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书画人物·丑石

刚回澳洲两个月，张丑石兄就成为“抖音”、“快手”、“西瓜视频”等各大平台的网红。初听这个消息，我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

输入关键词“张丑石”，还真冒出了那么多叫做张丑石的短视频，数了数，整整60；是从我来澳的那天开始的。置顶的一条短短3分钟：主人公身穿粗布长衫，登山鞋，草帽，骑在破旧的三轮车上，边行走边吆喝：“收破烂喽——回收旧酒瓶纸壳子喽——”。沙哑的声音还在小巷子里打着弯儿，便牵出了抱着一捆纸壳的女人。把废旧纸壳扔进三轮车斗，女人在衣襟上擦擦手，甜甜地说：“丑石，俺不要钱。听说你字写的不孬，给俺写幅呗。”收破烂的跳下车，拿出一张四尺对开的宣纸，提笔作书四个大字：自强不息。后面的视频更是奇思妙想，多姿多彩：蹲在堆满破烂的草房里，在一张纸壳上豪迈地书写：勤奋才是天道；漫天大雪，在雪地上浪漫地书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潺潺流水边，用水作墨诗意地书写：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整个评论区好像有千万人在振臂高呼：高手在民间！

每个视频都变换花样，越看越眼花缭乱；唯一不变的是主人公的标配：粗布长衫、登山鞋和破旧草帽。草帽下，那双被长衫一样的眼皮大半遮住的眼睛，和蝌蚪趴在麻脸上又黑又亮的鼻子，确实对我说：不错，是丑石兄。

张丑石的母亲是苏北人。母亲的爸爸是前清秀才，还有几十亩土地。饱读诗书的秀才自然是洞察时局，在革命浪潮快要滚到家门口的前一天，夜黑风高，他生扯硬拽把女儿塞给百里之遥的山旮旯，作了一户贫雇农的媳妇。19岁如花似玉的一枝花，虽然插在了牛粪上，但比起那些被当作胜利果实分配的地主太太小姐，她着实幸运了很多。

插在牛粪上的这朵花，可能从来也没有沐浴在爱河里。直到她40岁的时候，腹部才慢慢隆起，苗条的身体有了生命的律动。谁曾想，如花似玉的花儿结出的果实，却像极了“牛粪”爹，连沙哑的哭声都一模一样。中年得子，自然乐坏了“牛粪”爹；给儿子起名时，也掩饰不住心里的乐：“丑就丑点吧，丑了好养活；就叫‘丑石’吧。”

待到张丑石上学的年龄，她的母亲亲自送他到学校，并且恳求老师给儿子起个雅致一点的学名。这个被贬到山区的老右派，一听“张丑石”，连连击掌：“好名字，好名字啊！”并不顾丑石娘一脸的茫然，继续自言自语：“昔日米芾拜石，人称米癫，实乃高山流水曲高和寡也；皱漏瘦透，鬼斧神工，自然天成也！”从此，张丑石这个名字就跟了他一生。后来才知道，“老右”是个“石痴”，一生痴迷赏石玩石。读大学时，在黄河岸边捡到一块卵石，上面有人的形状，惟妙惟肖如“伟大领袖”；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展示给几个最好的同学。没几天，他就成了“老右”；这还幸亏爱才如命的老师使出浑身招数保护他，才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张丑石小学5年都是跟着这位“老右”老师。“文革”后期，山乡小学连课本都没有，“老右”除了教孩子们认字，每天便是吟咏唐诗宋词。孩子们听不懂，大都在教室外疯玩，追逐打闹；唯有丑石静静地坐在教室土墙的一个角落，听得如痴如醉。反正也没有哪个同学愿意和他玩耍，后来他明白了：不能怨天尤人，实在是自己的面目损坏了美好的环境，和人家美好的心情。上到初中，“白卷先生”、“反潮流”等等轮番登台，学校变成革命大批判的摇篮。已经是“贫协”主任的“牛粪”爹，在一次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时，先把自己的孩子带回了家。

看到儿子在家无所事事，更不愿外出走亲访友会同学，母亲翻箱倒柜抱出一个老樟木箱子。关好门窗，母亲才缓缓打开它；一股墨香悠悠飘出，让丑石平日长长眼皮罩住的眼睛顿时雪亮：《三国演义》、《红楼梦》、《阅微草堂笔记》、《儒林外史》……这些书都是“老右”老师多次念叨过；最下面，是用黄色绸布层层包裹的手抄本《大学》、《中庸》、《老子》、《论语》……小楷工整典雅，行草俊逸洒脱。——这是秀才外公留给丑石的遗产。从此，丑石蜗居在家，除了读书，就是照着外公的书法习字。这年春节，丑石端着墨汁，挨家挨户给全村人家写春联，受到男女老少比爆竹还响的夸奖；他那颗长期冷落发霉的幼小心灵，也有了些许春意。

时势造英雄。改革开放浩荡春风，同样吹到山乡；丑石的村子里，两年间就出了好几个“万元户”。其中有一个还是丑石的小学同学，大名张长江。张长江的父亲特机灵，是山村极少走南闯北的人；他到过长江。

