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遥远的声音依稀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麻醉师正用手拍打着伊琳苍白瘦削的脸颊,“醒醒,请醒醒!”
伊琳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摇晃着,如汪洋中漂泊的一叶小舟,伊琳努力着睁开了眼,朦胧恍惚中麻醉师戴着口罩的脸放大在她的眼前,那双湛蓝色的眸子轻颤着,潋滟波光中荡漾出一片深邃的星空,伊琳眩晕在那片湛蓝色的星空中,迷惑着眼前这是天堂还是人间。
“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要对你进行抢救了!”麻醉师看着伊琳醒来长舒了一口气,略带嗔怪道,“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
伊琳皱了一下眉头。
“你觉得疼痛吗?告诉我,我可以再给你加注一些止痛剂。”麻醉师见伊琳皱眉紧张起来。
伊琳清醒过来了,她皱眉是她好生遗憾她又被救回了人间,她害怕起将要袭来的疼痛,对疼痛,活在这世间就免不了的各种疼痛,她努力感受着疼痛,那意味着你还活着。伊琳无力地在手术床上虚弱地吐字:“谢谢医生,我怕疼,请给我加点止痛剂……”伊琳看着麻醉师无言地往输液瓶里又注入了一针药剂。
护士们涌了进来手脚麻利把伊琳推入了加护病房,安上各种监测辅助仪器。一晚上几台输液仪器不时地鸣响,资历丰富的老护士们忙进忙出有条不紊地照料着几个刚做完手术的重病患。伊琳怕疼加注的止痛剂让她呕吐不止,伊琳昏睡又醒来,醒来又昏睡,死神仍在门外徘徊。
天知道伊琳在黑夜里踽踽独行了多久。
出院后伊琳想,如果那一天她再也不会醒来,那她就此解脱了吧,她的肉体消亡了,她的灵魂将会去往哪里?
留在痛苦中的人是那些爱她的亲人们。她的那些爱恨情仇还有什么值得去计较的,她已化为尘土,她的爱留不下,她的恨谁在乎呢!
母亲走到床前用手替手术初愈的伊琳掖了掖被角,低声劝道又像是对她自己的喃喃自语:“囡囡呀,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伊琳不响,母亲老了,那双曾在夏夜白纱帐里摇扇的玉藕般的手如今已布满斑驳的皱纹, “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信佛的母亲竟说出了圣经里的句子。
“姆妈,两个人的孤独更甚于一个人的孤独。”
伊琳的眸光暗淡了下去,她别把头,把脸深深埋进了枕头里,不忍心和母亲再争辩下去,古稀之年的父母飞越大半个地球来照料病中的自己已然很不容易了。伊琳有难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求助父母,唐评论过伊琳太不成熟,总想寻求父母的庇护。是呀!中国式的父母总是会把孩子的需求放在第一位的。伊琳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才深有体会。父母才是挡住这世间所有困苦的最后屏障。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伊琳在一天天地康复。母亲掰着手指头算着回国的归期,异国他乡的不适应让母亲每天都在倒计时。“澳洲超市里的青菜哪能这么贵呀,都按棵卖呀,你爸爸每顿饭都离不开青菜的。囡囡啊,侬也要多吃一点。”伊琳想起小时候母亲哄她吃青菜,总是说多吃青菜皮肤白。
“要是住的时间长呀,可以让你爸爸学着种种菜,反正他小时候在乡下也种过地。自家种的菜吃起来才最香了!”母亲一边畅想一边扒了口白米饭,菜园子从此在母亲心里扎下了根,她往伊琳的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囡囡啊,侬太瘦了,要好好补补身体了。”
伊琳细嚼慢咽体会着久违的团聚亲情,但她却实在想像不出让每天皮鞋刷得锃亮的父亲踏进泥巴地里种菜的画面。
两个月后父母要回国了,母亲苦口婆心再三关照伊琳:“侬自己的身子自己要晓得保重,不要理会人家的胡搅蛮缠。多休息,别累着,侬要记记牢!”
