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几缕阳光透过百叶木窗洒进了室内,灰白相间的斑马条夹杂着墙外风车茉莉藤蔓的身影投影在乳白色的墙面上,浑然一幅抽象写意壁画。客厅里红色的高跟鞋和礼品袋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莎安娜大理石地板上,一袭白绸礼服长裙斜搭在皮质沙发靠背上,白裙上大片晕开的红酒渍像一簇簇雨后凋零的蔷薇花,无声地回味着昨日里绿卡获批的庆功晚宴。
所幸庆功晚宴上伊琳只喝了几杯玫瑰香槟,虽说琼浆玉液催人醉,但回家的路上被清凉的海风一吹,伊琳只觉刚刚好的微醺,到家洗漱一番后竟一夜好眠无梦。
此刻伊琳素面朝天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正拿着一把大榔头把一枚长长的铜钉往墙壁上敲击,斜穿过三角铜钩上的两个小孔,就能把画钩牢牢地钉在木制隔墙板上。伊琳抬手拂去画框上的浮灰,移民中介公司赠送的那幅书法作品——“ 家 ” 字便跃然眼底。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伊琳默念着诗句翻转过画框,利落地在画框背面的吊环间穿上了两股麻绳打了个死结。瞧!澳洲就是这样硬生生地把一个个贤良温婉的弱女子打磨成了坚毅彪悍的女汉子。伊琳一边自豪一边又经不住在心底里疼惜了自己一把。
“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 这千年前的绝句竟然毫无违和地道尽了当下南半球新移民姊妹们的寂寞啊!伊琳在画框顶部放上水平仪调节着画框的左右高低,那个大大的 “家” 字被挂在了男主人形同虚设的书房墙面上。
“叮铃铃,叮铃铃……” 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伊琳放下工具拿起书桌上的手机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奶吧房东!
伊琳赶忙接听,浓重的希腊口音从电话那端急切地传来:“伊琳,我是房东阿布呀,店里的热水器没法点燃,你来看一下吧,你昨晚没收到我的短信吗?”
糟糕!喝酒断片,伊琳把昨晚收到的房东短信忘了个一干二净。“哦,收到了,我收到您的短信了,我中午前一定会过去奶吧的。”伊琳在记忆里搜寻着抱歉道。
“儿子,快醒醒,快醒醒,奶吧老头让咱去一趟。”伊琳跑上楼推搡着床上的儿子,这孩子是属夜猫子的总是凌晨才睡,伊琳得催他起床一起去奶吧充当口译员。
“嗯,还早呢,让我再睡会儿,”儿子一翻身露出一条澳洲少年特有的粗壮大腿来,伊琳费力地抽出儿子大腿下压着的被子,给他重新盖上。
“好好好,你再多睡一会儿,我先去准备早饭,一会儿再来叫你起床。”儿子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又再睡去。
“哎,这墨村活寡妇们最难跨过的就是英语这道坎儿,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这熊孩子了。”伊琳不免顾影自怜起来,“这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只要太太平平的别总出些幺蛾子,就哦弥陀佛谢天谢地啰!”
可麻烦事情它总是不请自来的。
临近中午时分,伊琳驱车带上儿子前往奶吧,再一次回到熟悉的奶吧恍若隔世,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逢人便要赔上笑脸的奶吧女士了,她已成为堂堂正正的澳洲永居居民了。伊琳挺直腰板昂着头,一抹自信不自觉地溢在脸上。她拍了一把儿子猫着的后背,“挺起胸,走,咱们进店里去!”
奶吧的玻璃门虚掩着,“吱呀” 一声伊琳推门而入,不再有熟悉的让伊琳心惊肉跳的“叮咚”门铃声。伊琳离开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店铺如今面目全非一片狼藉,货架木板冷冻电机零件散乱一地。阿布这是要拆家当产了吗?