在张长江同学的美好描述下，丑石跟着他下江南，开始他们的“改革开放”事业。来到“温州城”边一家农户的院子，正是多雨的季节，院里堆满一摞又一摞用旧塑料布盖住的废旧物品；三间低矮的办公室，雨虽比外面小点，也是滴滴答答不停。张长江倒是十足自信，递给丑石一张名片：董事长，兼总经理！再看门口的大牌子，赫然写着：长江再生资源有限公司。张长江董事长用手一指：你，就是副总经理！指得丑石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董事长从回收来的旧衣服堆里，精挑细选出一套西装让丑石穿上，缩在西装里的丑石好像更丑了一些，连老同学都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但因为是副总，丑石还是穿着正装走马上任了。

改革开放的温州真是热火朝天，家家工厂，户户冒烟。五金城、服装城、小商品城……吸引全国客商云集，天南海北，沸沸扬扬。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温州人用聪明才智和实用哲学，打造了成功的“温州模式”。借温州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长江再生资源有限公司”风生水起，生意兴隆。副总经理丑石每天都兢兢业业上班，热情接待前来买与卖的客户；但这些客户，往往对热情的副总经理敬而远之。

一天晚上，张长江董事长照例到市区享受灯红酒绿去了，丑石独坐办公桌前读《书谱》。这部初唐书法家孙过庭的书论，煌煌3700言，博大精深，每每让丑石情不自已。此时，一声“老板”，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丑石开门，进来一位20多岁的青年和一辆沉重的板车。青年掀开板车上的旧塑料布，丑石一下傻眼了：都是崭新的建筑材料，成捆的电缆、从没用过的脚手架等等。青年看到丑石傻傻的样子，急促地说：“快点，很便宜的。”丑石回答：“我们只收废品。你这是从哪里拉来的？”青年很不耐烦：“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昨晚你们老板收了2车呢，临走还嘱咐我，有的话再送来。”丑石第一次行使副总经理大权，坚定地回绝了。

张长江董事长很晚才回来。丑石向他汇报，并说了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类的话。第二天，公司来了一位美女，水灵灵的眼睛始终在笑，顾盼有情，还时不时抛给董事长一些流光溢彩。董事长宣布：这是公司新任副总经理！

张丑石脱下西装，无官一身轻的前副总经理，穿上老家的长衫，头戴草帽，脚蹬三轮车，在温州城乡结合部走街串巷：“收破烂喽——回收旧酒瓶纸壳子喽——”

外面的世界真大；这个世界里有形形色色的人。

一个炎热的中午，家家户户闭门午休，丑石也半躺在三轮车上，拿起一本字帖边看边在自己身上比划，书家叫做“读帖”。这时，一个小个子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凑过来：“老兄，看啥哩——”丑石翻身坐起，挤出几个字：“王羲之《兰亭序》”。攀谈中，得知小个子也是上门收破烂的；只是他收的破烂叫做“古董”。

人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行走江湖的“古董”先生，面对读《兰亭序》的丑石，心中暗想：奇人有奇相，这个黑家伙可能肚子里有墨水。看似轻描淡写地问：“老兄会书法？”三轮车上又蹦出两个字：“会写。”“《兰亭序》你也会写？”一句话不知触动了丑石的哪根神经，平日羞涩讷言的丑石竟滔滔不绝：“《兰亭序》我读了有1000遍。不光会写，我还能把它临摹的以假乱真！”两人约定，明天还在这个地方相会，丑石带一幅临摹作品。

第二天的中午，小个子“古董”先生早早等候；张丑石也如约而至。这幅《兰亭序》临摹的真是精妙：通篇28行324字，中锋用笔为主，间有侧锋，或纤细轻盈，或笔断而意连，字字飘逸，一任自然。《兰亭序》是东晋“书圣”王羲之所作，称“天下第一行书”，真迹殉葬于唐太宗的昭陵，有摹本、临本传世。“古董”先生个子虽小，做起生意来倒有些大气磅礴，当即点出100张10元人民币，订购10张临摹《兰亭序》。丑石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真金白银，数了又数，然后骑车直奔邮局，把1000元一分不少寄给老家。从离家那天，有5年没见到娘了……

张丑石的三轮车有时也会拐到城里去。

一次，他刚要进城，就有身穿制服的“城管”抓住他的三轮车。三轮车虽然破旧，却是他赖以生存的命根子。丑石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蹬着三轮绕圈子，绕来绕去，实在跑不动的时候，灵机一动拐进一个大院，躲在人家的绿化带里。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看来“尾巴”甩掉了，丑石方长吁一口气。钻出绿化带，丑石才看清这是一家大酒店，叫“天然居”；大门两边，一幅“启功体”对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构思巧妙，法度谨严。

