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君准时到达日本餐厅门口。她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从来不会迟到。但约好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夏季的风徐徐吹来,感觉很惬意。她想:“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专心等好了。”
她为是否要赴这个约会纠结了很久。名义上她是有夫之妇,但丈夫九年前去海外工作后,越来越少回家。他本来就是个浪子,习惯了以行李箱为家的生活。而且他是个天生的浪漫主义者,一生中演绎着一段段英雄救美的传奇。
君对他充满感激。没有他,她不可能在十年内从一个身无分文的中国留学生,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并获得硕士学位和注册会计师资格。现在,她有一份稳定的政府部门工作。她原以为经历过他们俩轰轰烈烈的爱情后,他会定下心来做一个家庭暖男。但她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几年前,他去了泰国工作,可能处处碰到需要救助的人,从此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最后一次回家时,两人无言相对。他却一有空就往泰国打电话。她生气地说:“在泰国说得还不够吗?”他说:“你不要误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他不但不回家,干脆连电话也懒得打过来。
对自己的身份,君感到越来越尴尬。既不能融入单身人士的朋友圈,又不能加入传统夫妻家庭的行列。无论在哪里,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儿子班上一个小朋友的妈妈是马来西亚人,熟悉之后总是说:“这哪里是婚姻呢?”就是这位朋友安排了那天的约会。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咚咚咚”。一个精壮魁梧的男子以极快的步伐从远处走到她面前。“Hello,你是君吧,我是杰。对不起,病人太多了,脱不了身。”君微笑着说:“天气很舒适,我等着没关系。现在进去正好,够安静。”
餐厅不大,寿司柜台前挂着三个圆筒状的灯笼,白色的底,素淡的字。不是周末,餐厅很安静。君径直走到角落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杰在对面坐下来。可能是紧张,他时不时抖动着双腿。杰算不上是美男子,却有一种粗犷的魅力,特别显眼的是宽阔的肩膀和白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胸肌。
两人的对话先从各自的来澳经历开始。
Gough Whitlam在1972年当选为澳大利亚总理后,实施了一系列改革。其中最著名的是从1974年起取消澳大利亚大学的学费,让穷人的孩子也有机会接受大学教育。这项大学免费措施惠及所有英联邦国家的学生。只要他们在所在国通过了相当于现在的VCE(维多利亚教育证书)的高中阶段资格证书,就可以到澳大利亚免费上大学。
当时的马来西亚实行基于种族的大学录取配额,90%的名额保留给马来人,仅10%的名额留给其他所有种族的人。华人重视教育,有钱的家庭都会送子女到英美加澳读大学。杰的父亲是一个乡镇的建筑工,有十一个子女,杰是老五。一家人艰难度日。比杰年长的几个哥哥姐姐在中学毕业后便参加工作。杰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全级第一,兄弟姐妹们都戏称他为“爱因斯坦”。
他在十一年级时偶然听说了澳洲大学免费的消息,便请求父亲送他去吉隆坡的泰勒学院(Taylor College)攻读十二年级。这所学院专门帮助中学生准备并参与澳大利亚的高中阶段资格证书考试。杰没有辜负父亲的信任,以骄人的成绩被墨尔本大学的医学系录取。来到墨尔本大学后,虽然不用交学费,但生活费要靠自己勤工俭学赚取。医学课程的学习量很大,他却要为生存干各种各样的零工,其中包括在建筑工地砌砖、搅水泥等体力活。可能从那时起,他练就了一身肌肉,看上去很难想象他是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话题不知不觉地从穷学生的困境转移到了投资和创造财富。杰的声音渐渐变得兴奋起来。他问:“你读过《富爸爸穷爸爸》这本书吗?”君回答:“我听说过。这本书很火,但我还没有看过。”杰说:“你一定要去读这本书。Robert Kiyosaki(清崎)说得很对。一个人如果一辈子只会勤奋工作,却不去投资理财,一辈子只能做钱的奴隶。穷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过钱。从现在开始,我一定要通过投资成为一个有钱人。做一个自由人。”
君也是一出生就过穷日子的。但在中国的文革年代,全国人民都一样穷。一个月每人几斤米,几两油,几两肉,都是规定的,凭票供应。因此,成长中从来不知穷是一种不平等和耻辱。她的父母经历过七年抗战和四年内战,也是一路穷过来的,所以一家人从来不会谈论“钱”。加上她在中国学中国文学,沾染了文人骨子里对金钱的不屑。杰口口声声说起“钱”,让她有点尴尬。但转念一想,到了澳洲以后,她自己也尝过穷的苦滋味。为什么要自作清高?为什么不能讨论钱的事情呢?
她迟疑地问:“你已经在当地行医十多年,为什么从未获得财务自由呢?医生的收入不是很高吗?”不问则已,一问打开了一罐虫子。杰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子胀了起来,眼睛充满了伤痛和愤怒。“为什么?结婚时女的管着钱袋子。她要花钱,不肯储钱投资,男人能怎么办?两个人要分开,她不但霸占了孩子,还霸占了家,法庭处处护着女人,男人能怎么办?”