“有人在吗?阿布,您在吗?”伊琳用脚挪开几片木板好站在店堂里向客堂间里张望。
不多时,一位头发灰白卷曲的老汉从里间快步走了出来,古铜色的脸上刻着一道道曲折的皱纹,使他那张脸犹如胡椒树皮一样粗糙,肥厚的下巴上耷拉着层层叠叠的赘肉,游走于岁月所产生的这些“包浆”把他这些年饱经的风霜都记录了下来。
“阿布,是阿布吗?”伊琳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希腊老人试探着问道,那一头恣意飞扬的加勒比海盗脏脏辫不见了,那满脸飘逸的络腮大胡子也不见了,阿布现出了他的真容。
“是的,我是阿布呀,哦,我把头发和胡子都剪了,太波西米亚了!太波西米亚了!”阿布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样子在自己的头上和脸上比划着修剪的动作,一颦一笑都荡漾着一名老浪子的魅力。
“是阿布,他的眼睛没有变!”儿子在伊琳耳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伊琳没料想儿子有这般惊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确实阿布那双灰蓝色的眼珠会让你想起波斯猫,此刻迎着室外强烈的阳光咪成了一条线泛着些许金光,正贼亮贼亮地盯着犯着迷糊的伊琳透出一丝精明。
“阿布,您说热水器无法点火,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跟我来!”阿布走在前面领路,虽说店铺里的一切对伊琳这个做了三年的奶吧主来说轻车熟路,奈何店铺已经归还,此刻伊琳是客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了,她不能随意行事。
穿过杂乱的客堂间和脏兮兮的厨房,伊琳腹诽这孤身老男人还真能糟蹋房子够邋遢的。迈进后院里眼前的场景再一次把伊琳给惊到了,何止是惊到了,简直是心痛:她心爱的牵牛花被连根拔起,从攀爬的篱笆上被整片拉扯了下来,爆晒在正午滚烫的水泥地上摧枯拉朽成了一堆干草。哦,我可怜的牵牛花!
伊琳就算再心痛也只能压在心底,这里已经是阿布的地盘了,他爱怎么折腾那是他的自由。
原本铺着木屑的泥巴地上这里刨开一坑,那里堆起一坨,难不成这阿布是想在后院里寻宝吗?确实有不少奶吧店主爱把现金悄悄埋在花坛里。
伊琳蹲在储满大罐水的立式热水器前,掀开底部操控面板找到了点火器开关和送气阀门,开始不停地按压打火。儿子帮着伊琳一起研究操控面板上的说明书,跑前跑后开关煤气阀,几轮操作下来两人满头热汗也没能将热水器点燃。奇怪呀,伊琳记得她走时热水器工作正常呀,她只是关闭了煤气总阀和电源。他们的操作没有问题呀。
做了一番无用功之后,伊琳只得放弃,她费力地直起身,思忖着这阿布没法洗澡真是件糟糕的事,便满怀愧疚道:“阿布先生,这热水器我们也没办法点燃它,看来您要找修理工来帮忙了。很抱歉让您生活不便了,这修理费用我来承担。”
听闻此言,阿布神色一变来了劲头,“伊琳,你要赔的钱可不止热水器的修理费哦,你跟我来车库!”
伊琳一头雾水诧异地跟着阿布来到了空空荡荡的车库,日久腐朽破烂的车库木门歪倒在一边,这些日子没刮妖风呀,这上锁的木门怎么倒了?还好车库内和伊琳离开时一样清清爽爽。这里能有什么问题呢?
“这里,我记得当年这车库的卷帘门上有一把横锁,现在不见了,你要赔钱。”伊琳儿子翻译着,阿布则一脸严肃地在卷帘门上夸张地上下比划着。
“阿布,您离开奶吧去墨西哥几年了?”伊琳不接阿布的茬,上前细细查看后反问道。
“二十几年了。怎么?”
“这卷帘门是上两任奶吧店主新装的,应该经过您同意的。我接店时没见过您说的横锁。这卷帘门在你比划的位置上也没有安装过横锁的任何痕迹,这钱我是不会赔给您的!” 伊琳暗想这阿布都离开澳洲二十几年了,奶吧也六易店主,就算当年卷帘门上真有一把横锁不见了,那也不能算在她伊琳的账上,这子虚乌有的事她可不认帐。
阿布见伊琳不吃他那套,又紧逼上来:“还有,这木门倒了,这院子里的绿化都损坏了,还有,厕所和厨房的地板都破裂了,”伊琳快步跟着阿布往回巡视,一桩桩一件件一路仔细听着儿子的同声翻译, “还有,厨房和楼道的玻璃都破了,楼上墙壁上还有彩笔印,卧室壁橱柜门上也有破洞,店铺里的设备更是没有拆除 ……这些你统统要赔钱!”
