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更深了,总不时寒风乍起细雨迷蒙。后院里尤加利大树上聒噪了一夏的知了蜷缩在了枝叶间,等待着飞升去天堂继续吟唱。夜半雨歇风止,云轻露更重了。石阶旁的薰衣草丛中,纺织娘们自顾自不知疲倦地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一清早,伊琳穿上夹袄在院中清扫着落叶。邻居家的三花边境牧羊犬一听到伊琳的脚步声,就隔着两家分界的藩篱使劲地刨着土,对着她家的院子一阵忘情地狂吠。邻居史蒂文一声呵斥,把狗子唤了回去,万籁重归寂静,偶有飞鸟掠过,时鸣在天际间。
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草叶都伸出手去接天光,那薄薄的白霜在晨曦下渐渐融化,凝结成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了草尖上,滚动滑落。蕾再禁锢不住花儿了,湿润的泥土腐叶令蜗牛蛞蝓也匆忙出来觅食。伊琳顺着蜗牛们留下的闪亮涎线一逮一个准,她白色的帆布鞋也被花草露水层层打湿,犹如被绘上了淡淡的草绿和胭脂红的水彩。
不多时,伊琳已攒了半罐子蜗牛在手,正欲撒上盐巴,忽得记起今儿个是周日,她约了辛迪一起去逛坎伯韦尔的周末集市。她草草喝了一杯咖啡,食下两片烤吐司,换了身行头就出得门去。
史蒂文老汉牵着他的牧羊犬也正在锁花园栅栏门,想必是要出门去遛狗。伊琳穿过自家花园走向停车篷,“嘀嘀” 两声,按响了汽车的遥控钥匙,那牧羊犬闻声而来耷拉着大尾巴就候在伊琳的大门口不走了。伊琳走上前去宠溺地抚摸了两下狗子的脑袋,狗子摇晃着大尾巴惬意得眯了眯眼睛,迅疾兴奋地后腿直立扑将上来,流着哈喇子欲往伊琳脸上胡舔乱蹭,伊琳慌忙抓住狗子扑将上来的前爪,甩头左躲右闪,好在史蒂文手里的牵狗绳也在往后使劲拽着,终是让伊琳逃过了满脸狗涎之劫。
“这狗子就是太年轻了,心性浮躁,伊琳你莫害怕,它这个样子是因为喜欢你!” 史蒂文一边使劲拽着牵狗绳防止狗子扑向伊琳,一边笑呵呵地向伊琳解释着,“狗子就喜欢美……女……”史蒂文还欲继续和伊琳再聊上两句,怎奈那狗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追赶路过的狗友了,蛮力拖着腿脚不胜利索的史蒂文往前方街道跑去。
伊琳整理着散开的发髻,看着踉跄奔跑前行的史蒂文不禁哑然失笑:这不知道是人遛狗子呢,还是狗子遛人呢?哎,可怜的史蒂文!
周末的坎伯韦尔集市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出摊的卖货郎们开着自家的装货车子,规规矩矩停泊在预定的停车位内,打开后车厢盖,把货物码放悬挂在支起的简易桌子或架子上,或是就地铺开毛毯摆放在地面上,又有甚者直接就敞开着后车厢当做展示柜做起了生意。
伊琳慢悠悠盘桓在一个个货摊间,手作香薰肥皂,唱片字画,首饰古董,琉璃摆件,锅碗瓢盆,花草美食无奇不有,不少货摊主都把自家的老物件或是闲置物品都拿出来兜售。
集市上喧闹的人群和五花八门的新鲜玩意儿,刺激着伊琳的眼球,她感受着浓浓的市井烟火气,徜徉在怀旧的古早氛围间。生活如此多彩!她对这人世间又多了几分眷恋。越世俗,越安慰呢!
