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老公也喜欢玩女人!”心理诊室里林淑珍的身子往前凑了一下,隔着书桌抬眼从老花镜的上方向伊琳投来玩味的一瞥。
伊琳顿觉被林淑珍这句话一枪头刺穿了心脏,内心汩汩在冒血千万只嗜血蝙蝠在狂飞。林淑珍的嘴角又不自觉地往上扯了扯,她这是在嘲笑伊琳选男人的眼光一塌糊涂吗?伊琳被钉死在了靶心上,她刚才不就开门见山起了个头,怎么林淑珍就能妄下论断呢。伊琳哪能受得了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真相!林淑珍的话一点不留情面,把唐的君子形象如泥人般在伊琳面前捏得粉碎。
“白相女人!”林淑珍阴阳怪气,见伊琳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像尊菩萨一动不动,便又操着洋泾浜沪语拖长音誓要戳痛伊琳的心经。
不!唐不过是犯了天下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唐不是林淑珍口中那样不堪的男人,林淑珍的话太刺耳了!伊琳在心中为唐争辩着,唐不过是生性风流,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她这是在反抗林淑珍呢还是在欺骗自己呢!
伊琳不响。
林淑珍的心理诊所开在斯普林韦尔的社区里,那是一个越南人居多的社区。林淑珍是马来西亚华裔,小麦肤色,松松垮垮地套着件老式碎花布衬衣,看着就是个粗俗的东南亚小老太太。诊所招牌下的彩虹条罗列着提供多语种服务:英语,国语,马来语,粤语,客家话。伊琳没想到说国语颠三倒四不甚流利的林淑珍竟然还能说几句沪语。
林淑珍的前台秘书一看就是和她般配的精刮小老头,每次来心理诊所都不忘让伊琳签署一份政府文件,以便向政府报备心理诊所已经为受害者提供了心理疏导服务,政府据此就会向诊所拨款。
林淑珍见她的话没有激起伊琳的任何反应,眉头皱了一下,打开她的笔记本翻阅起伊琳的病例,不客气道:“政府给我的佣金,只让我为你疏导奶吧抢劫案引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你的情感问题不在当前的治疗范畴之内。除非另外收费。很抱歉,现在我们不能讨论你的情感问题!”
林淑珍这样的回绝,放在往常伊琳一定很识相地打退堂鼓。可今天的伊琳,她的心头上可是悬着一把刀呀!忍!忍无可忍!眼看刀就要落下,杀不了那对狗男女,难道刀落下又要杀自己一次?
伊琳下意识抚了眼爬在手腕上的那条丑陋的淡粉色蚯蚓,她拉了拉衣袖掩住伤痕。她又一次穷途末路,此刻她如困兽一般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争一争!
“林医生,关于抢劫案我在你诊所已经谈了五六次了,您让我听听音乐做做冥想,没啥效果。您说让我最好远离案发现场,那是最好的消除心理伤害的方法。” 伊琳屏牢不受控的眼泪水,一提起这个话题她就心头发颤。
“我也想远离奶吧那个引发我恐惧的危险地方,可我偏偏做不到,我要继续经营奶吧直到通过移民局的审查,让全家拿到绿卡。”
伊琳长吸一口气稳定一下开始颤抖的声线继续:“现在我的生活遭遇了比抢劫案更大的打击,我想讨论我的情感问题。如果不能就此讨论,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来你的诊所了。”
伊琳轻轻挪开林淑珍先前递给她的纸巾盒,她不想再有眼泪水落下来,她放慢语速柔中带刚地要挟起来,“林医生,如果我以后不来你诊所了,你也不会再拿到政府的补贴了吧。”伊琳慢慢靠回椅背盯着林淑珍,见她脸色渐黑顺势将了她一军。
方才伊琳说话间,林淑珍手中的钢笔一直在她瘦骨嶙峋的手指间灵活转动,此刻兀地停止,“别,别!你的情况特殊,这样啊,我就在给政府的报告里写,你受到奶吧抢劫案和情感问题的双重精神打击,需要同时进行心理疏导,这样我们就可以讨论你的情感问题啦!” 林淑珍安抚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心理医生的智商和财商都不低。反正伊琳称心如愿,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去把房门关上。”林淑珍脱下老花镜吩咐道。
“现在才想到保护病人隐私吗?”伊琳内心嘀咕了一句,还好诊所除了前台小老头没有其他人。其实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只有你自己介意,别人谁会在乎。伊琳寻思:若不是为了赚取不菲的诊疗金,心理医生才懒得去听病人婆婆妈妈自寻的一堆烦恼。
“你看看门后面贴的那张表!”林淑珍再次开口,伊琳已关上房门,边看边后退坐回椅子,反正她也看不懂。门后面贴了一张全英文金字塔型的阶梯表。
“看不懂是吧?我来给你解释。”林淑珍的声音里充满着权威感,她用钢笔远远地指着,“看最上面,
第一层,最顽固的偷情者,始终保持沉默不会开口讲半个字。
第二层,不认错,不坦白,不悔改,善狡辩的偷情者。
第三层,不认错,会坦白,不悔改的偷情者。
第四层,会认错,会坦白,不悔改的偷情者。
第五层,会认错,会坦白,会悔改的偷情者。”
林淑珍一口气讲完,看着伊琳眼里似有怜悯:“你自己对照一下,你老公的情况属于第几层。一般在第一第二层的男人是没救的了!”