伊琳听着听着甩下阿布,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眼睛像激光扫描仪,一扫墙壁上,果然多了几个红红绿绿的芝麻小点,不可能呀,离店时所有墙壁都重新粉刷过了。伊琳拿出手机“啪啪”拍了两张照片留底。然后又冲进卧室,赫然看到了壁柜上的破洞,原来是前店主美佳用卡通粘纸遮掩修补过的,如今粘纸被阿布撕掉露出了狰狞的破铜。怪不得美佳阻止伊琳报修住所破损,原来是想让伊琳当背锅侠呀!伊琳又“咔嚓”拍下两张照片,这才疾步跑下了楼。
“你,你在胡扯……我没有答应过保留店铺设备。”阿布气急败坏地跳脚。
“你明明在邮件里答应了,你这是在讹诈…… ”伊琳儿子和阿布两人争得个面红耳赤。
“哦,哦,我不舒服……” 阿布忽得用手捂住胸口,“我心脏这里刚动过手术……” 他瞥见伊琳下楼立马做痛苦状。
“儿子,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伊琳见阿布摇摇欲坠上前扶住他紧张道。
“别,别叫救护车,我没有医疗保险,我没事,我没事了!”阿布见伊琳儿子欲拨打手机,立马站了稳当,“咳,咳,”他干咳了两声面色恢复如常。
“哼,他这是装的!”伊琳儿子摁断手机嗤之以鼻揭穿道。
“阿布,你确定你自己的身体没有大碍吗?”伊琳面露薄怒瞪了儿子一眼,这老人家可是气不起的,阿布是不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的。
可阿布那头却一闪念:他怎么着也不能拿钱来开玩笑啊!救护车出动一次可要花费个两千刀不止啊!装病卖惨这招不能用!
“儿子,你告诉阿布,是我们损坏的东西我们照价赔偿,不是我们损坏的东西,我一分钱也不会赔给他的。当初接店时的店铺破损图片都通过律师发给房东了!让他去翻寻一下当年的记录!他可以在退还押金时扣除赔偿金!我不会赔他现金的。”
伊琳庆幸三年前自己一意孤行,极力要求自己的交接律师把店铺的破损照片发给房东的律师留档,避免出现退铺时不必要的纠纷。律师当年还觉得伊琳小题大做没有必要,怎奈伊琳坚持,最终还是按伊琳的要求照做了。伊琳当年就寻思过这专业律师做事怎也如此的不谨慎,看来在墨尔本的生存法则之一还是要找到一位靠谱的律师啊。
“当年那张银行押金证书已经找不到了!我没有拿到你的押金,没钱还给你!”阿布恢复了精神头,身体看似无恙。见伊琳理直气壮不似好捏的软柿子,便使出了他的杀手锏。
“那,咱们就只有找律师解决问题了!”伊琳无奈但也不示弱。
确实银行押金证书只是一纸锁定押金的凭单,只有把凭单归还银行才能解冻押金,阿布确实没有拿到现钱。但只要伊琳认怂,阿布就可以通知银行以赔款为由将押金占为己有。
阿布一定是看伊琳宁可损失大笔的买店钱也毫不犹豫地把奶吧关门大吉了,而且还开着辆豪华新车,料定伊琳定是新移民人傻钱多,哪能不想上来斩最后一刀啊!
“伊琳,你,你不能去找我的律师,我也不能去找我的律师。” 阿布急了眼,但绝非语无伦次, “找律师,那是要花钱的!” 眼看他如意算盘就要落空了,伊琳拿不回一大笔押金,他也扣不到他的赔偿金,这是两败的局面呀!两人谈崩了!
