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气象,万历四年(1576年)正月,北京城内的男女老少皆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作为百官之首的张居正也是如此,看到自己亲自主持的改革已经取得初步成果,心中不免春风得意,并期盼新的一年再创佳绩,更进一步实现富国强兵的理想。
然而没想到的是,此时一封弹劾奏疏打破了新年喜庆的气氛,让他顿时火冒三丈。他更料想不到,该奏疏将成为暴风雨的前奏,其中提及的不祥之事也将在不久的未来发生。
这一奏疏言辞犀利,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矛头直指张居正,作者则是他的学生——刘台。
自大明开国以来,高官被弹劾是很正常的事,但学生弹劾老师的确罕见,张居正自己也说:“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关键是刘台的弹劾既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反对改革,而是句句皆正义之辞,有理有据,所列举的罪状甚至是要命的。概括下来,刘台的弹劾几乎每段都叩准一点:张居正蔑视祖宗之法;给万历皇帝的建议是:要约束张居正的权力!
之前讲张居正改革成效时提到,隆庆帝驾崩前将幼皇子托付给高拱和张居正,万历初年国家大事基本上都由张居正代帝管理。虽然改革成效有目共睹,但刘台认为,张居正“擅作威福”,“以相自处”,俨然已成为独裁者。
这里顺带提一段历史背景:自明太祖朱元璋废宰相之位、成祖朱棣成立内阁以来,内阁大学士主要职责类似皇帝的顾问与秘书,即使内阁首辅被视为接近宰相,规定的权力和宰相仍有很大区别。所以,尽管张居正不是像严嵩那样奸佞误政的权臣,但指控他“以相自处”不无道理,对他而言这是个相当危险的罪名。此外,刘台还弹劾张居正钳制言论、私荐用人、驱逐高拱、贪污受贿,并质问“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在奏疏结尾,刘台还解释了一番,说“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意思是,弹劾张居正不是恩将仇报,而是因为公事至上。
从监督权力的角度而言,刘台可谓是大义凛然,但考虑到师恩在前,该奏疏确实有点毒辣。尤其是弹劾张居正私荐的部分,刘台是这样说的:“四维善机权,多凭借,自念亲老,旦暮不测,二三年间谋起复,任四维,其身后托乎?”此处抨击的是张居正引张四维入阁的行为,刘台觉得张四维名声不好却能得重用,是因为张居正想把张四维作为自己的后路,万一哪天张居正的父亲逝世,需要回家守孝三年,张四维可以在内阁接应,帮张居正早日返阁。
假如换作我们任何一个人,看到自己的门生这样质疑自己有阴谋并拿父亲“旦暮不测”说事,都会觉得不近人情,这或许就是张居正极其失望与愤怒的最主要原因。之后他索性辞职,跑到万历皇帝面前哭泣,长跪不起,直到万历走下龙座亲自扶他,再三挽留,张居正才答应继续上班。
在当时的万历和李太后眼里,国家绝不能没有张居正,一个小小的刘台如此“添乱”,自然要罚。于是万历下令打刘台一百廷杖,之后张居正上疏劝皇帝手下留情,所以刘台只是被降为平民,免于廷杖之刑。《明史》有句话写得十分微妙,称张居正“阳具疏救”,“阳”字说明《明史》作者认为张居正上疏救刘台只是表面上做个样子,颇有点春秋笔法的味道。《明史纪事本末》也说:“然心终恨之,后竟置之死。”当时与后世不少人都认为,即使张居正劳苦功高,弹劾者也绝对不该因言获罪。
实际上,真正猛烈的弹劾风暴还在后面。不幸的是,刘台的奏疏一语成谶,短短一年过后,张居正的父亲就真的去世了。
万历五年(1577年)秋季,张居正收到了父亲病世的消息,登时悲恸不已。原本这是一件平常的丧事,儿子按照祖制回家守孝即可,但它旋即演变为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朝臣间激烈的矛盾就像解不开的绳结,不幸最后以流血事件收场。
那么,他们究竟为何走到了人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地步?
起初氛围还是很温暖的。万历帝那年仅15岁,与张居正关系依然很好,情同父子,得知讣告后立即派太监前去慰问,劝他按时吃饭,切勿过度悲伤。看望他的使臣络绎不绝,三宫送给他的礼物也十分丰厚。
然而,万历似乎尚未意识到,张居正面临的难题远不止如此。
伴随一声突如其来的“太后驾到”,太监冯保和李太后匆匆来到万历面前。李太后当时身穿便装,说明事态紧急,衣服来不及换。她眉头紧皱,问万历道:“张阁老即将回乡丁忧,皇儿有何打算?”
