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

不羁的晚霞|篇二十一 旅行是一种病

一幢造型独特的黑色洋楼伫立在基尤大街的交汇处,从马路不同的角度望过去,那洋楼犹如一只巨大的黑色蘑菇长在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间。

一幢造型独特的黑色洋楼伫立在基尤大街的交汇处,从马路不同的角度望过去,那洋楼犹如一只巨大的黑色蘑菇长在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间。穿梭其间的有轨电车斯斯文文地行驶着,如忠诚而又老实本分的英国老仆始终坚守沉默敦厚的姿态,连电车司机仿佛也受了感染,绝不粗鲁急躁地乱鸣笛,除非情不得已。

伊琳跳上一辆老式48路有轨电车穿越市区,电车一路行进在山体凿开的路轨上,一面是绿植苔藓的峭壁,一面是从高地流经河谷的溪流。二月的风还有些晚夏的燥热,伊琳拉下老式电车的车窗,让风吹进车厢,一缕阳光撒在她脸上泛起些许油光。

“世间有一种旅行,不是去往远方,而是在通往一颗心的路上。伊琳,你要听从你内心的声音。”

“辛迪,你说的话怎么和心理医生一个调调。”伊琳撇撇嘴。

“怎么样,我也可以做你半个心理医生吧,”辛迪笑言,“不过我的意见可是带有个人色彩的,仅供参考哟!”

“你别说,心理医生这活还真不好干,一个活体思想垃圾收集场,心理健康的人也要听残废了!官方统计每五个澳洲人中就有一个人存在心理问题呢。”

“每五个中就有一个,这么夸张,有这么多吗?”

“有呀,只是我们普通人讳疾忌医不当回事,不良情绪持续超过两周不能缓解,就算轻度抑郁了!这可是排在癌症和心血管疾病之后的第三大疾病呢。所以澳洲政府非常重视,每年财政专项拨款用于防治心理疾病呢!”

伊琳又再次获得了政府批准的心理健康计划疗程,每次前去心理咨询诊所的路途就像翻开一页页绘本,时而清新疗愈,时而幽黑奇幻,通往那个她未知的内心世界,那片被她有意无意暗藏起来的布满荆棘和重重迷雾的记忆森林。就像伊琳此刻坐在电车上想着和辛迪的对话,分不清自己置身都市还是误入了森林。

心理诊所等候室的墙上绘着一株绿色的蒲公英,它弯着纤细的长茎,微风把一朵朵蒲公英小伞吹向远方,伊琳的思绪也随着蒲公英飘向了远方……

“我听你姆妈说,你还想分你丈夫的财产!那些钱都是你赚的吗?你太令我失望了!” 伊琳从中国移动销户回来,刚踏进大门便觉山雨欲来风满楼,坐在红木摇椅上的父亲停止了悠闲地摇摆,脸色铁青,周身散发着寒气。

伊琳心里头一惊,她看向母亲,母亲手里的缝纫针一偏戳到了自己的手指头,连忙吸吮着滴血的手指不敢抬头。看来母亲又一次把她们母女之间的私房话出卖给父亲了,这大抵这就是伊琳青春期始就不爱和母亲说心里话的缘由。

“爸,为什么我不能分到财产,我是做了许多年家庭主妇,但家庭主妇对婚姻家庭的贡献和赚钱的丈夫是同等的!妇女的合法权益是受法律保护的!”

“法律!那是法律偏袒了你们这些妇女儿童!”伊琳真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帮着自己,反而胳膊肘往外拐。他这是帮理不帮亲呢,还是仅仅出于对男权的维护。

怪不得丈夫唐会冲她叫嚣:“你想离婚,我先问问你父亲会不会答应吧!”果然他们才是一丘之貉心意相通。

“结婚当年也是你自己要结的,我们父母没有干涉过你的自由,你现在又想要离婚了,是不是你翅膀长硬了!你让我们的老脸往哪搁,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结婚自由,离婚也自由!” 伊琳全身都燃烧起猛火,每根毛发上都闪着火星,她早忘了父亲已八旬高龄,“你们光想着自己的面子,光看着我表面的风光,我为什么要假装活得幸福?活着就光为了面子吗?活着就光为了物质吗?我精神的痛苦难道就不是痛苦了吗?”伊琳的手掌拍着红木桌面“砰砰”作响,铁一样硬的木头怎会疼,恐怕只有她的心比手更疼。父亲沉默着。

