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沉重的云层里朦胧地透出了一丝光亮,原本深蓝色的天空开始泛出粉橘色的光泽。伊琳打开奶吧大门,把三块沉重的铁制围板吃力地拖到人行步道上,再搬出折叠桌椅围合成一个户外喝咖啡的区域。报刊批发商罗特天没亮就把当天的几大捆报纸杂志堆在了玻璃门的拐角处,伊琳把得赶紧把它们分类插页摆放到报刊架上。咖啡机已经预热,山姆总是要来享用头杯咖啡的,这让伊琳想起了小时候姆妈带她去吃头汤面的执念,估计山姆也抱着类似的执念吧。
天光渐亮,奶吧的挂钟指在了7点整,山姆在奶吧门外来回踱步。伊琳准备好散钱,开亮所有的照明灯,打开了门栓。山姆一脚迈进大门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不乐意地对伊琳抱怨道:“你今天晚了一分钟!一分钟!” 山姆的手杖随之在地面上敲击了两下。都市传说每个奶吧都有一个难缠的顾客,看来伊琳的奶吧也没能幸免,没办法伊琳只能忍气吞声。
早上买《太阳先驱报》的都是老年人,只有年轻上班族会购买《财经周报》,妇女们则会购买八卦杂志。阿瑟走到柜台前,哆哆嗦嗦地掏口袋,掏了半天总算掏出了几个硬币,买了张报纸。他返身离开,小老汉略跛的步子还挺急,一拉门一阵风一张纸币从他掏翻的口袋里飞了进来。伊琳赶紧锁上烟柜和收银机,捡起地上的纸币就追了出去,“阿瑟!阿瑟! 你等等 !”伊琳追了一个路口,拦下了阿瑟,上气不接下气,她指了指阿瑟在风里翻飞的裤子口袋,又晃晃手里的纸币,递到了阿瑟的手上。
“You are a good girl ! You are a good girl! (你是一个好女孩!)”阿瑟反应过来紧紧握住伊琳的手,激动地重复着。
天空里的朝霞在此刻已渲染了半个天空,城市上空升起的热气球忽上忽下在伊琳的头顶飘过,一篷篷火焰的爆燃声随着热气球消隐在空中。伊琳不敢离店太久,赶紧告别阿瑟返回。柜台上已经零零落落留下了几小堆硬币,顾客们拿了报纸都自行留下了买报钱。
八点半,街道上热闹起来,一波波小学生们开始路过伊琳的店铺去学校上学,偶尔有缺了铅笔橡皮的小孩子会进店来购买,伊琳看到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笑脸总是母爱泛滥,恨不得把这些铅笔橡皮统统白送给他们,无奈碍于自己奶吧主的身份,伊琳只能笑眯眯给买文具的孩子们附送上几粒糖果。孩子们高兴又羞涩地向伊琳道谢,蹦蹦跳跳地与门外的同伴汇合去了。
伊琳偶而会路过小学门口,操场上的孩子们都会争先恐后地跑到围栏旁来和她打招呼:“奶吧女士,奶吧女士,你好呀!奶吧男孩什么时候会来送牛奶呀?”伊琳没想到一操场的孩子们都认识她,那一刻就像伊琳的高光时刻,她可以把所有的烦恼都忘却。
牛奶公司一早就给奶吧送过货了,伊琳套上大棉袄在2摄氏度的恒温冷藏库里把牛奶和饮料按新鲜程度上架。前店主美佳说过她最讨厌的就是进冷藏库理货,确实很冻人,伊琳的耳朵上也长出了几个红红的冻疮,天气暖时痒得难受。伊琳叮嘱厨房里的儿子赶紧吃完早饭赶在上学前,把对面小学订购的鲜牛奶送过去。伊琳站在店铺门口目送着儿子拖着沉重牛奶车的小小背影,不由得感慨:没办法,所有伪单亲奶吧家的孩子都得替父早当家,儿子现在是伊琳唯一的小帮手。
伊琳的前半生在国内是个朝九晚五的小白领,不曾体会底层民众的疾苦。她不知道守着一家小店要面对无赖赌徒酒鬼色狼小偷强盗等等形形色色只在小说电影里见识过的歹人。怪不得美佳说她从来不会让她女儿上柜台收账。
伊琳以前自己上便利店购物的时候,如果等不到店员在柜面服务就会心急窝火,那个时候的她是不能体会到店员也有三急需要处理,现在角色互换伊琳终于体会到了小店服务员的工作不易,就算上个厕所也要被打断分三回。自从做了奶吧便利小店,伊琳吃东西绝对小心,她不敢吃坏肚子逗留在厕所里门铃响了也出不来;万一头疼脑热生个病,也得自己顶着,因为没人可以临时来顶班。
下午两点通常是奶吧的空闲时段,伊琳正准备拉开沙发翘脚椅休息片刻,美佳却不期而至。伊琳赶紧请美佳坐在壁炉旁的沙发椅上,美佳一屁股陷在了松软的牛皮沙发里。伊琳知道美佳爱喝咖啡,赶紧去柜台上给美佳做了一杯香浓的摩卡递给美佳,诧异地望着神色不安的美佳道:“美佳,你怎么有空来呢?”