不远处流动的热狗车篷传来了咖啡的奶香味,还混合着诱人的烤面包烤肉肠和烤洋葱的香味,令人在微寒的早晨更觉饥肠辘辘。
伊琳的脚步停留在了一个古玩货摊前,她的目光被花布桌案上摆放的一个半身人偶首饰架所吸引,黑丝绒的人偶胸前别着一朵山茶花发簪,银色的簪子上一朵粉色的掐丝珐琅山茶花丰盈高雅,发着幽幽的光芒。
“漂亮女士,你是喜欢这枚古董山茶花发簪吗?好眼光呀!这可是意大利的纯手工制作,每一枚都独一无二呢!” 守摊的意大利妇人像是从上个世纪穿越回来的,穿了件褐色小碎花灯芯绒长裙,亚麻布的白围裙上绣着彩色的花边,一条靛蓝包头巾下露出灰白蜷曲的发丝。老妇人看出伊琳对这枚发簪感兴趣,小心地从人偶身上取下发簪递给伊琳。
“ 你看这发簪多漂亮,这个发簪有点年头了,还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呢,我把这发簪拿出来卖呀,就是想给它找个有缘人呐。”伊琳看得出这簪子的确是散发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光泽,不似新物件一色廉价的泽亮。
老妇人又取出一面镜子用白麻布围裙擦拭了一下镜面,比划着让伊琳把发簪夹在头发上试戴一下,伊琳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清晨料峭的寒气冻得她双颊微微发红,一呼一吸之间还不时有白气呼出,她兰花指翘起一朵粉色的山茶花落在了黑发间,竟然完全没有古暮之气,反倒是仙气袅袅出尘脱俗。
“噢!真是完美,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啊!这发簪就在等您这位主人呢!”老妇人捧着镜子激动得大放溢美之词。
伊琳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她一时之间竟也觉得这朵粉色山茶花清丽可涤尘世。
“请问这发簪您卖多少钱?”伊琳取下发簪弱弱地问道。
“两百刀,只要两百刀!”老妇人竖起两根手指,又放下镜子,用另一只手圈起一个零,用力顿了两下比划着。
“太贵了,对不起,我买不了。”伊琳踌躇着把发簪还了回去。
“不贵的,不贵的,这可是古董呢!” 伊琳搞不懂这古董发簪到底值不值这个价钱,她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朝前向其他摊位走去,老妇人的热情她只能辜负了,也许是她不识货,不过她确实没想在一个周末的集市上花费这许多银两。
伊琳身后的热狗车篷那边,黄景瑜从户外餐桌椅上起身,又新买了一杯热咖啡来到了那意大利妇人的古玩摊前,热络地奉上咖啡与那老妇人口若悬河地话大白情,他当律师的口才了得,英语又地道一点没有台湾腔。片刻,他便掏出皮夹抽出两张黄色纸币换来了那支发簪。老妇人满脸堆笑满意地和他握手成交。
伊琳还浑然不知正自顾自溜达闲逛,心中埋怨:这辛迪怎么老是迟到,又害她久等。
正胡思乱想间,一只大手拍在了她的肩头,“辛迪,你怎么才来?”伊琳一回头,没承想看见的却是不速之客黄景瑜。
“黄先生,好巧呀!你也来逛集市。”
黄景瑜痴痴地望着两颊绯红的伊琳,这哪里是不期而遇的偶遇,分明是他苦等两小时的守株待兔,眼前这只“兔子”粉红的脸颊又纯又欲,他禁不住想去一亲芳泽。
“哦,上次你来律所,提起周末喜欢来逛这里的集市,所以……所以我也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黄景瑜的舌头在伊琳面前就不那么顺溜了,他生怕管不住自己冒失起来。
“那,您今天觅到什么宝贝了吗?”伊琳瞪着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问道。
“当然,我当然是淘到了一个宝贝,这酱紫哦,那可是一个无比珍贵的宝贝呢!” 黄景瑜眼里燃起的火苗似要把伊琳也点燃。
伊琳再木楞她也不是无知少女,黄景瑜话里有话,她赶紧避开他的直视,“哦,我在等我的好朋友辛迪,她怎么还不来。”伊琳扫视着人群找寻着,她好想辛迪赶紧出场,好把她救走。
“伊琳,你过来!”黄景瑜拉住伊琳的胳膊不由分说一把把伊琳拉到了自己的眼鼻子底下,伊琳的心里顿时“砰砰”小鹿乱撞,“你先闭上眼,我把宝贝变出来给你看!”