“我去过宝林禅院进修,我去过基督教堂礼拜,我也去做心理辅导,我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心态,我也在反思,否则我哪有勇气今天坐在这里面对你们!”伊琳几度哽噎,母亲抬起头看她,眼里满是怜惜。

“是的,没人能再折断我的翅膀了,不是我的翅膀硬了,而是我现在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来忤逆所谓的权威了,我不是要来控诉讨伐原生家庭的,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所有女性委曲求全的讨好型人格都是专制的家庭和社会一手灌输造就的。”伊琳眼中闪烁着泪光和不屈的光芒。

“重男轻女,男尊女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中国的家庭和社会何时给过我们女性真正的尊重和保护!”

“没有吗,你的房间我们一直为你保留着,我和你爸欢迎你随时回来住的。”母亲忙不迭地辩解道,同样生为女性她却也在不知觉中把女儿当成了泼出去的水。

“那个住只是暂时的!如果我的人生失败了,我在外面走投无路头破血流了,你们仍然会毫无保留地接纳我吗?你们就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会是个失败者!”伊琳泪崩。

“囡囡啊!你不要和你爸爸吵架了,他最近心脏不好,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呀。”母亲出来打圆场。一句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多半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心安吧。父亲面色惨白捂着胸口瘫坐在摇椅上颓然失神,伊琳惊慌得赶紧翻找着桌上的一堆药瓶,找到一瓶麝香保心丸,擦干眼泪倒了杯水给父亲递了过去。

“姐,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吗?我帮你搬上车。”伊琳的弟弟风风火火地冲进家门,看着屋里紧张的气氛不解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你送你姐去飞机场,路上小心点。”母亲把大衣纽扣多缝上几针加固好,给伊琳披上,依依不舍道,“囡囡呀,你昨天突然买了机票说今天就要走,我这心里面呀还真没准备好呢,你出门在外自己当心身体,到了墨尔本就打电话来报个平安,不要让你爸担心,晓得伐。”

父亲缓过劲来默默提起伊琳的一件行李尾随跟着送出家门。

“疫情刚起,飞机场那么乱,爸,您就别跟着去机场了,我送姐去飞机场就可以了!”

“好吧,一路上你自己保重,回去以后呀,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好好处理吧!”父亲吃力地帮着把行李箱推进后车厢,喘着粗气盖上了后车盖,他拍了拍伊琳的肩膀留下一句憋了良久的话,转过身佝偻着背脊黯然离去。

“姐,你何必和父亲当面起争执呢,他那硬脾气你受得了?你想做什么事,自己去做就好了。”汽车缓缓发动开始前行,伊琳不知她的车窗后面,老父亲已回转身站在保安室的屋檐下,露出一脸担忧之色,目送着她的车远去……

“丁零当啷,”一串风铃声响起,诊室的隔门从里面推开,送走一位满脸愁容的年轻人,心理医生麦琪迎接伊琳进会诊室。

“好帅的小伙子,这么年轻,能有什么烦恼呢?失恋了吗?还是工作不顺?”伊琳好奇心起,但心理医生有保密之责。在国内我们肯定心里一不痛快了就去找朋友诉苦,可朋友也不专业呀,只能倾听你的烦恼而不能解决实质问题,而且也没有义务一直当你的垃圾桶呀,时间一长估计连朋友都会受不了你的唠叨,最终离你而去。

心理医生麦琪是位眉眼弯弯的台湾妹子,花粉过敏季让她的脸颊起了两坨红红的疹子,让人误以为她刚去过西藏高原,伊琳只觉得她娇小的身子里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那么多人的烦恼都压在她的心头。

麦琪拿出彩笔让伊琳在白色卡纸上随意画个小房子,伊琳画完停笔看着俯身过来看画的麦琪,视线落在了麦琪乌黑的长发上: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照亮我灰暗双眼的是你的眼……”,这伊琳的脑子里竟然响起了台湾民谣,但愿麦琪能照亮她灰暗的双眼。

“人类自从创造了语言便开始无法真实的表达了,诺言、谎言、流言让人们的心与心彼此远隔,无法再彼此贴近。不如让绘画这无声的语言来揭秘你的内心世界吧。”

看着伊琳画的网格状的屋顶瓦片,麦琪坐直身子手指灵活地敲击着笔记本电脑记录着:“你对自己的父母怀着深深的愧疚之情!”