伊琳回到家,翻找着晚宴包里的名片,她记起了昨日晚会上新结识的那位声名远播的律师黄景瑜。
“黄先生,您好呀!我是昨日晚宴上和您有一面之缘的伊琳,我有点法律事务想找您帮忙呢。”
“哈,是伊琳呀,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给我打电话了,能为大美女效劳是鄙人的荣幸啦!这酱紫哦,明天你来我CBD的办公室详细谈。”黄景瑜软糯的台湾腔把伊琳烦躁的内心熨得平静下来。
翌日,伊琳换了双平底流苏马靴,黑色麂皮绒紧身裤角塞在靴筒中,黑白格的千鸟纹短风衣,束一条同色腰带勒出婀娜的娇好身段。她穿行在CBD维多利亚石砌建筑群中,贝雷帽下微卷的披肩长发在风中起舞,与昨日晚宴时的端庄妩媚判若两人,洒脱得似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步行到伦敦街上,现代摩登的写字楼高耸入云,马路两旁枝繁叶疏的行道树更是遮空蔽日,能在这条商务街上拥有一席之地是每个成功商务人士的梦想。
伊琳推开黄景瑜律师行的大门,前台优雅的老妇人似早就等着伊琳的到来,并无多加盘问直接引着伊琳进入了会客室,奉上一玻璃杯清水独留伊琳在此等候。伊琳环顾会客室小巧精致,一盆发财树养在墙角的案几上,绿枝上圈着几道红绳。
“伊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稍顷,黄景瑜夹着几个文件夹兴冲冲地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坐,你请坐。你今日这装扮越发的迷人啦!”黄景瑜见伊琳起身迎接连忙挥手示意,隔着会议桌上下打量着伊琳,似要看到她骨子里去。
“黄先生,您谬赞了!我曾经经营的奶吧在退还店铺后遇到点麻烦事还请您帮忙!”伊琳被黄景瑜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羞臊,赶紧抛砖引玉开始细说。
“ 伊琳,安啦,小开司(case)啦!我来帮你搞定!”听完伊琳的一番叙述,黄景瑜安慰道,这点小案子在黄景瑜这里似乎根本不算什么。
签完委托协议书,黄景瑜殷勤地送伊琳去公交车站,穿行在绘满涂鸦的逼仄小巷中,身后忽地窜上几个滑板少年,伊琳正一路欣赏着涂鸦艺术竟未曾留意险些撞上。黄景瑜机敏地一把拦过伊琳的腰肢避开了几个滑板少年,伊琳的后背瞬间“砰”地一下贴在了涂鸦墙上,黄景瑜则一手拦在伊琳纤细的腰肢上,另一手则维持着平衡撑在了涂鸦墙上,这画面在外人看来宛若一双登对的璧人在互诉衷肠。时空静止,伊琳顿觉腰肢上被黄景瑜的大手插上了交流电源,浑身似有电流涌过一阵酥麻,赶紧推开黄景瑜。
“嗯哼,伊琳,” 黄景瑜手上一空顿觉怅然若失,“ 嗯哼,也许你的押金钱还不够打官司的钱,你考虑清楚了,这酱紫,还要和房东搞个清楚明白吗?” 他清了清喉咙让血脉偾张的肌体平复正常,找出个话题来缓解适才的尴尬。
“黄先生,我知道在澳洲法律很健全,我就想要寻个公平,不想任人宰割!只是我没有预料寻求公平也要付出不菲的代价,澳洲律师行的收费可真不便宜啊!”
伊琳和黄景瑜一路聊着穿过小巷来到了公交车站,一辆有轨电车缓缓进站,“伊琳,这CBD 纵横九条街上的公交车都是免费的,这辆车可以去到福林德街火车站,你上车吧。”
伊琳和黄景瑜匆匆握手道别,西方人的贴面礼伊琳还是羞于效仿。下午时分,公交车并不拥挤,伊琳上车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转头欲寻站台上的黄景瑜,却已找不见他的踪迹,正在茫然之际,一回头黄景瑜却出现在了她的身边:“我……我也坐两站去拜访一位客户。”
“你不用带上公文包吗?”伊琳看着黄景瑜空空如也的双手不免好奇地问道。黄景瑜金丝边眼镜下的脸颊泛起了微不可察的红晕,像个逃课被抓包的国中生。
有轨电车在轨道上侧侧棱棱往前行,伊琳和黄景瑜一路看向窗外街景皆是沉默无语,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在车厢里飘荡着。
“叮!”清脆的进站铃声再次响起,“前方到站伊丽莎白街”,伊琳轻轻挪了下身子,提醒道:“黄先生,你到站了吧!”
黄景瑜用手抬了下金丝边眼镜,喃喃道:“两站路好快呀!” 他自己也没弄明白方才为何就鬼使神差地跳上了车,一晃神却又要下车了。
黄景瑜随着人流鱼贯下了车,站在站台上终和车上的伊琳挥手道别了。
“当!”电车鸣笛,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方驶去……
“步行两站路走回去吧,权当锻炼身体了。”黄景瑜松了松领带大步往律师行走去。
(未完待续)
作者: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