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元宵节,帘儿下听人笑语

历史文化

文/清箫

 

又到元宵佳节,窗外夕阳西下,馀晖好似熔化的黄金。夜幕悄然降临,皎洁的圆月微探出头,好似纯白的璧玉被彩云环绕著。

风景如此真切,看风景的人却恍惚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呢?

正值初春,万物复苏,柳色在浓烟的薰染下更深了几分。杨柳绿了,梅花却谢了,是谁如此应景地吹起《梅花落》的曲调?良辰美景中,究竟春意几许?

佳节天气甚好,风和日暖,可谁能保证不会转瞬降雨?门外有朋友驾宝马香车来盛情邀她赴宴,她却以天气多变为由婉言谢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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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奇怪,人人都出门赏灯玩乐,她为何在家emo?随著窗外欢声笑语渐弱,她的记忆不觉间飞向那遥不可及的北方。

南渡以前,她的元宵夜也充满了欢笑。彼时汴京太平繁华,灯火如昼,有许多闲暇时间出门游乐。她和闺蜜们穿戴整洁,打扮时髦,一起逛街。帽子镶著翡翠,头上还饰有金雪柳,可谓盛装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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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而如今的她搬迁到了杭州,面容憔悴,懒得梳头,更怕在夜间出门看灯。她心想,今年元宵夜不如做个透明人,悄悄守在帘儿底下,听外面的人们欢声笑语。

或许诸位已经想到,她就是李清照,以上情景出自她的词〈永遇乐〉: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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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于绍兴十七年(1147年)前后在临安(杭州)写下该词。二十年前,北宋灭亡,中原沦陷于金兵之手;六年前,南宋与金达成绍兴和议,岳飞被害。

李清照“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贵耳集》)每当重温北宋太平繁华的记忆,都不禁伤感怀恋。面对元夕良辰,她不出门与友同乐,不是因为社恐,而是怕热闹的街道再勾起回忆,又陷入国破家亡之痛。

这阕词虽无一字明写国难,却字字皆泪,乐景更衬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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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忆汴京盛况时使用轻松的平常语,如“簇带”,即插戴,是宋朝的俗语;“济楚”(整齐漂亮)也是宋朝方言,回忆越是轻松欢快,越能加强今昔对比,衬托今日之哀。

回忆中“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写得平易;眼前的“落日镕金,暮云合璧”、“染柳烟浓,吹梅笛怨”写得工致,有雅有俗,交融后增强了感染力。张端义《贵耳集》评曰:“‘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轻,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云:‘于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练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刘辰翁每读此词都伤感不已:“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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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画像(图:公有领域)

 

上片三问也值得注意。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虽是暮色,但不失为丽景,李清照却叹问“人在何处”,添上一层哀色。细想,落日如金熔化是和这种迷惘感相呼应的。这里“人”指她自己。在饱经沧桑后往往容易产生幻觉,李易安当时就是这样的心理,因时常怀念美好的过去,回过神后又发现不过梦一场,所以叹“人在何处”,这是纠缠于回忆和现实之间的痛苦与惘然。此处已为下片“中州盛日”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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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初春已至,“染柳烟浓”已显春色,她却问“春意知几许”,觉得春意仍太浅。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是良辰美景,却又一次陡然转折,反问“次第岂无风雨”。表面上是对风雨的隐忧,实际上是靖康之变留下的心理阴影;转折看似突然,却是长年颠沛流离后的真实心态。

第一问,是空间的恍惚;第二问,是时间的恍惚;第三问,是敏感。

无心情参加盛宴,自然引向下片回忆曾经无忧的日子。昔日如靓丽的少女,如今憔悴鬓白,期间不仅有岁月无情,更有国破夫亡,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啊!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是点睛之笔,把既向往繁华又怕见繁华的矛盾心理写得淋漓尽致。她和笑语之间,一帘而已,却仿佛隔著一个时空,颇有咫尺天涯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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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画像(图:公有领域)

 

唐圭璋有评:“从听人笑语,反映一己之孤独悲哀,默默无言;吞声饮泣,实甚于放声痛哭。后来白石词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梦窗词云:‘笑声转、新年莺语。’皆以旁人之笑语反衬己之悲哀,其表现手法,正与此同。”

不过,张炎对该词评价不高。他说:“‘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此词亦自不恶。而以俚词歌于坐花醉月之际,似乎击缶韶外,良可叹也。”张炎所说的击缶韶外,意思是该词中的寻常语大煞风景。

笔者以为张炎此言差矣。词忌俗,但要避免的是“姊耍”、“这厢”、“那厢”、“哥奴”之类的字,重点在于度的把握。“簇带”、“济楚”、“怕见”、“帘儿底下”谈不上到击缶的程度。词用口语历来有争议,如柳永一些词常被讥弹,但李清照词是成功之例,这阕〈永遇乐〉即俗中见雅。张端义的评价更为准确。

该词最要之处是表达亡国之痛、故都之思。另外也含蓄讽刺南宋政权之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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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诗是有忧国情怀的,如“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期盼能有像王导、刘琨这样的英雄,一个在南方稳定大局,一个在北方沦陷区内坚守。然而在她看来并没有理想的人,且王彦“八字军”只是孤军奋战,于是短短14字痛批南宋主和派。又如“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亦如利剑直指朝廷。这阕〈永遇乐〉则是李清照词中忧国之作。

其中“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怎不像是微缩版的《东京梦华录》?孟元老也是对北宋繁华无限追忆的南宋臣民之一,撰《东京梦华录》写尽汴京繁盛。大抵只有失去后,才会不遗馀力地描绘,而亡国前未必如此。联想到张岱的一段感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南渡后想见汴京旧事,故摹写不遗馀力。若在汴京,未必作此。乃知繁华富贵,过去便堪入画,当年正不足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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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昔日上元有多热闹?《东京梦华录》回忆:“正月十五日元宵……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馀里”;又见“十六日”条:“另有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妆,竞夸华丽,春情荡飏,酒兴融怡,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景色浩闹,不觉更阑。宝骑骎骎,香轮辘辘,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簧朱彻,市人卖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科头圆子、拍头焦半。”

昔日汴京有无数像李清照当年那样结伴欢笑的年轻人。南渡后,又到元宵佳节,笑语已非当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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