“什么嘛,这么神神秘秘的!”伊琳扭捏着。
“乖啦,不许偷看!” 周遭杂乱的脚步声掩不住黄景瑜的心跳声。伊琳闭着眼觉得头发被黄景瑜轻轻撩拨了几下,可是被撩拨的何止是伊琳的头发呀!哎,黄景瑜身上淡淡的古龙香水味和结实起伏的胸膛让伊琳心神荡漾。
“好看,好看呐!真是宝剑配英雄,美簪配佳人啦!”黄景瑜稍稍退后了半步,看着一脸懵懂的伊琳开始用手摸头发上的簪子,急道,“带着,不要取下来!”他霸道地止住伊琳不听话的手。
“哈哈!那是英雄配美人吧!”古灵精怪的辛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搂住了伊琳,调皮地看向黄景瑜调侃道。
“辛迪,你总算是来了!”伊琳嗔怪着取下头上的发簪赶紧还给黄景瑜。“黄先生,这发簪是古董呢,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伊琳,小意思,收下啦!无影啦!在这集市上只要你懂得讨价还价,砍个半价或者三成都是可以成交的啦!”黄景瑜握住伊琳捏着簪子的手往回推,“ 况且我还央求那意大利老妇一定要卖给我,我有充足理由的啦:我要拿着这发簪向方才那位青睐它的美女求爱!”
黄景瑜愈是感受着伊琳小手的光滑细腻肉感,他愈是不舍得放手了,他一冲动又把推回去的小手拉了回来,在伊琳的手背上快速印上一吻, “那意大利老妇人还祝福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黄景瑜看着伊琳似喜还怒的模样心中窃喜,干脆趁热打铁,“伊琳,我不是开玩笑啦,我可是认真的哦,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啦!以后你叫我景瑜就好了,不用再那么生分啦!”
“你们,你们这是在约会吗?伊琳,那你还叫我来当电灯泡呀!”辛迪看着两个人情意绵绵,故意赌气撅着嘴不乐意道。
“辛迪,你不要瞎说,这是黄大律师,我们只是偶遇!是偶遇!”伊琳连忙抽回手跺着脚羞涩地解释道,这手被黄景瑜连吻带握的,手心里直冒虚汗。
“两位美女,我还有事要忙,你们慢慢逛,慢慢逛,鄙人就不叨扰了!” 黄景瑜多么识趣,佳人已见,衷肠已诉,这些天辗转难眠的相思病估计好了一半。
“伊琳,这律师姓黄,全名是黄景瑜?”辛迪望着黄景瑜离去的挺拔背影问道。
“辛迪,你听说过这律师?”伊琳狐疑道。
“嗯,伊琳,我听说他可是个大情圣呢,你可要当心点哦!”
伊琳手心里把玩着那枚发簪,似听非听心思大概飘到遥远的意大利去了。手背上的那个吻印还在热辣辣地燃烧着,把伊琳冰封的内心灼开了一条裂缝。
伊琳与辛迪逛了半天,辛迪一无所获,伊琳的发髻上则多了一朵盛开的粉色山茶花,似伊琳娇羞的心花在怒放。
“伊琳,下周语言学校见!“辛迪挥了挥手,背起她的双肩背包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前方集市的尽头围了一圈小毛孩,越走近空气中丝丝的甜味越浓,伊琳好奇地走上前一探究竟,原来是制作棉花糖的摊位,一粒粒粗粝的焦糖粒在机器中被慢慢烘热,神奇地变成一片片白色的薄絮从机器里一丝丝地飞了出来,缠裹在木棍上,越缠越大,一朵硕大的棉花糖好似蓬松柔软的雪白云朵,仿佛风一吹就会飘然而去。孩子们专注的小脸上写满了渴望!如果这人世间有什么事物常常等同于美好,那唯有美丽的花朵和孩子纯真的笑脸。
“老板,给我来一朵粉色的棉花糖!”黄景瑜好听的英伦腔从伊琳身后传来。
“你没走,还是又回来了?”伊琳即惊喜又诧异地回转身问道。
“你觉得呢?” 黄景瑜坏坏地一笑卖着关子。机器里一团硕大的粉色棉花糖渐渐成型了,甜蜜梦幻似少女的芭蕾舞裙。
“伊琳,你拿好了,我来付钱!” 黄景瑜掏出皮夹帅气地结账,依他爱聊天的性格,若不是洋人摊主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小毛孩们没工夫搭理他,估计他又要聊上几句了。
伊琳接过棉花糖,顿时一股甜香扑鼻而来。
“你吃呀!别客气!”黄景瑜微笑着看着伊琳,蓬蓬松松的一大坨棉花糖令伊琳不知从哪里下口才好,她一点点咬上去,扯下一根根细丝,抿了抿嘴唇让它们在口中融化,那甜甜蜜蜜的味道挑逗着她的每一个味蕾,就像偷偷品尝幸福的味道,伊琳的嘴角黏黏地糊着蜜糖,像个小女孩一般咧开嘴无邪地笑了。
“看见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了!”黄景瑜猛地凑过来搂住伊琳的肩膀在棉花糖上大大地咬了一口,整个脸都快埋进棉花糖里了。看着黄景瑜弄了个满嘴大花胡子,伊琳更是与他笑得前仰后合!