“你还真会享福呢!”美佳用屁股试了试沙发的弹性,答非所问,“我怎么就没想到买张沙发坐坐呢,在这客堂间里我可是坐了六年的冷板凳呢。”
“不过估计乔治也不会同意买张沙发给我坐的。”美佳自言自语,耸耸肩叹了口气,摩挲着沙发的扶手,看了眼熊熊燃烧的壁炉又道:“呀!伊琳,你把壁炉也修好了呀!这客堂间和冷藏库就一墙之隔,冬天冷得很呢!我是一直抱着个热水袋取暖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伊琳她也得去搞个热水袋取暖,这屋子确实冷得像冰窟。
伊琳接店前就把店后的各间住房的尺寸都丈量仔细了,她无论如何都想在楼下客堂间里塞下一张沙发,最好是一张能让玉体横陈的贵妃榻,伊琳自己也惊叹怎么这破奶吧也灭不了她伊琳的小资情调。无奈楼道太窄钢琴搬不上楼,挤占了不少位置,一张单人沙发总算能挤在壁炉旁,店里没顾客的时候,伊琳就蜷缩在这张沙发上休息,毕竟14小时的开店时间,留给睡眠的时间不多。人也不同于机器,做不到从工作状态马上切换到睡眠状态,只有当店铺打烊了,伊琳紧绷一天的神经才能松懈下来。
伊琳回转神,见美佳喝了两口咖啡又欲言又止索性一问:“美佳,你到底有什么事?”
“伊琳,我可以……我可以到你的卧室去看看吗?我落下了一些东西。”美佳的神色紧张迫切起来。
“可以呀,不过我打扫的时候没发现你有什么遗落下的东西, ” 只有那根留在厨房下水道里的猪大肠,为免美佳难堪伊琳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嘴上却道:“如果你不放心,我们一起上楼去找找。”
美佳随着伊琳上楼,走到楼梯拐角美佳惊呼道:“伊琳你把过道的窗帘换了呀,真漂亮呀!”美佳抚摸着豆绿缎面上粉红色织的玫瑰花枝叶窗帘啧啧惊叹。伊琳观察过美佳的穿衣打扮,美佳的审美并不差,搞不懂她怎么能够一直忍受那破如烂絮的肮脏窗帘挂在屋里厢,那窗帘在日照下上半段泛着褪色的黄渍,下半段则被风雨侵袭撕裂成无数横条的破絮勉强牵连在布匹两头,像一片涮到一半的火锅里的牛肉薄片。更糟糕的是掀起窗帘后的破裂窗玻璃,伊琳已经用宽胶带重新加固黏贴了,那日久腐朽霉烂的木制窗框实在没法自行整修,还是会在刮风下雨天漏风渗水。
走进卧室,美佳又传来一阵惊呼:“伊琳,你竟然……竟然给自己买了张公主床,这白色真皮靠背上的金色花纹,好梦幻呀!像迪斯尼……” 美佳似乎忘了她的初衷是要找东西,她看着雪白的蕾丝床幔在发愣。
伊琳当初想她终有一天要搬离这个鬼地方,何不现在就让自己舒坦一点呢,家具反正将来都是可以搬走的嘛,不如一步到位。
“美佳,你要找的东西在哪里呢?”伊琳把美佳拉回正事。
“就在壁橱柜里。”伊琳替美佳拉开破了两个洞的柜门,美佳蹲下身,跪在地板上,两只手在橱柜底部摸索着。伊琳盯着美佳翘起的浑圆的臀部,又想起了那些老烟枪在美佳身后喷着欲火的眼睛。
美佳把橱柜底部的地毯一块块地掀起来翻找,还是一无所获。美佳沮丧地跟着伊琳下楼,瘫在沙发椅上像个失了魂的人偶娃娃。
“美佳,你究竟在找什么?”伊琳好奇地询问。
“我有一笔钱,是替妹子收着的,准备寄回老家给离婚带娃的妹子,怎么就不见了呢!我搬家回去后就一直没找到,我又不能让乔治知道。你知道搬离奶吧回去后,乔治就抱怨搬运的全是我的衣服,破口大骂了我一顿,还把……还把我的鹦鹉鸟摔死了。”
美佳憋红了眼,嗓子眼里沙沙的:“我就这么点喜好,不也能让乔治长点面子么,我毕竟是城里人,总要穿的像样点。”美佳也开始向伊琳倒垃圾了:“上次我给妹子代购了两罐奶粉,乔治见了就火冒三丈说我多管闲事……”