没救了!伊琳的心跳陡然加速,她又不是白痴。林淑珍的怜悯让她隐隐觉得,她的情况医生也无计可施。伊琳不免惊叹于西方心理学竟然对偷情者还有这样细致的分类。伊琳在中国从来没有接触过心理学,在中国人的认知里:如果你去看心理医生,那就会被贴上标签,不管是神经病还是精神病,反正你都不正常了。而害你不正常的人却照样心安理得。
先前伊琳也曾怀疑过林淑珍的专业性,现在看来林淑珍这不起眼的小老太那是话糙理不糙啊!
伊琳的思绪急速地后退,回到了那天的奶吧……
几缕阳光穿透橱窗玻璃照射在奶吧柜台上的一束火百合上,鲜红的花瓣晶莹剔透,丝丝脉络清晰可见,像团火在燃烧着。伊琳蜷卧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敞着门看向客堂间外的店堂,她刚做完颅内淤血清创手术,那场抢劫案造成的后遗症持续发酵着。唐又一次从国内赶来帮忙看店,此刻正在店堂内忙着照应顾客,碰到搞不清楚的地方,就跑进客堂间里询问伊琳,一切看上去岁月静好。
唐去隔壁药房帮伊琳配药,于是伊琳的伤病再次成了街坊邻居们关心的话题。这不柜台上的火百合就是苏菲老太太一大早送来的,还有阿瑟送来了自家花园里种的青苹果,晚熟的青苹果送来时还带着晨露的微凉。此刻伊琳心满意足地啃着青苹果,等着儿子放学回家。
“叮咚!”唐忘在桌子上的手机传来一条信息,手机屏幕闪亮了一下,瞬间又转为黑屏。伊琳正百无聊赖欠身坐起,谁给唐发来的短信?唐正在店堂里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难搞的山姆,山姆现在俨然变成了伊琳的忠实护主,可面对唐他还是一副不好惹的臭脾气,咖啡机吱吱地喷着热气运转着。
“叮咚!叮咚!”唐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伊琳顺手拿起了手机。屏幕上的微信还没隐退:“亲爱的,想你,等你回来!”一颗红心刺痛伊琳的眼眸,伊琳内心的伤疤“刺啦”一声瞬间被撕开血淋淋地渗出一片血珠,伊琳不敢相信,是幻觉吗?那该死的忘不掉的微信号!伊琳手抖如筛,手里就像捧着一只烫手的山芋!她的心直坠谷底,浑身的血液在她的体内逆行乱窜,她手软脚软,她心慌她晕眩,她眼前一片漆黑,她的天又一次塌了下来!明明她什么事都没有做错,她却有着强烈的挫败感!感受背叛远比背叛带来的影响更伤害她!
隔壁鱼薯店家是虔诚的穆斯林家庭,此刻黄昏祈祷的颂唱声从一墙之隔的后厨,穿墙透壁地飘了进来,浑厚深沉的男中音在伊琳听来就像在给她唱丧歌。
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也信!