伊琳心头一怔:这也看得出来!

中国的孝道讲究的是父母老了,可以坐享儿女的福。也许伊琳潜意识里始终觉得她没成长为值得父母骄傲的孩子,也许伊琳觉得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让父母操心了,也许伊琳觉得自己对父母除了一颗赤心可献其他寥寥。

原生家庭对每个人的成长都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并终将使你拼尽一生去抹除那些印记。幸福的人用童年去治愈一生,不幸的用一生去治愈童年。伊琳不再需要诺言,不再相信谎言,也不再介意流言,她只要做回她自己。沧海终有一天会变成桑田,冰冷的世界终有一天会改变。

伊琳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墨尔本,一次次地归去来兮,青春将芜,一次次地归去来兮,老友将无,他乡已然变成了故乡,故乡却渐渐成为了那个无所留恋的远方。

南半球的天空还是那般湛蓝,朵朵白云似触手可及。一队大雁“嘎嘎”地低空鸣叫着飞向温暖的栖息地准备过冬,伊琳抬头看去,那领头的大雁歪了一下脖子似在向她致意,它的脚上似飘荡着她的红色发带,许是春天那只受伤掉队的大雁吧。伊琳不禁跟着天上的雁群跑了起来,“嗨,嗨,雁仔,是你吗?你好呀!”

伊琳挥舞着手中的黄丝巾,目送着雁队飞向远方。

“伊琳,你在干什么?看你跑得这样气喘吁吁的。”

“噢,辛迪你相信吗?相信吗?我竟然……我竟然看见那只春天落在我后院里的受伤大雁了,它们刚飞过去,它现在已经……已经做了领头的大雁了!”伊琳气喘吁吁兴奋得像在说自家得奖的孩子。

“你不会看错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它刚才还对我鸣叫打招呼了呢,它腿上还有我当时给它包扎用的红发带,我可是把我从国内带来的一支金霉素眼药膏全给它敷上去了呢。”

“是吗,还有这等神奇的事!”辛迪一脸的不可置信,“说正事,我来是想请你明天去我香烟店,我明天转让店铺要见对方买家和交接律师签合约,你帮我来一起把把关吧。”

“好好,没问题,提前恭喜你顺利“毕业”,明天你可要请客吃饭哦!”伊琳敲起竹杠来。

翌日,秋高气爽,辛迪开车接上伊琳就来到了位于图拉克的香烟店。时间还早,两人寻了家咖啡店一起坐在户外遮阳伞下吃顿BRUNCH早午餐。伊琳喝了口拿铁咖啡,奶泡上的爱心花纹瞬间化了开来,“辛迪,你什么时候去意大利接你大女儿来墨尔本呀?”

“变更抚养权的官司没那么好打,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解决不了。”辛迪手中的餐刀把水波蛋切开,金黄的蛋液流淌在铺了一层煎蘑菇的培根土司上,“你怎么样,分居到现在还没下决心办离婚手续吗?”辛迪插起一小块面包和沙拉沾着蛋液,送进口中细细咀嚼着。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我自己要过的始终是心里那些关,我真想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看看清楚呀。” 伊琳手起刀落水波蛋被一切两半,金黄的蛋液瞬间流淌下来,把一坨红色的甜菜根泥围成了一个红太阳。“听说芭芭拉去印度了,她去追寻一名高深的瑜伽大师萨古鲁,去他的ISHA 瑜伽中心参加身心灵训练营了,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呢。”

“是吗,她乳房没事了吧,现在搞灵修项目到处都很吃香呢!也不免鱼龙混杂,希望她找的那位大师靠谱些。”

“哎,她没事,虚惊一场!本来医院就事先申明过:通知你复查不代表你就被确证得癌了,人呢都是被自己吓死的!也都是被自己烦恼死的!做做瑜伽冥想或许对她有用。”

两人就餐完毕回到香烟店后庭里坐等买家和律师到来。门铃“叮咚”一响,没想到推门而入的竟是高大帅气的意大利帅哥马修。“你怎么和马修还有联系,今天还把马修给请来了?”伊琳大感意外,压低声音问道。

“噢,上次在意大利街吃披萨你还记得吗?你上洗手间时,我和马修互相留了联系电话。马修中文英文都不错,我让他来帮忙看看英文合约把把关。”辛迪有点心虚道。

“那你还把我叫来当电灯泡呀!”伊琳故意嗔怪到。

“嗨,是伊琳吧,好久不见,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呀!”