美佳像个拙劣的演员把乔治的模样学得滑稽可笑,伊琳却笑不出来,只能安慰美佳别着急回家去再找找。美佳却似乎并不急着回家,她也只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在异国他乡最难的莫过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
美佳出生在北方的小省城里,照片里年轻的美佳靠在河岸边的桥栏上,一抹斜阳照在河岸边的杨柳树上,美佳笑得羞涩动人。美佳父母都在事业单位上班,给美佳物色了一个老实本分的技术员,可美佳却嫌他丑,“伊琳,你注意到了吗?乔治的两条眉毛上左右各有一块指甲大的黑色胎记,单位里的老人都说他是狗投胎。”伊琳点点头,不知可否。
禁不住父母的使劲催婚,大龄美佳嫁给了乔治这个潜力股凤凰男。免不了也要照应凤凰男山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美佳靠着嫁出国的妹子的帮忙,让乔治考上技术移民来到了澳洲。
“没想到我那苦命的妹子却离了婚,带着娃回到了生活成本更低的小省城生活。”
美佳在墨尔本是摆脱了乔治的七大姑八大姨,但也真的是六亲无靠了,起早摸黑辛苦地守了六年的奶吧,找到伊琳这个接盘侠才终于解脱困境,美佳越说越哽咽,那些哽咽在喉的,也许就是这些年兜兜转转的无法回首的人生。
美佳走前试探地问:“伊琳,厨房下水道没问题吧,乔治说等两天就能通了。”
伊琳这个苦逼的接盘侠只有苦笑两声。送走美佳,伊琳顿感冷清,不管如何美佳的老公乔治还是替美佳扛掉了大半的工作,奶吧就应该是家夫妻老婆店。乔治可以出门采购进货搬重物,下班后可以替换美佳看店照顾孩子。
而她伊琳什么事都得自己扛着,这不饮料公司刚送了一车的货,两摞饮料堆在店铺的过道中,伊琳要把饮料箱赶紧搬进仓库和冷藏室,不然影响顾客走路。伊琳的腰椎也许就是在一次次的搬运重物时落下了病根。
伊琳搬完饮料有点虚脱赶紧窝在沙发上养神,她半睡半醒,耳朵一直竖着听着店铺里的门铃声,“叮铃”一声,伊琳赶紧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出客堂间,眼见进门的是两位亚裔女士,伊琳放慢了脚步。
“嗨,伊琳,好久不见啊!我和朱迪一起来看看你,还有你新接的店。” 伊琳半迷糊着,半晌认出了一身名牌的芭芭拉,要认出芭芭拉只要闻香识女人,伊琳记得当初在语言学校里芭芭拉最爱抢风头发言,整堂课就成了她和西人老师的私人课堂,令不少丧失了发言机会的同学颇有怨言。朱迪则是她死心塌地的小跟班。
伊琳赶紧请两位贵客进到客堂间里,“芭芭拉,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稀客稀客呀!要喝杯咖啡还是饮料?”伊琳热情地招呼道。
“来杯拿铁吧,听说你在咖啡学校学过,让我尝尝你的手艺。朱迪,你就给她一瓶依云水吧。”芭芭拉不客气地吩咐着,一点没把自己当客人。
接过伊琳的咖啡,芭芭拉喝了一口挑不出毛病,眉头一扬:“嗯,这咖啡味道还真不错。”她环顾一圈客堂间,“伊琳,我看你还是蛮会生活的嘛,把这里收拾的也不错。” 芭芭拉当起了点评员:“我以为奶吧是一家卖牛奶的酒吧呢!没想到尽然是一家小便利店,就像阿拉老上海的烟纸店啊!……哎呦喂!阿拉堂堂上海滩的大小姐尽然沦落到开这样一家小烟纸店呀!啧啧啧……想不到,想不到哦!”