原来唐和红心一直没有断过私情,她伊琳蒙在鼓里,还在心甘情愿地操持着家庭,什么幸福美满全都是假象!伊琳的内心纠结成了一团麻花。
“这全是你的错!” 唐曾经强词夺理的话再一次在伊琳的耳边蛊惑!
可这些年伊琳一直想不出她做错了什么呀!好!不管有没有错,她都改!伊琳一心只想做个贤惠的妻子,做个孩子的好妈妈,她努力让自己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她恪守本分,她独守空房,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
“ 老天爷呀!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呀!”伊琳赤红的眸子望向虚空,滴血的心像被无数只蚂蚁在啃食,委屈的泪水向心里流淌,“不! 我没错 !”
她忽又顿悟,“对,全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有眼无珠,是我自己前世作孽啊!”伊琳错乱着浑身颤抖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向她袭来,怨恨如决堤的江水将她淹没!
原来她只是一张容易刮伤的旧唱片啊!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她真是傻呀!这天底下又何止她一个女人傻!
哈!哈!哈!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唐分明是片片都沾身!她伊琳到头来终究逃不过糟糠的宿命啊!伊琳内心里一阵狂笑,头痛,心痛,浑身都痛。
“那死老头总算走了……”唐走进客堂间刚要抱怨山姆,见伊琳紧握着他的手机脸色苍白,痴痴呆呆。唐的神色瞬间慌乱起来,“你拿我手机看什么!”一个箭步伸手来夺。
“你说我看什么!”伊琳背过身子一闪把手机紧紧捏在手里,旋即站起身退后两步防范着,颤抖着,晃着手机质问道:“你现在来抢手机,就说明你有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你不要没事找事!”唐逼近身再次劈手来夺。
伊琳和唐一来一去争抢着,在狭小的客堂间里就像在打太极,伊琳渐渐势弱失去了手机的手捏成了拳头使劲捶向唐的胸膛,唐招架着,伊琳就像头发了疯的母狮,“啪”的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了唐变形的脸上:“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一个人在澳洲辛辛苦苦经营奶吧抚养孩子,我和儿子还要被匪徒抢劫,我还要做手术!你却还在和红心鬼混!你的良心在哪里!你保证过和她断绝关系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搞在一起!你们真不要脸!无耻!卑鄙 !”
伊琳在唐的臂弯里挣扎着,这个本该给她遮风挡雨的臂弯此刻却充满了狂风暴雨。“别碰我,别碰我!你好脏!你让我恶心!” 伊琳奋力却推不开唐的桎梏,“红心,我原来只以为她一时鬼迷心窍,我好心规劝过她,她还要这样和你轧姘头,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婊子!你们两个都无耻!卑鄙!肮脏!” 伊琳把这辈子她所有骂人的话都狂飙了出来,这一次她终于成了自己所不齿的泼妇。
伊琳尖叫着狂吼着:“啊!你的良心在哪里!在哪里!” 她的声音分贝之高连她自己都无法想像,她不受控制了,她的两只手腕被唐紧紧地钳制住无法挣脱,“你放开我!放开我!”伊琳用脚在底下一顿乱踢。唐吃痛松开手欲捂住伊琳的嘴:“你不要再叫了,你说话轻点,隔壁人家都要听到了!”
唐此刻的举动让伊琳恍惚觉得唐就是抢劫犯附身,他还怕人家听到,敢做敢当呀!伊琳拼命反抗着。伊琳竟然质问唐还有没有良心,良心就是让你呆在正妻的位置上三从四德呀!多么老套的台词,她又不是在演电视剧,人生如此安排可比电视剧精彩!伊琳骂得痛快,她没有意识到所有陷在情感纠葛中的凡人都是可怜人,都在还上辈子的孽债。
伊琳毕竟刚做完手术,方才一番歇斯底里已经让她的心力透支,趁着唐又去柜台收账,她踉跄着爬上了楼,无力地瘫倒在卧室的床上。唐的脚步声和喘气声急促地追到了伊琳的床前。
“我没力气和你说话,我现在很痛……”伊琳闭着眼睛气若游丝。
“我也很痛,被你踢痛了!”楼下店铺的门铃声又响起,唐恨恨地抛下句话下了楼去。
此痛非彼痛啊,这痛唐不懂,他永远也不会懂,他也不会想懂!
伊琳闭着眼睛,神思恍惚,这一次她怎么连眼泪也没有了呢!那个山青水绿的男人去了哪里?
