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波把外边抢购的混乱情况告诉婉冰,两夫妇全无睡意,婉冰就把元涛交来的那包钱拿出清点。
元波吸著烟,想著许多越来越令他迷惑的问题,晚上十一时正,广播电台宣布的一则大消息,答案出来了。比元波想的明天才能知晓来得更早,广播说,从明天九月廿二日清晨五时起到中午十二时止,全南方领士戒严,人民都要留在家中接受更换新币的安排。
“谣言是真的。”婉冰望望元波,把点数好的一百五十万元递给丈夫,元波把家里的存款也加上去包好。
“为什么他们要在几小时前到处更正?”元波问,其实,他也不知道是问婉冰或问自己?
“阿波,相差几小时,他们就推翻了自己的话,人民怎能再相信这种言而无信的政府呢?”
“除非越共的本质就是这样,才可以解释北方来的共军也宁愿信谣言去抢购东西,也始能明白广大群众的心态。”
“如是那样推论,那么书上,电影上所描写的生活在幸福社会主义的国家里的人民,又是一种怎样的幸福真相呢?”婉冰问。她自从文青下士表白了他在说谎时,她内心早己有种属于女人敏感的触觉,认为这个新政权不是宣传中的那类好政府。加上生活必需品日益缺乏,从煤气炉用到烧炭枝,吃白米轮到有霉气的混合粗糠碎米,丈夫往日驾汽车落到如今骑机车,往昔采购不尽的数不清的物质,现在要排队等分配,种种事实的情况益发使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并非主观。
“ 但愿不是如我们推论,不然,就未免太可怕了。”元波把床头灯扭熄了,轻搂著太太,婉冰正想开口,唇上重重压下丈夫温热的大嘴,夜在寂静中也柔情万缕的去等待晨曦。
天放亮后,门外竟无往来车辆的吵声,家家户户,打开门,成群的街坊站立著,话题纷纭,彼此蠡测换钞方法。正说话间,一队工作人员在保长阮文协带领下,逐户派发登记表格,元波接到后,立即进屋填写。九时正,他把表格连同那包百多万元的旧钞拿到保办事处,到达时己有很多人比他更早一步,排著三行的队伍好长的伸延。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慢慢清点呈交上来的钱币,队伍几乎不见移动,却见越排越长。到十二时半能顺利更换新币的人没有多少户,这时、婉冰打著花伞找到了队伍里的元波,她就替代了他站到队伍中去。元波感激的离开,独个儿回家吃中饭。
阿美开门,厨房里阿雯乖乖的坐在椅上吃饭,元波先倒下一杯开水,拿起饭碗,才发现桌面只有一小碟腐乳,不禁一怔,随著问女儿:
“阿美,你妈咪没煮菜吗?”
“爸爸,今日街市冇人买卖,也没有新钱可以买菜。”阿美很乖巧的回答。
“哟!我真糊涂,你吃了吗?”
“吃啦!还多吃一碗呢。”
元波笑著问:“奇怪,没𩠌菜还会添饭?”
“是啊!不知怎样会很饿,所以要吃多一碗。”
“爸爸,阿雯也要加饭。”阿雯把空碗交给他。
“咦!你吃完一碗,还饿?”元波接过小碗,去添了半碗白饭,阿雯加点腐乳,狼吞虎咽的吃得好开胃。元波也吃起只有腐乳的饭,两碗后居然还想加,可惜电煲里的饭己完了。他此时才明白阿美阿雯为什么会多吃了饭,没有菜肴,没有油腻,胃肠变得空虚,必得多填些东西充实。
他又赶去替换婉冰排队,在焦急等待、烈日煎熬中一直站到四时半,始轮到他。当那大包钱清点完后,工作人员发回一张收据,外加二百元的越共新币,他看看字条上写著寄存三千元,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愕了几秒钟那么久,才发问:
“小姐,我交给你总共是一百七十万元,这上边只有 、、、、。”
“没错啊!每户口只能换二百元,馀下的都要存到银行,五百块旧币对一块新币,明白吗?”那位女干部匆匆打断他的话,然后指著队伍中的下一个人。
元波把手上的新纸币连同那张收条放进裤袋里,两手空空的回家,排了一整天的队,那么重的一包钱却只换了二十张十元面额的越共新币,这笔钱就是全家人的财产。心里想著,竟一时未能接受这个现实。每户都只换二百元,那么说,全国人民,每户都有相同的财产,不就是人人平等了吗?共产!共产!啊!原来是把人民的财产都共到他们的银库里去了。
晚饭仍然只有腐乳,元波吞咽了三大碗饭,第一次领略到腐乳的甘香和美味,也领悟了越共将人民的财产吞掉的手段。想及只有二百元的身家,心中一股寒意直升上来,婉冰也徬徨的不知所措,把那二十张十元面额拿在床前数来算去,她很难相信,昨晚那一大堆钱,今夜却只变成了这二十张薄纸币。往后的岁月,将会是种怎么样的情况呢?她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夫妇相对无言,气氛扩散著凄凉味。夜!变得恐惧而漫长。
大清早,陈文青和三个队友来敲门,婉冰拉开铁闸、摆出一脸寒霜,勉强给他们进屋。陈文青说了些对此次更换钱币,他无法事先知道的道歉话。然后诚恳的讲明来意,他们全没钱,盼望可以代换新币,军人每人可换五十元,婉冰想起在床底,还有几十万私蓄,昨日慌张,忘了拿出来。她对共军,本不抱任何寄望,但馀下的旧钱,己成废纸,倒不如作个顺水人情。想通了欢欣跑上楼,把床底的钱拿下来,整包推给陈文青,四个年青越共接过钱,笑嘻嘻的告别去了。
元波吃早粥的时候,婉冰才把陈文青一早来要钱的事告诉他。他很生气,似乎作为越共党徒的陈文青下士是不该如此的,书本上描写的都令人心折及敬服,现实的也该像书本上所讲的才合情理,他静静生气的时候门又给敲响了。
进来的是相同的四个共军,每人把各自换取回来的新币五十元一起放在饭桌上。婉冰睁著眼睛,望著那二百元无声无息又吸引诱惑的平展在桌上。元波问明了他们的意思,把其中一半推到陈文青面前说:
“感谢你们的帮忙,这一半是你们的。”
“不要、我们本来都没钱,你们子女多,我是花了点时间帮你们。”陈文青把钱推回去。
“怎么行呢?应该收下的,拿去吧!”