朱迪在一旁悄声附和道:“她就是你常挂在嘴边说的上海滩的名媛呀!一点不像,一点不像噢!”朱迪撇撇嘴,毫不掩饰眼里的鄙视,身子别扭着怕不小心蹭脏衣服。
芭芭拉和伊琳站着草草聊了几句校园往事八卦,实在找不到共同的话题顿觉无趣,把最后一滴咖啡饮尽,意欲告辞,“伊琳,你也给我一瓶依云水,我好带在路上喝。”
芭芭拉把依云水装进她的路易威登买菜包,朱迪则从货架上顺了一根巧克力棒,向伊琳摆了摆手,两人走出了伊琳的店铺,站在门外掸着身上的衣服,唯恐衣服上落满奶吧空气里的灰尘。
伊琳则大敞开客堂间的前门和后门,让穿堂风来把一屋子呛人的香水和浊气吹走。
下午3点半,小学生们放学了,伊琳的小店一下子挤满了买糖的孩子,伊琳用纸袋给孩子们装散装糖,每次都会多加几颗糖。看孩子们吃着糖,伊琳的心里也甜丝丝的。店铺玻璃窗外三个熊孩子在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良久推门鱼贯而入。一个男孩在伊琳柜台前挑选糖,另外两个在玩具货架那里挑玩具。三个孩子里除了挑玩具的女孩默默隐在货架后面,两个男孩子都想方设法吸引伊琳的注意力。伊琳觉察出孩子们的异常,她也不动声色,看着孩子们耍把戏。三个孩子最后聚拢到玩具货架前,夹着脚步迟疑的女孩意欲离开。伊琳叫住了孩子们,招招手再指指摄像头,孩子们乖乖地走到柜台前,低下头不敢言语。小女孩的肚子鼓鼓的像个小孕妇。伊琳指指她的肚子,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撩起衣服,掏出一只大象公仔放在柜台上。伊琳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三个熊孩子问,“你们能付钱吗?”
三个孩子掏着书包,只见小女孩掏出了一个储蓄罐倒出一小堆银色的五分一毛硬币,又接过男孩们从裤子口袋里抠出的几毛钱,脸红地递给伊琳:“我们想把这只长翅膀的大象送给杰尼弗,明天她就要转学走了。”小女孩有点语无伦次,“昨天她来我家玩,她让我假扮她的妈妈躺在床上陪她聊天。”
男孩子们补充道:“她妈妈已经在天上了,一直躺在床上生病。”
“杰尼弗说她想长一对翅膀,飞到天上去看妈妈。”
“这只大象有翅膀!有翅膀!我们的钱够吗?”三个孩子眼巴巴地抬头望着伊琳。
伊琳看着孩子们真诚渴望的眼睛,她的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了。
伊琳从柜台下拿出了一把剪刀,三个熊孩子立刻紧张起来。只见伊琳剪下价码标签,把大象公仔装进礼物袋递给孩子们柔声道:“够了,足够了!”
三个熊孩子接过包扎成礼物的公仔后喜笑颜开连声道谢。孩子毕竟就是孩子,一出门就恢复了顽皮的本性,兴奋地在街上追逐嬉闹起来……
(本文作者:简西)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21年12月22日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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