万历心想“这事不复杂啊”,便淡淡回了一句:“就按先生(张居正)的意思吧。”
李太后听万历这样回答,瞬间坐不住了:“皇儿啊,你怎么不明白呢!各府题本章奏你能独自批阅吗?你能辨别百官谁忠谁奸吗?张阁老这一走就是三年啊,国家若有大动荡,你有能力处理吗?!”“如果没有张阁老兢兢业业,我们哪有这太平之世?”
万历恍然大悟,却又无奈地说:“但我们别无他法啊,守孝是祖宗法度,不能改啊。”
关于守孝,早在西汉时就规定朝廷官员遇父母丧事必须丁忧三年。明朝对孝的重视超过以往历代,依照法律,得知父母去世后,即日起便要上报并奔丧,若是官员则须辞职回家;隐瞒父母去世而逃避守制的官员,一经发现必被革职,如果是学生则会被开除;在守孝期间不能喝酒、吃肉、参加娱乐活动等。但往往不需要三年整,守27个月就可以了。也允许夺情,军人在战争期间,或者文官在特殊情况下不必辞职回家守制27个月,以素服办公亦可。
站在一旁的冯保早已对夺情先例了如指掌,他瞅准时机建议说,历朝不乏夺情,即使内阁大学士夺情也不是什么罕事,如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便被复用,并列举了其他案例。
在第三期文章中,笔者提到过李太后、冯保、万历是张居正改革坚实的“铁三角”后盾,此时自然立场统一。李太后听闻冯保的建议,点头认同,万历也同意颁圣旨让张居正夺情留任。
按理说事情到此应该尘埃落定了,毕竟皇帝已经发话,然而事实上,臣民抗议的声浪越来越高。大家可能很容易想到反对夺情的人或许主要是改革的反对派,但抗议声最高的并非政治立场与张居正不同的官员,反而是受张居正提拔重用的人。他们的主要关注点不是改革利弊,而是和一年前刘台的关注点相似——祖制与特权。当然也增加了一个重要主题——中国延续千年的孝道与伦理纲常。
当时的吏部尚书张瀚曾得到张居正推荐,不过在此次夺情风波中并没有偏向张居正。诸臣因害怕丢掉乌纱帽,纷纷发言支持张居正留任,而张瀚不以为然,叹道:“三纲沦矣!”万历勃然大怒,令张瀚提早退休。
中国古代讲究天人合一,地上的大事往往与天象对应。当时,一颗彗星拖著长长的尾巴从西南方划过天空,而且之后每晚都有彗星划过,万历于是下诏让百官省思。张居正的学生吴中行此时上疏,大致表达了以下意思:
“张居正和他父亲分别已长达19年,陛下为何让他违心抑情,继续痛苦地工作?居正常说谨守圣贤义理与祖宗法度,然而他是否付诸实际行动了?孔子的弟子宰我想缩短丧期,孔子则教导他:‘予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孟子也曾说:‘虽加一日愈于已。’即使是编氓小吏,也不能隐匿父母丧事;惟有武人可在战争时期穿墨缞继续从事。张居正之事涉及万古纲常,四方视听,为他著想,只有现在不犯错,才不会给后世留下非议啊!”他的奏疏且不论观点对错,就力度而言是足够的,于天性之情、于国家之法、于圣贤之道、于身后之名劝谏,理情兼备,相当尖锐。
吴中行向皇帝上疏后,特意将奏疏副本呈给恩师。张居正看到副本后既惊讶也愤怒,没料到学生之中又出一个刘台。
继吴中行后,赵用贤、艾穆、沈思孝也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留任,其中,赵用贤亦是张居正的学生,艾穆是张居正的同乡。另外,他们的职位也都不简单,吴中行是翰林院编修,赵用贤是庶吉士,沈思孝是刑部主事,艾穆是刑部员外。该场弹劾风暴,甚为“壮观”。
有读者朋友可能会觉得这很正常,500年前,北宋的郑侠不也是王安石器重的人才,不也是以公事为重、私情为轻对王安石猛烈批评吗?其实他们的重点不同,处分也不同。郑侠主要针对政事,重点是新政对民生的影响;而吴中行等人的重点是改革者的道德污点以及对伦理纲常的维护。吴中行四人受到的处分比郑侠惨,万历下旨对该四人处以廷杖酷刑。各位可别小看廷杖,历史上有不少人丧命于棍棒之下。
临行刑前,众臣哗然,纷纷争取解救。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找张居正求情,事到如今,只有张居正能劝皇帝开恩罢刑,但张居正拒不见客。王锡爵焦急万分,索性不顾礼节,闯进张居正的临时灵堂!