送走父母,伊琳还是要回归奶吧的日常生活,伊琳按医嘱需要休养三个月,唐应该也在每天数着手指头看店,这不伊琳父母前脚刚走,他就开始天天唠叨着奶吧的老顾客们如何想念伊琳,劝说伊琳赶紧回奶吧去顶班,让伊琳不胜其烦啊。哎,旧病床前无孝子,伊琳想起母亲临走时的嘱咐,母亲倒是颇有先见之明啊。
光阴如梭,白驹过隙,一年之后。
“叮铃铃……”手机铃响。伊琳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了移民中介海伦的声音:“姐,恭喜恭喜,您全家今天获批绿卡了!您可是这批申请里第一个获批的!姐,您申请材料中所附的那份文件我们当初都劝您报喜不报忧不要上交,不过现在看来却是加分项呢!移民官一定是被打动了。”海伦欢喜雀跃的姿态像全息影像出现在伊琳的面前。
伊琳想起了那些文件,法庭曾要求伊琳作为受害者写一份称述在法庭上宣读,以此让抢劫犯认识到他们的行为对受害者造成的伤害。伊琳在信中的片段这样写道:“虽然我和儿子遭受到了巨大的身心伤害,但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不是恶太多,而是善太少。我知道哪怕是罪犯,他们也是他们父母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也正在为自己孩子的所作所为忧心如焚。我希望法律是公正的,但我更希望他们能够悔改,将来不再为害他人及自身,我希望法律运用的任何手段能够帮助他们回归到正常的有尊严的生活。”
伊琳因为手术没有去到法庭,也好,她当时的心理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再次直面罪犯。
伊琳只想让移民官看到真实,知道那些前仆后继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为了一纸绿卡而努力的小人物们曾经历过什么,她只是其中愿意发声的那一位,更多的人选择了默默吞下那些苦果。
海伦还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八卦着:“姐,你怎么没声音呀,你现在有没有喜极而泣啊!不少客户接到获批绿卡的通知都会大哭的!姐,你现在想哭吗?”
伊琳在电话这头哭笑不得,“哪有那么夸张呀,海伦,改天摆庆功宴一定请你,你要来赏光呀!”伊琳挂断海伦的电话,没心思体会悲喜,只满脑子开始盘算起如何才能关店摆脱这桩亏本的苦差事。
别看西方人生性慵懒,总是露着一副天真烂漫没被欺负过的笑脸。但人家可不傻,整个社会自有一批精英在运作。商业移民是为了弥补本地商业市场的不足,吸引外资促进消费,他们可不做亏本买卖,商业移民的门槛自然也在水涨船高。几年下来,伊琳当年做商业移民时的各项考核标准早已过时,如今的考核标准已翻了一个倍数。正如伊琳所预见的,奶吧这种便利店在两大商超——客澳市和窝沃斯的脚下就是只懒得踩的蚂蚁,两大商超低廉的价格,超长的营业时间,遍布的网点,让奶吧只有被淘汰的份了。
伊琳发出邮件通知房东她将不再续签租约,到时租约期满如找不到下家,她将直接关店。关店意味着买店的一大笔成本将血本无归,这三年来所有的付出就换来全家三张澳洲绿卡,其中的得与失只能由每个人自己来衡量。
“不能关店呀!我们可以续约下一个三年租约的,在这期间我们再找找下家。伊琳,你看你能不能再坚持一下继续做店。好歹把店卖了,卖得个万八千的也好。”唐不甘心搓着双手跟在伊琳身后恳求道。