“马修,你真是好记性呀!”

“谁能忘了美女呢!”马修的眼睛像蜜蜂一直盯着辛迪这朵花,伊琳看着马修和辛迪暧昧的表情,抿着嘴偷笑看破不说破。

“叮咚” 门铃声又响,这次应该是烟店的下家来了吧。伊琳又伸头去看店铺大门。不想却见黄景瑜带着金丝边眼睛提着黑色公文包跟在了买家的后面,伊琳不知怎地竟然一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这巴掌大的小店往哪里躲,华人的圈子可真是小呀!

“伊琳,好巧在这里碰到你啦!”黄景瑜有些喜形于色,“你是不是把我给拉黑啦,我都没法联系你了。”

“好,好巧,我,我……”伊琳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一会儿等我工作办完,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等我别走!”黄景瑜吩咐了伊琳两句,赶紧和辛迪与马修握手。这交接律师和清点公司都是买家负责找来的,估计辛迪也不知道来的律师会是黄景瑜。

人都到齐了,看着买卖双方交涉着,没伊琳什么事,她推开了通往后院的小门,后院里有一棵粗壮的银杏树,金黄的落叶铺满整个小院,两根粗砺的麻绳从粗壮的枝桠上垂吊下来,绑着一块旧木板做成了一架秋千。伊琳踩着沙沙的落叶,坐到了秋千上慢慢晃荡起来,脚下的黄叶随着她飘动的白色裙裾在底下四处翻飞着。一会儿怎么面对黄景瑜呢?她是把黄景瑜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掏出手机,把黄景瑜的电话暂时移出黑名单吧。她翻看着手机新闻百无聊赖,忽听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她调转秋千的方向,见是黄景瑜健步走了过来,她本想潇洒地一跃而下,没料到却失去了重心,一个出溜从秋千的后方倒栽葱摔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伊琳摔了个四脚朝天,一篷落叶飞起挡住了她的春光乍泄。

“怎么可以在黄景瑜面前这么丢脸呢!”伊琳快速整理着裙摆想要爬起身来。

黄景瑜已跑到秋千下,“伊琳你没事吧!”他拽着伊琳的胳膊想要把她拉起来。

“丢死人了!竟然在黄景瑜面前这样走光!摔得这样狼狈!”伊琳恼着借力拉着黄景瑜的胳膊只想站起来,却被自己的大裙摆给绊住了,拉着黄景瑜又一次摔倒在了落叶之上。落叶漫天翻飞,黄景瑜健硕的身子重重地压在了伊琳的身上,看着黄景瑜的唇几乎要贴到自己的唇上,伊琳忽地想起了自己做的春梦,脸腾得一下升起一片更深的红晕。

“黄律师,黄律师你在哪里?”辛迪的声音在后院门口想起,“哎呀,你们两个怎么躺在地上抱在一起呀!”

伊琳赶紧推推愣在她身上的黄景瑜,“你快起开呀!你好重压死我了!”

黄景瑜爬起身,顺势也把伊琳拉了起来,帮她掸去头发上的枯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关切道:“你没受伤吧?”

“没没没,你快去办正事吧。”伊琳红着脸低头整理着裙子。

“黄律师,货物清点完了,可以交接签支票了。”辛迪把黄景瑜唤进屋内,走过来揶揄地看着满脸通红的伊琳,“伊琳,瞧你脸红的像个猴屁股似的,你们俩这是欲火焚身,在我后院里席地为床呢!”

“去去去,就你没正经,我们就是摔了一跤而已嘛!都怪你那破秋千!”伊琳回头瞪了眼秋千架,她没人好怪罪,只好怪罪那块破木头喽!

 

作者: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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