夏日炎炎的正午,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吊扇在头顶飞快地旋转着,叶子板模糊成一片热烘烘的漩涡。偶尔有窗外烤热的东南风掀起淡蓝色的窗帘。伊琳摇着檀香扇坐在办公室里,一抬眼一身着白色的确良衬衣的欣长男子走到她的办公桌前,他略长的刘海遮住了些许眼睛,“后勤部让我来和你对接,我负责维护你们公司所有的机械设备。”唐略带江浙口音,他斜眼看向墙上报修的挂壁空调,又忍不住偷瞄回来。画面定格在了唐那双不安分的眼睛上。
是她伊琳自己眼乌子瞎了吗?不,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选择了唐去完成她的叛逆。她要为她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伊琳躺在床上像条翻了肚皮的死鱼。
伊琳听着楼下一片安静,心里仍不免操心起儿子有否放学到家。但她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她希望自己可以麻木到忘了这世间的一切!窗外飘来烤肉的香气,对街邻居家的后院正冉起烧烤的阵阵白烟。伊琳的肚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但她不觉得肌饿,谁饿谁做饭!凭啥唐不能干!这么多年来伊琳头一次彻底罢工了!
“妈妈,爸让你下楼去吃晚饭,隔壁鱼薯店送给我们很多好吃的耶!”伊琳无力地睁开眼看着儿子兴奋的肉嘟嘟的小脸蛋,忍不住伸出手疼爱地抚摸了一下。儿子,对!她还有个儿子需要她,她不能倒下,为了儿子她也要坚持下去!
伊琳振作起精神洗了把脸,扶着栏杆走下楼梯。走到楼梯口,唐抬头讪笑着惴惴不安地看向伊琳,伊琳一见到他就来气,顿住脚步居高临下轻蔑地挑衅道:“你知道婚姻里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妈,你说的敌人是我吧。”
伊琳和唐不约而同地急声道:“当然不是你!”
这古灵精怪的小鬼头是轧出什么苗头了吗,儿子无意中的插科打诨让室内拔剑弩张的气氛瞬间松弛了下来。餐桌上儿子承担起了所有的话料,“妈,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呀?我们班里的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呢!”
“生,等你妈身体康复了就生。”唐努力打着哈哈。
“生,吃饱了撑的,当我母猪呀!”伊琳往嘴里塞着薯条心谤腹诽不已。
伊琳和唐各怀心事,看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一顿晚饭在伊琳的嘴里却食之无味,嚼之如蜡。
唐收拾完餐桌,儿子上楼写作业。唐似乎要说点什么啃着大拇指思索着,伊琳闷坐着,不想看他的脸,但愿他早点消失才好。
“我明天就要回国了,你……你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轻易做任何决定!”
唐这是什么意思,伊琳琢磨不透。人和人的沟通有时候真不是靠语言能实现的,语言背后隐藏的是信任,是最真实的私人感受,谁也无法以自己的标准去解读对方的心思。
“我……我很快就回来。”唐烦躁地挠了挠日渐谢顶的头皮。
黑夜里,唐和伊琳背对背躺在大床上,两人都尽量往床沿边上靠,床中间露出大片雪白的床单似泛着寒光的雪原。伊琳望着窗帘偶尔有路过的车灯晃过一片光晕。伊琳失眠了,所有的陈谷子烂芝麻煎熬在她的心里像锅嘟嘟冒泡的馊菜粥,时不时有几个冒泡被热气顶破,令伊琳恶心犯呕。伊琳恨不得一翻身,一蹬腿,直接把唐从她的床上踹下去!一想到能一脚把唐从床上踹下去,伊琳的心头竟涌起一阵快意!
快意恩仇真有你想得那么快意吗!伊琳觉得自己被这些恩怨情仇折磨得都快黑化了。恶,有时让善无路可走,有时又让善与它殊途同归,都是悲剧!都是悲剧啊!
痛苦不外乎曾经所肯定的一切被否定了,一个人内心的容量是有上限的,一旦堆满了苦毒就再也容不下慈悲。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伊琳在黑暗里起身撩开窗帘的缝隙,趴在铁栅栏上望向窗外寂静的街道,她内心里抑制不住地想要一跃而下冲出这牢笼……
作者: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