“可以继续续约呀,但是下一个三年租约得由你来签约,要继续做店也由你亲自来做!” 伊琳整理着货架把过期食品下架,一个转身与唐迎面撞上,伊琳手上过期的薯片罐被撞落,骨碌碌滚得老远,唐佝偻着身子追着去捡,那些过期的薯片多半都会进唐的肚子。伊琳知道唐一定肉痛这一大笔损失,但唐也不是赔不起,只是看金钱和自由哪个更重要而已。
“当初买店时,我就提醒过,奶吧是个夕阳产业,如今商业移民的标准已经提高了,这奶吧铺面达不到移民考核标准怕是找不到下家接手了。如果这铺面改行当,比如改成咖啡店,那下家又何必来找你买店呢,各条商业街上有的是空铺面在招租。我可不愿意再被一纸租约困住了,续约后如果中途要解约,怕是还要赔不少违约金吧。”伊琳把这些天的市场调查和唐分析着,但续约一事她是绝不会松口答应的。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房东终于来了回复,只要求伊琳留下所有的店铺设备,就可以清店离开了。
初夏的清晨略带丝丝凉意,清风徐来,露珠在草叶上滚动,在晨曦的光影里晶莹剔透似一粒粒宝珠。对街阿瑟家院里饲养的公鸡已经啼叫了数遍,伊琳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后院里提水准备做最后一天开店前的清扫。几支野牵牛花绕篱萦架,几日工夫就攀爬上了和鱼薯店相隔的木栅栏顶端,鱼薯店清洗垃圾桶的废水从栅栏底下流淌过来滋养着它们,那些细小的花蕾在深夜里不停地鼓涨,阳光一照,牵牛花便忙不迭地伸展腰肢,尖尖的花蕾绽开成了一朵朵紫色的小喇叭花,它们为了这一刻短暂的开放准备了漫长的日夜啊,它们是清晨的笑颜,开一朵便有一朵的欢喜,开一刻便有一刻的欢喜,让你觉得人间值得走一遭。伊琳也看得欢喜,忍不住放下拖把,走过去温柔地端详着小花们微笑道:“嗨!你们好呀,牵牛花!”
一波波小学生迎着朝阳路过伊琳的店铺去上学,都不免好奇地向店铺里张望,空落落的店铺里只有些余货和最后一天的报纸在供应。伊琳和买报纸的老顾客们道着别,纳闷着山姆老头今早怎么没第一个来,正思忖着,山姆气鼓鼓地拄着拐杖推门进来。
“伊琳,今天是奶吧最后一天营业了吗?”山姆火气冲冲地质问伊琳。明知故问嘛,这些天他几乎天天都在问。
“是呀!我两周前就已经贴出布告了呀!”伊琳不明白山姆的火气从何而来,山姆已经很久没有乱发脾气了呀。
“你必须面对面地告诉你的每一个顾客,今天是奶吧的最后一天营业,而不是布告,不是布告!” 山姆提高了嗓门,不想却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咳,你……你把赊账本拿出来再算一下,咳,咳……” 山姆咳着咳着咳出了眼泪,低下头避开伊琳的注视掏出手帕捂了下嘴又偷偷去拭眼角,他把手帕放回裤兜同时掏出那只四角磨损的旧皮夹,抽出几张刚从银行取来的纸币,“嗯哼,嗯哼,我今天付你现金!” 山姆清了清嗓子恢复了一贯的高傲。
原来山姆一早没来是跑去银行取现金了,山姆的信用卡昨天连刷几次都Declined失败了。
“这家奶吧已经开了三十多年啦,从它开张的第一天起,我就每天都会来光顾啊,” 山姆眨巴了几下浑浊的眼睛环顾着奶吧陷入了回忆中,“以后这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店铺喽。” 山姆怅然若失,一股莫名的哀伤也同时涌上伊琳的心头。
下午三点对街小学放学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伊琳的奶吧门口路过,伊琳正在撤除橱窗布置,孩子们和家长议论着与伊琳隔着玻璃窗挥手道别。不时有好奇的家长和孩子推开奶吧的门伸头进来张望,“奶吧女士,再见! 奶吧女士,祝你好运!”