进灵堂后,见张居正一身孝服。王锡爵赶忙道歉赔罪,说:“我为救吴中行等四位君子而来,令尊若泉下有知,想必不会怪罪我擅闯灵堂。”
张居正面色不悦,冷冷说道:“难道我因忠心为国而难以回家守孝,家父就会责怪我吗?”又说:“圣怒不可测”,拒绝解救。
王锡爵见张居正如此态度,冲动之下斥责道:“就算是皇上发怒,也是你引起的!”然而话音未落,张居正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做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他竟急速拔出一把刀,双膝跪在王锡爵面前,将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做出自刎的动作,对王锡爵说:“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这一举动登时吓傻王锡爵,等回过神后,慌忙逃出张府,只馀下张居正孤独地跪地悲泣。
《明史纪事本末》记载张居正下跪所言的原文是“尔杀我,尔杀我。”连著两声“尔杀我”,可想,他的精神遭受著多大的压力与折磨。
灵堂内,张居正的心在流血;刑场上,四名抗议者的身体在流血。
吴中行、赵用贤挨了六十棍,艾穆、沈思孝挨了八十棍,现场惨不忍睹,幸有医生及时救治,否则刑后性命难保。
当时,一名年轻人静静目睹了行刑的全过程,之后毅然将怀中的奏疏上交皇帝,丝毫未被酷刑吓怕。
这位年轻人比先前四人更不要命,他的奏疏内容节选如下: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遂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知人惟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
其中有段话对万历皇帝而言相当刺眼扎心,大意是:皇上您现在学业和国事离不开张居正,幸亏现在张居正只是要回家守孝,假如哪天他死了,您就不学习、不治国了?言外之意即万历就是一窝囊皇帝。另外对张居正骂得也很犀利,说亲人活著的时候不探望,死后又不奔丧,与禽兽没有区别,还谈什么“我非常人”?
这位不怕死的年轻人名叫邹元标,毫无悬念也激怒了万历与张居正,被打八十廷杖。他和之前遭受廷杖的四名抗议者被称为“五君子”。值得一提的是,该五人毫无怨言,不后悔仗义执言。其中,邹元标在不久的将来还会登场,再度直言上疏惹怒万历,还为张居正的功劳优点辩护——他不恨张居正,发声只为维护道义。
当时群情激愤,舆论倒向这些因言获罪者,指责张居正的声音不绝于耳。《明史》记载“至悬谤书通衢”,抨击张居正的文章在大街上到处张贴。后来万历下诏,再有议论张居正夺情一事的,一律死罪无赦,此后谤言才停息。
明朝最大的夺情风波到此看似告一段落了,那么如何评价该事件?为何会闹到这一地步?
笔者认为,张居正和以五君子为代表的反对者各有道理、苦衷与不当。在张居正的立场,他曾劝父亲搬家到身边但父亲不答应,长期未能看望父亲是毕生的遗憾,不足以断定他是无情的不孝子。改革是他呕心沥血的成果,在当时万历小皇帝难以亲政的情况下,他眼里国事的确重于家事。至于艾穆和沈思孝说他“忘亲贪位”,贬低过重,以其改革成就与鞠躬尽瘁,他绝不是严嵩那类贪权之辈。
五君子所为是否属于道德绑架?不完全是。我们现代人没有守孝27月的要求,所以不能以现代眼光衡量当时。张居正夺情争议与后来万历皇帝的国本之争相似之处在于,重点都是祖制不可违,五君子与后来的“清流派”维护的均为祖制。祖制当时就相当于法律,在祖制面前,所谓“治国离不开谁”不能成为借口,即使夺情是制度允许的,也要看实施对象是否足够特殊。
成化年间有个案例,内阁首辅李贤因父过世须回家守制,明宪宗下诏夺情起复,李贤因此遭学生罗伦弹劾,而罗伦也因弹劾被贬官。但李贤死后国家并没有发生大动荡,所以舆论更加确定大明王朝不会因为离了哪位首辅就不能运转,从那时起直到万历朝,没有内阁大学士敢再夺情。
尽管双方各有道理,但也各有意气用事和极端处事的过错。张居正对待刘台和五君子等人确实不够宽容,跪地摆出自刎架势更是偏激;王锡爵擅闯灵堂过于失礼,刘台奏疏拿张居正年迈的父亲说事缺少人情味,如果能控制情绪并多站在对方角度考虑,矛盾或许不会激烈到这一步。
至于为何张居正夺情会掀起如此巨大的政治波澜,不仅因为他的地位引发群臣对擅权的担忧,也缘于张居正的背后有李太后和万历帝。反对者惹的最主要是圣怒,小万历恼火的重点其实是五君子蔑视圣旨与皇威。
夺情争执持续看似不久,影响却非常大。“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明史》)弹劾风暴无疑给张居正心中蒙上一层深深的阴影,万历五年也成为他柄政生涯的转折点。改革依然在进行,大明依然欣欣向荣,可张居正在后半阶段的所作所为悄然埋下危险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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