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江苏无锡。
我对故乡的人文山水有深厚的情愫。少年时代与瞎子阿炳的老友,无锡“天韵社”的乐师阚献之先生为邻,阚先生晚年居住在女儿家。他喜欢调弦弄琴,此外就是抽水烟,教授他的外孙女及我们一班顽童读《尔雅》、《说文解字》,我读《古文观止》的唐宋散文就是他教的。他还教过我弹三弦,可惜我没有学好。阚献之的女儿和我母亲称姐妹,按辈分算,我叫他“舅公”(无锡人叫“外公”为“舅公”)。舅公能调弄十八般乐器,其中最擅长的要数七弦琴。他弹七弦琴时,习惯在红木琴几上焚一炉檀香,不时把鼻尖上的油脂涂在香炉上,我那时十来岁,曾向他指出:“舅公你这样子不卫生。”他笑笑说:“你老小(无锡人小孩为“老小”)不懂,这是人体的精华,是好东西。”
在这群孩子中,数我年龄最大,也最懂事,所以舅公最愿意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要算瞎子阿炳的事。他说瞎子阿炳原名华彦均,因命中五运缺火,取小名叫“阿炳”。阿炳是“雷尊殿”(已毁,现无锡图书馆旧址,笔者注)当家道士华清和与无锡名门秦家(共产党中的秦邦宪系该家属人员)某寡妇的私生子,出生后由丫鬟偷出来,送到东亭乡下抚养大,尔后又被华清和收为徒弟,为畏人言,对外不认父子,只称师徒。阿炳幼时受华清和溺爱,长大后交友不慎,染上梅毒和阿芙蓉癖。他的双眼也因梅毒而失明,从此人们叫他“瞎子阿炳”,他也乐意接受。
瞎子阿炳常在无锡崇安寺一带卖艺。晚年他认识一位从江阴逃婚出来,在鸦片馆打杂的寡妇董彩娣,阿炳看她为人老实,心地善良,与她同居。自从有了董后,阿炳几乎每天背著胡琴、琵琶、三弦等乐器,右手搭在董彩娣的肩上,出门流浪卖艺,晚上常在秦家祠堂的屋檐下过夜。
瞎子阿炳拉二胡有惊人的技艺,他有人格,从不向听众伸手讨钱。每临表演结束,他会用二胡拉出无锡人说话的声音:“阿炳肚皮饿了,阿炳要吃饭,谢谢……”听者无不动容,叹为绝技。
瞎子阿炳的人缘好,敌伪时期,汪伪搞清乡,一到黄昏,城门就关闭。守门的伪军喜欢听阿炳拉二胡,所以不管他多晚进城,只要听到他的胡琴声,伪兵就出来开门,让他进城。他也会用胡琴拉出:谢谢“等声音。”
瞎子阿炳一直到死,头上那根从前清遗留下来的辫子,一直没有剪掉。阚献之曾劝他:“阿炳啊,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还留著辫子,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但阿炳回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
阿炳的原型绝非严寄洲电影中虚构的艺术家形象,他至死都是衣衫褴褛,坚持道家打扮,没有剪掉鞭子,至于电影中添油加酱,虚构被警察局长李老虎打瞎眼睛等情节,完全是迎极左政治所需,胡编滥造。
大约在一九四八年底,一天清晨,阿炳起床,发现常用的三弦,蛇皮给老鼠咬破了,他只能背著琵琶和二胡出门。那天董彩娣有事,没有陪他。他一个人在街上瞎摸,不慎给黄包车撞了一下,琵琶撞碎了。阿炳非常迷信,当街摔掉琵琶,说天意不让他吃这碗饭了,就此在家中歇著,靠董彩娣给邻里倒马桶洗衣养家。
一九五零年夏,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杨荫浏先生(杨荫榆先生之兄弟,杨绛先生之叔父。其老师吴畹卿也是“天韵社”人员,是阚献之好友。杨荫浏每去上海,必拜访阚),向中央音乐学院推荐瞎子阿炳,同时还约了两位朋友一起去无锡,为瞎子阿炳录下了《寒春风曲》、《听松》、《龙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六首曲子。
杨荫浏挖掘出了瞎子阿炳,没有杨荫浏就没有瞎子阿炳的传世之曲,杨荫浏功不可没,但瞎子阿炳私下告诉阚献之说,他说杨荫浏不够朋友,他完全有能力将自己推荐到中央音乐学院去教琴,而没有进一步援手,只付给他几百元稿费就打发了。
瞎子阿炳长期挣扎在贫困线上,生活潦倒,得到这几百元钱,天天上馆子吃喝,吃坏了肚子,于同年十月与世长辞。
瞎子阿炳死后不久,董彩娣也病故在无锡崇安寺公园路二号的一间斜披小屋里(原是雷尊殿堆杂物的屋子,八十年代初,无锡文联的袁子才带我去参观过,原址离现在的“阿炳纪念馆”不远,但建筑和新建的纪念馆不同),死后一个多星期才被邻居发现,这时她的半边脸已经被老鼠啃噬了。
阿炳死后,除留下一张敌伪时贴在良民证上的戴破毡帽,墨镜的照片外,没有任何遗物。“四人帮”打倒后,无锡市政府在锡惠公园的映山湖前,为他修了座衣冠冢,并请杨荫浏先生题了碑文,供后人凭吊。无锡文联的袁子才先生告诉我,前不久他陪一位日本的老者来祭拜。老者站在墓前,神情肃穆,双手托起录音机,在《二泉映月》的二胡独奏声中,泪流满面,放罢音乐,他对墓碑行了深深的一鞠躬。
瞎子阿炳是中华民族钟灵之气的结晶,他的天才创作,将与黄河、长江的浪涛一起在天地间回旋。
最后还要一提的是,阚献之逝世于一九六一年的自然灾害期间,临死前他也被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邀请去录了几首古琴乐曲,得到一百多元人民币的稿费,在饿殍载道的年月,阚老先生上高级饭店(当时的高价饭店)吃喝,被活活胀死,记得病重时,我陪在他床前,念《新民晚报》的连载小说给他听,他帮我纠正错别字。他曾悲切地和我说:“阿法啊,我和阿炳的命一样苦,只配饿,不配饱,饿了这么些日子没事,吃了几餐饱饭就出事了。”记得“饿殍载道”这句成语,就是那时他教我的,还说“殍”字有两种写法,一是“殍”,二是“莩”……
我写瞎子阿炳,只想告诉后人,自一九四九年以来的历史,是一本被统治者严重篡改的历史,哪怕一个流浪卖艺者的细节,也不放过造假。我们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尤其是会动笔的文人,都有还原真相的责任,而不是文人无行,苟且偷生,抑或为个人的名利,舔菊再舔菊。
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修改于食薇斋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