通过对话,君了解到杰和他的太太是在吉隆坡泰勒学院的同班同学。毕业时,他的太太摘取了桂冠,而他只能屈居第二。两人青梅竹马,从马来西亚到澳大利亚,二十多年的甜蜜感情逐渐变成了纠结的怨恨。
君一下子无言。幸福的婚姻是每个人的向往。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刻,每颗心都在信誓旦旦。但有多少婚姻能甜蜜如一地走到底呢?即使勉强留在婚姻里,多少人在感受着被困围城的孤独?就像她自己一样,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下去呢?她告诉杰,她还没有正式分家或离婚。杰说:“哦,那你还不算单身。”
约会后,他们没有再互相联系。君的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杰的身影。她清楚地知道他内心深处伤痕累累,有很多不能触及的禁区,原则性强得近乎不近人情。但他也有很多吸引她的地方,比如他壮实的体魄、广博的知识和令人瞩目的职业。他虽俗气但不市侩。最让她感动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她有两个孩子而拒绝与她见面。可以看出他是不失善良的性情中人,肯定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孩子。
或许两人的吸引是一种化学反应,无需列举任何原因。
她终于拨通了到泰国的国际长途。“我们分手吧。”回答很直接:“好吧。我还是很爱你的。但你还年轻,我不能耽误了你。”这英国绅士的作派和口气让她感到不平。她宁愿听到失去理性的愤怒,至少那样她能知道他们曾经爱过,或者他还在乎她。但这样一句“我还是很爱你的”,显得那么空洞虚伪。
他们的介绍人把她正式分手的消息告诉了杰。杰说:“我们终于处于平等的地位了。”
他们第二次约会距离第一次在日本餐厅见面已经差不多半年。见面时,杰对她说:“澳大利亚的离婚率是30%,但第二次婚姻的失败率翻倍,为60%。”
君很清楚两人是不会走进婚姻殿堂的。杰对钱看得很重。经过上一段婚姻的创伤,他绝不会让离婚分财产的悲剧重演。她想自己也是过来人,大家开门见山地说清楚,比以后纠缠不清好多了。于是她爽脆地说:“婚姻是一纸婚书而已,什么都证明不了。反正我们都有房子,平时各住各的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行动上忠诚,互相照顾。我相信1加1大于2的无穷倍。”杰问:“这话什么意思?”君答:“一个手掌拍不响,两个手掌掌声不断。不就是无穷吗?”
杰问:“我们财政自理,各自投资,有问题吗?”君说:“我们都有各自的职业,可以各做各的。但投资的意向应该互相帮助和商量。两个脑袋总比一个好。”杰说,“既然都要投资,我们要立刻行动起来。我们从房产投资做起吧。根据统计,澳洲的房价平均每年上涨7%,每十二年翻一倍。把租金和负扣税的税务福利加起来,又会多出5%的收益。资本增值和收益加起来12%,全部都用于再投资,就产生复利增长。资产七年就能翻一番。而且投资房产只需要第一次投资时投入20%的资金作定金,其馀的向银行贷款。房产增值经银行评估以后,再投资项目可以用已增值的房产作为抵押品,自己连定金都不用付。”
他们之后周末的约会大都是看房子。一旦买到房子,就利用周末自己动手做一些必要的维修和装修,然后再出租出去。杰的动手能力很强,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适合的材料和方法解决碰到的难题。君也学会了油漆、补墙缝、贴瓷砖等工作。十几年下来,两人各自的收益竟然如杰所说的一样,实现了复利增长。
每次他们收拾好工具,驾车回家时,星星灯光已经从一家家的窗户闪亮。澳洲夏天的白昼很长,从外面看到屋内的灯光时,应该已经是九点多了。君暗自想,窗外看到的每一户的灯光都一样,只有在窗内灯下的人才知道自己的故事。在与杰结伴同行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碰上这样一个向钱奔跑如火如荼的夏季。虽然她心底依然觉得跟着杰天天盘点房价升降有点俗气,但趁着自己正当壮年,这样火火热热地大干一场总比在家无病呻吟好千倍万倍。他是一个俗气的男子,她又何尝不是一个俗气的女人?灯光下的故事,只有灯下的人知道它的酸甜苦辣。此刻,她尝到了汗的咸味,更多的是创造的甜味。
从中国到澳大利亚,开始的十多年她总是觉得头重腿轻,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如今的她,终于通过自己的双手建立了稳固的根基。她明白了杰在与她第一见面时发表的“有钱自由人”宣言。澳大利亚的稳定社会制度让每个有梦想而又愿意为梦想付出汗水的人能将梦想变成现实。这样的人生既神奇又接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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