那些熟悉的买糖果的孩子们还站在窗外恋恋不舍,伊琳抓起一大把还没打包的糖果,跑出店去塞在孩子们的手上,孩子们的道谢声和道别声让伊利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奶吧多余的物件能拆的拆,能扔的扔,能贱卖给同行的都贱卖给了同行,最后实在处理不掉的,唐租了辆面包车准备运回自家住所先堆着,儿子已进入了青春期长高了个子,也有把子力气了,他帮着他的父亲一起在后院车道上使劲推塞装车。
伊琳则在后院里把栽种在地里的杜鹃花一棵棵地移植到花盆里准备带走,她停在牵牛花藤旁直起了身,清晨开放的紫色小喇叭花已经收起了花伞卷缩成了一团,经不住夏日里毒辣的日头都晒蔫了,它们耷拉着脑袋趴在藤曼上,就像是带着一个个回忆似的断然离去。伊琳从枯萎干瘪的花托里收集了些许种子,只有这样她才能把牵牛花完好地带回家,但愿明年的夏天这株牵牛花的同胞能在伊琳自家的花园里重新绽放笑颜。
伊琳最后一次把奶吧检查了一遍,切断了电源总闸后落上了锁,她站在玻璃门外看着空空荡荡的店铺心里空落落的,一切就好像只是看了场不真实的电影,听了首伤感的歌。
“叮铃铃,叮铃铃……” 伊琳不用开店了,自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她要把这些年缺的觉都补回来。伊琳闭着眼摸索着闹钟,“叮铃铃,叮铃铃……”不是闹钟,是手机铃声,“喂,是哪位呀?”伊琳看了眼陌生的电话号码接起手机口齿含糊地询问道。
“我是阿布呀,我是你奶吧的房东,”伊琳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现在在你奶吧门口,我没有钥匙,我进不去,你能来开门吗?”电话里浓重的希腊口音让伊琳听不真切。
“好的,好的,您稍等一下,我大约半小时后到。”今天是周末,所幸儿子在家,伊琳赶紧叫醒儿子一起去奶吧充当小翻译。
半个小时后,伊琳驾着自家新买的大白马急吼吼地赶到了奶吧,停在了奶吧门口的街道旁。房东呢,房东在哪里?
伊琳四下张望,儿子眼尖,“妈,红色电话亭那里有一个流浪汉!那个人会是房东吗?” 伊琳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那流浪汉也正在向伊琳这边张望,他迈开粗壮的短腿拖铺盖带卷地向着伊琳这边大步流星地走来。
正午阳光猛烈,他那头蓬乱毛躁的加勒比海盗脏脏辫在热浪里像沙漠中狂奔的马尾,满脸飞扬的络腮胡须像马蹄掀起的漫天狂沙,他棕色的肌肤更闪着贼亮贼亮的油光。
“砰”的一声,他肩膀一甩,手提肩背的大花拉绒毛毯,军绿色的破旧旅行袋和七七八八的水杯杂物袋子尽数扔在了奶吧玻璃门的拐角里。
“也不怕弄脏了毛毯,真像个流浪的吉普赛人啊。”伊琳心里疑惑着,“这个老年嬉皮士真是房东吗?”
“我是房东,我是阿布啊!” 自由洒脱的老嬉皮士伸出了他那黑黢黢的手拍了下胸脯又指向伊琳的车,“那是你的车吗?好车,好车呀!” 阿布凑近伊琳的车窗玻璃向车内探视着。
伊琳掏出钥匙隔着一大堆阿布的行李打开了奶吧的门,阿布这才回转来搬起他的行李家当进到了店堂,“我已经离开这里有二十几年了,我刚从墨西哥回来,我心脏这里刚做了手术开了一刀,”阿布扒开他的衣襟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疤,“我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楼上卧室有床吗?”
“按您的回复,店里一切可以移动的家具都已经搬走了,楼上没有家具。”伊琳简短地答道,好奇着阿布带着他那堆破烂行李是如何远道而来的,看来阿布只能自己打地铺了,伊琳看着老迈的阿布竟然有些于心不忍,还好阿布自己带了铺盖卷。
阿布店前店后巡视了一遍,连夸店铺干净没有异味,伊琳把钥匙交给了阿布,“阿布先生,如果店铺交还没有问题,就请您把租房押金归还给我吧。”
“有押金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事我要问问我那经手此事的儿子,再给你回复。” 阿布露出一脸茫然。
“那就请您尽早给我回复。”伊琳只能告辞离开。
“我也要去拜访一下我的老邻居喽。”阿布从地上起身拍拍屁股紧跟着伊琳一起走出了店铺,伊琳发动汽车,从后视镜里瞥见阿布注视着她汽车离去的方向,似乎若有所思……
作者: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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