君的脑海里“轰”地一声,仿佛被炸出一个无底洞。她愣住了。苗握住她的手,声音仿佛从水泡中传来:“妈,你先回家吧。你还没吃饭,开车小心。我在医院就没事了。明天来的时候帮我带些换洗的衣服和我的Nintendo DS。”

君像是被牵引着一样,站起来,走出医院,穿过马路,启动了车子。开车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在颤抖,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回到家,她站在楼梯口愣了半天,然后一步步走上二楼。灯光从安的房门透出来,君敲了敲门。安开门,她的眼泪忽然像雨一样倾泻而下。安问:“妈,发生什么事了?”君哽咽着说:“苗得了白血病!”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到她怀里说:“这不是真的!”

第二天晨曦微露,君和安便赶到医院的血癌专科病房。医生、护士、社工、病人协调员来来往往,房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和各种对话。君听到了很多医学名词。最关键的信息是:

• ALL白血病是可以治愈的。

• ALL在二十岁以下人群中最常见,占该年龄段癌症患者的25%以上。

• 墨尔本皇家医院将与皇家儿童医院合作,为苗制定一个儿童模式的治疗方案。

• 儿童对化疗的耐受力比成人强,因此治疗强度更高。全程分为三个阶段:

1. 六个月的住院强化治疗,化疗药物种类多且剂量大,每周四天静脉注射,每月一次骨髓注射。副作用大时可能暂停一两周。

2. 巩固治疗,旨在消灭体内的残留病体,防止复发或扩散到中枢神经系统,通常包括几个月的治疗模块,静脉和骨髓注射。

3. 维持治疗,旨在防止未来复发,常用的是化疗片剂,这个阶段长达两年。

• 三个阶段结束后,一辈子都要定期跟踪。

安对医生说:“如果苗需要骨髓移植,我愿意捐献。” 医生回答:“如果化疗效果好就不需要移植。即使是兄妹,骨髓配对成功率也不高。我们会帮你做个测试。若不匹配,你愿意加入骨髓捐献者数据库吗?”安坚定地点点头。君忍住泪水,搂了一下安的肩膀。

安上班后,君留在医院。她看着女儿,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实在难以接受,苗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面对生死的挑战。苗先开口:“妈,不要担心,我一定能战胜白血病。医生不是说了吗,ALL儿童治愈率很高,我很有信心。” 君说:“你有信心就好。我也相信你。我们一起打这场艰巨的战争。我每天来陪你,做些营养可口的饭菜。” 苗说:“这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好。你不用整天陪我。你也需要你的朋友和事业。” 君强忍着泪水说:“我真幸运有你这么优秀的女儿。我说不出爱你有多深。你要为我坚强,我也为你坚强。” 苗说:“我会好的,相信我。”

苗的第一阶段疗程持续了八个月。多出的两个月是因为感冒、肝功能下降、血浆或中性粒细胞减少导致的延误。医生和护士非常友善,病房里乐观的病人也让君的精神稍微放松了一点。

化疗副作用很多,君看着苗不停呕吐,头发渐渐掉落,心痛极了。仿佛受煎熬的是她自己,灵魂和身体在不断透支中干枯。化疗也引起苗情绪的大起大落,但她俩都在对方面前假装坚强。幸好苗的朋友们每天都来医院陪她。

在苗进行强化治疗期间,安从家里搬了出去。他与同事分租了一间公寓。君没有刻意挽留,因为做家务常导致她和安的矛盾。安最善拖拉,而君是急性子,总是吩咐安做什么时说:“你马上去做。” 安则是越催越拖,君等不及便自己动手。两人心情都不好,矛盾更容易激化。君默默希望安可以在独立生活后增强责任感。

苗结束强化治疗后对君说:“我想返回大学完成最后一个学期的课程,计划也从家里搬出去,在大学附近分租房住。”

君反对:“你还有两年多的巩固和维持治疗,哪能自己照顾自己?等完全好了再考虑。”

苗流泪说:“我想体验独立生活。”

君想到许愿基金会帮助患病儿童实现愿望。苗的愿望是重返大学和尝试独立生活,体现了她对未来的规划。帮助她实现愿望是她能奉献给她的强心剂。既然自己有能力,还犹豫什么呢?

君开始关注大学附近出租房的广告,最后还是觉得租房不适合苗的现状。她担心如果苗在巩固治疗期间副作用大,不能自理,会进退两难。

她想到了另一方案。一天,她对苗说:“大学附近的房租很贵,而且没有灵活性,谁都可以搬进去。如果我以你的名义在大学附近买套公寓,你会接受吗?”

苗睁大眼睛:“不是在做梦吧?拥有房产没有后顾之忧,当然接受。但你能负担得起吗?”

君说:“我有能力才会提这个方案。我看中了Dockland的一套两房公寓,离南十字火车站近,安全时尚,适合你。多余的一间房可以租出去。明天去看看好吗?”

从看房子到苗成为公寓主人,前后才一个多月。君送苗进医院那天绝对没想到会在一年之内送一套两居室公寓给她。

苗搬进公寓并重返大学。但正如君所担忧,巩固治疗艰巨,引发许多副作用,苗只好搬回家。公寓立刻租了出去,没有加重君的财务负担。两年多后,战胜了病魔的苗终于搬进了公寓,实现了独立生活的愿望。

四年又过去了,她们迎来了苗的护士硕士毕业典礼。苗将成为一位血液癌症专科护士。

君、安和安的女友小艾一起参加庆典。小艾聪慧上进且善解人意。安也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好。为了找出焦虑症和拖延症的根源,安去咨询了心理医生,被确诊为注意力缺陷/多动症(ADHD)。这是一种神经发育障碍,症状包括多动、冲动、焦虑以及注意力不集中。这些症状伴随安成长,君一直误以为安的行为是对她的违抗。ADHD近年才逐渐受到关注和认可。君曾在安上小学时带他看过半年多的儿童心理专科,却未找到原因。

当安把确诊结果告诉君时,君问:“你觉得这个诊断意外吗?”

安答道:“不意外。它解释了我以前的所有行为模式。我一直厌倦自己的毛病,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下子释然了,心里舒服多了。”

君说:“我一直知道你有问题,却不知道怎么帮助你。你能一步步走过来真不容易。如今你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是你努力的结果,证明ADHD不能定义你。你依然可以成就梦想。我多么为你自豪啊!”

君的思绪被一阵口哨和欢呼声打断。苗正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上礼台,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接过了毕业证书。那一刻,君的心中荡漾着无法言喻的涌动。

时间多奇妙啊!在时光的长河中,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但当她抱着襁褓中哭泣的安时,日子仿佛无比漫长;陪伴在苗的病床前时,时间更如一日三秋。而此刻,看着坐在身旁高大帅气的安,再看着苗像踩着弹簧一样走下礼台,过去的二十多年恍如梭箭飞逝。

两个孩子都已成人,找到了各自的方向。君仿佛尝到了秋天果实的浓郁芳香。曾经的苦涩,曾经的泪水,都化作了金秋的甜美。收获时节的微风,拂去她经年的疲惫。她感受到一阵沁心怡人的清凉。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24年7月30日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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