“伊琳,你笑起来太美了!我想一直看着你这样开心地笑!”黄景瑜霎时停住了笑,深邃的眼眸对上伊琳的黑眸发自肺腑道。
伊琳的大笑也戛然而止,笑意还停留在她的脸颊上,眼里却泛起了泪花。她柔软的内心所包裹的坚硬铠甲在此刻猝不及防地被击碎在地。不是黄景瑜的攻势太猛,而是她的防线太弱,她心里的那些苦太浓,哪怕是一点甜,也会让她痴迷不已。
她倏然意识到她只会在关爱她的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脆弱 : 爱与被爱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那些愤怒、嫉妒、悲伤、背叛、伤害、流言与孤独,最终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此前伊琳的内心如同粗粝的焦糖,充满着生活的杂质,没有热力烘培的时候,它没有香气没有色彩。然而,黄景瑜触动了它,此刻伊琳的心被热力煎熬着,即喜悦又伤痛,但是很甘愿。她甘愿粉身碎骨,化做云朵的轻盈去飞翔。
伊琳在俗世中不断的挣扎与期望,黄景瑜是否向她伸出了一根可堪攀扶的浮木?
伊琳擎着一支火炬般的棉花糖,任寒风瑟瑟吹过,棉花糖不断地变形,融化的糖汁慢慢流淌下来黏住了她的手,伊琳看着塌陷成泥的棉花糖,即不舍品尝又不忍丢弃。这棉花糖就像易逝的幸福呀,她仍在这人世间找寻着自己的棉花糖。
几日之后,“叮咚,” 邮箱来信提醒,这些天黄景瑜律师行已经和奶吧房东较量了几个回合,房东推三阻四就是没有最终定论。伊琳请求律师行发函,要求房东尽快确认奶吧店铺最终的赔损清单。伊琳打开律师行发来的邮件,一看吓了一跳,房东开具的奶吧店铺的赔损清单已经从最初罗列的八项,直接上涨到了二十八项,那些芝麻绿豆甚至莫须有的项目都罗列其中。房东这是发疯了嘛!
三年前伊琳接手店铺时发给律师的奶吧损坏照片,房东也一概抵赖拒不承认,反咬伊琳一口,谎称那些照片都是伊琳那日去奶吧维修煤气热水器时新拍的。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伊琳拨通了黄景瑜的电话,强压心中的怒火还是忍不住抱怨道:“黄先生,我收到你们律师行的最新邮件了,怎么你们把篓子越捅越大了,房东现在这么蛮不讲理,你们还有什么解决方案吗?”
“伊琳,这酱紫哦,你这样的小案子呢,都是我的助理在具体处理的,你等等,别挂电话,我去了解一下啦。”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英语对话声。
稍顷,“伊琳呀,我了解过了,你那个奶吧的希腊房东呢,他的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我们电话也打了,邮件也发了,他就是这酱紫不讲道理,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和他正常沟通了!”黄景瑜在电话里唉声叹气,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啊!
“黄先生,那么这酱紫哦,这件案子请你们暂时停止一切操作,你们不要处理了,我自己来处理!请把你们律师行这些天工作所产生的费用给我一个报价。”伊琳的口音也被台湾腔带偏了,可脑子还没有被带偏。
翌日,伊琳收到了律师行发来的收费清单,伊琳又一次被惊到了,这高昂的收费真对得起黄景瑜的名声,“黄先生,我收到了律所发来的INVOICE (账单) , 请教你们律师行高昂的收费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呢?”
“伊琳啊,我们律师行的收费呢,不仅仅是按小时计费的,所有电话邮件的处理,以及对你案子的讨论以及思考,全都是要计费的。当然那不包括我想你的时间!” 黄景瑜手握电话听筒压低了嗓音肉麻了一句,但还是刺痛了电话这端伊琳的耳膜。“伊琳,你自己处理这案子,若有什么邮件都可以转发给我啦,有什么进展也都可以告诉我啦,我会默默关注你的。”
“哦,这酱紫啦,黄先生,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想我和我的案子了,你的时间太金贵啦!” 伊琳可不敢再把她的案子交给黄景瑜去默默关注了,哪天再飞来张天价账单,她可承受不起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