丑石在欣赏对联的时候，不知不觉来到酒店大厅。大厅正在举行盛大酒会，主席台上有标语：“书法拍卖专场”。丑石好奇地穿过人缝，挤到主席台前。书法拍卖是现场书写，“书法家”在主席台中央的大桌子上，每写出一幅，礼仪小姐便高举着在主席台走动展示；主持人极具煽情的解说，参加酒会的人们跃跃欲动。“这幅起价500”；“我800”；“我1000”……“好，1000元成交！”丑石细看那拍卖的一幅又一幅作品，目瞪口呆又嗤之以鼻，心里话：“这是啥玩意，也叫书法？”脱口而出的却是：“也太夸张了吧！”

人声鼎沸，大家都没有注意这块不知何时滚进来的丑石头；但这一幕却被“书法拍卖专场”的黄总看得真真切切。黄总是享誉温州的“天成文化有限公司”总裁，常常独具慧眼。第二天，黄总就带着公司办公室主任文文，顺藤摸瓜找到了丑石。

仅仅翻看了张丑石平时的书法练习，黄总的慧眼就把废品堆里的丑石，确认为珍珠。先把这颗“珍珠”拉到洗浴中心，从上到下洗的干干净净，然后换上毛料衣服；西装革履的张丑石，除了原来的丑陋，好像又加了一些滑稽。黄总特意嘱咐公司办公室主任文文，好好伺候这块“珍珠”，文文主任一看“珍珠”张丑石的样子，就打心里一百零一个不情愿。

珍珠就是珍珠。在随后“天成文化有限公司”的所有书法拍卖专场，张丑石都是呼风唤雨。他的榜书气势恢宏，厚实凝重；他的楷书收放有致，遒劲俊雅；他的行书行云流水，飘逸洒脱……丑石更有他的绝活：两位礼仪小姐在台上，两边扯着一张宣纸，丑石在薄薄的宣纸上悬腕书写，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丑陋的张丑石，演奏的是中华民族最壮美的文化乐章！

黄总真是慧眼识珠啊，张丑石给他带来满堂喝彩和滚滚财源。但对张丑石而言，这颗“珍珠”，还是一块“丑石”，因为在黄总和张丑石签订的合同里，张丑石的所有报酬是每日50元；除了吃喝拉撒，只剩两袖清风！

不无郁闷的张丑石，信步来到古玩市场。

古玩市场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走来走去，略显苍老冷寂；只在市场角落的一个露天摊位，上百人围在一起，气氛热烈。一个头戴礼帽，身穿大红唐装的男子在中央手舞足蹈：“大家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真迹真迹。当年我的太爷爷在太平天国做大将军，失败后落草为寇，潜入古城西安。太爷爷用十年时间，爆破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盗取这件稀世珍宝！看，王羲之的《兰亭序》，天下第一行书！太爷爷穿越180座陪葬墓，在昭陵元宫盗取的呀！……”

唐装男子兴致高昂，描述绘声绘色，如临其境。外围人们伸长脖颈，争相一睹芳容；然后议论纷纷：“是好东西，20万还真不贵。”丑石感到有些蹊跷，也去一睹芳容。一看，是自己熟悉的笔法；再看，唐装男子正是“古董”先生。本来就郁郁寡欢的张丑石，一把夺过“古董”先生手里的东西，愤愤讲出真相：“大家不要上当，这是我的临摹作品！”结果可想而知。张丑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古董”和他的几个“托们”，打了个半死。文文主任是在傍晚时分，才找到奄奄一息的张丑石的。

文文毕业于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学院，美丽典雅，热情好学，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无尽的青春芬芳。根据黄总安排，她在伺候张丑石这块“珍珠”的日子里，从最初的一百零一个不情愿，到慢慢发现丑石身上点点发光的东西：与生俱来的善良，厚积薄发的博学，百折不弯的人生……文文电话打给黄总，对方冷冷几句：“惹下这么大的麻烦，他还能在这里混吗？”文文几乎是苦苦哀求：“黄总，还是救人要紧！”但电话的那头早已挂断。文文知道，慧眼识珠的黄总，又把这颗“珍珠”还原为“丑石”了。

文文自己陪伴张丑石住院108天。

张丑石出院的那天晚上，文文紧紧抱住他，眼含热泪动情地说：“丑石，出院后我们一起过吧！”丑石如临大敌，全身瑟瑟发抖，结结巴巴吐出几句：“不可能！你那么漂亮，那么年轻。我不能毁了你！”文文一夜的泪水，终究没能融化那块坚硬的石头……

文文从此不知所踪。

张丑石跑到新疆大漠的一座寺庙里，青灯孤影下抄经20年。

母亲病故，张丑石回老家守孝三年。

守孝期满，年逾古稀的张丑石何去何从？几乎看不到人生答案。

这个时候，北京的一家知名文化公司前来包装，张丑石几乎一夜间就成网红。不说卖字，光带货的收入，丑石都会安度晚年，衣食无忧。

张丑石天方夜谭般的人生转折，朋友们众说纷纭。有的说：张丑石为母亲守孝三年，感天动地；有的说：张丑石抄经20年，佛祖护佑。还有一个版本：文文在京城成为千万级粉丝的大V，那家文化公司就是她的。

谁对谁错？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