“真的,我们用不著,诚心帮大姐的。”陈文青涨红著脸说,把钱放在婉冰面前,然后和三个同来的队友一起告辞而走。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有这种感情行为?”婉冰感动到声音有些哽咽。
“他们还存有人性。”
“越共不是全都是坏的呵!”婉冰下结论。
“他们职位低微,党龄不深,也或许是党内的叛徒。”元波唯有如此去回答妻子。
“不论怎样,总是难得的,我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怪事呢?”
“他们仍然保持人性里的感情,没有阶级仇恨,没有用党那套学说去做一个军人的职责,这说明越共也还不能消灭人性。那么,存在于这个政党中自有内部的矛盾和不统一。不过,婉冰,这类人究竟有多少?我们不能知道。如果是万中之一的比率,其它的却都是真正的党徒,将来社会的大变化,是走上条什么路?我们全不能预料。唯有见步行步,我们的命运己操在这个新政权手上了。”元波一口气把想到的都倾吐出来,婉冰不说话,内心充满感激。
那多出的二百元,对她讲真是雪中送炭似的令她全身温热沸腾。换钱后,第一次她在粉白的脸上展露了个迷人的笑姿。怎会不高兴呢?平白比别家人多出一半身家,婉冰收好钱,将明明交给阿美,带了阿雯上市场买菜。元波推了机车出门,又想起汽油又贵又难买,改变主意的把车倒退回屋,换了自行车,骑回店去。
路上所见的人力三轮车和少数的机动三轮车都空著没有乖客,一夜间全国人民都变穷化了;好像都成了无产阶级,在几部军车和漂亮的平治房车擦身驰过后,他才想起如今存在的还有两个阶级:一个是有权力的统治阶级,一个就是生死命运操在统治者手上的被统治阶级。革命统一成功前,被统治阶级是被所谓美帝伪绍集团统治著,如今呢?所改变的是统治者,由美伪变为以革命者自居的越共党徒。而被统治阶级的蚁民,却被更苛刻的统治著,命运看来是会变得更凄惨可怜。(伪绍集团:是指阮文绍总统时期的旧政权。)
店里的生意出乎意外的旺盛,上了咖啡瘾的人可以不吃饭,也得千方百计的去弄点咖啡提神。元波看到许多顾客居然都是北方的新贵,他们开口是要两三公斤咖啡粉,刚刚换了钱,每户二百元,全国人人平等,他们的钱花起来似乎不必多想。元波把疑问存在心里,见到元浪忙著收现款,在忙里偷闲的对他说:
“大哥,货可以卖,钞票又涌进来,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每户二百元,大家平等己经改变了。”
“是的,今早我也平白多出一半财产。”
“有这种事?”
“是越共军人帮忙换钱。”
元浪摇摇头说:“很难相信。”
“结朿经营的事是否照旧进行?”元波本想去税务局找溪中校,前星期预订进行的,给这次更换纸币,似乎又要从新思量。
“慢点、先收多些钱,看看情势再进行。”元浪兴冲冲的说。
“市面恢复旧观了吧?”
“早呢。元气一落千丈,穷的人更穷了,你看那些踏三轮车过日的,今天没看到谁乘车,他们先吃革命的西北风。”
“爸爸的看法呢?”
“元浪笑著说:“他是悲观主义者。”
元波拿出包解放牌的香烟,抽一枝出来点燃,吸了口烟再说:“说不定爸爸是先知先觉,你别忘了他对世情都有很精辟的见解。”
“我说著玩,我们不能改变命运,乐观点不是快乐些吗?”元浪天性豁达,对什么都不大在呼。
“不谈这些了,元涛来过没有?”
“哈!他说发现了许多新‘鸡’场,要带你去见识,给你证明新社会不如你想像中那么的公平纯洁和光明。”(注)
“新社会也要给点时间改变啊!旧的留下太多残渣,是不是?”元波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个理想主义的信徒,他也不太清楚。不过,自从新政权来后,他寄予希望,也因涉猎了许多马、列、胡、毛的书籍,总梦想著一个完美公平的社会,应该是人类所追求的天堂乐园。
“大哥,新旧有许多不同,但我认为会越变越坏,争论没用,事实会给我们公正的答案。”
“对,只好走著瞧啦!”
刚刚提起元涛,他竟然出现了。
“我到你那边,大嫂说你去店里,真是没骗人。”
“找我有事?”
“没正经事不能找你?”
“我又没说。定是老二刚才告诉我的事。”
“哈!你原来知道了,现在有空,去见识见识,好吗?”
“去就去,有没有危险呢?”元波始终不相信,革命政权成立后,报上宣传,美伪留存的四大害都己扫清,弟弟却时常拿这些他形容越来越多的半公开妓院来反击他。
“绝没危险,地方政权公安共干都分到钱,天下乌鸦一样黑,走吧。”
元波把单车推进店里,坐在元涛机车后座上,两弟兄别过元浪,朝西贡进发。
( 注:粤语的“鸡”也指娼妓,“鸡场”暗喻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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