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双
我的饮食习惯,是吃硬梆梆的,嚼不烂的、煮不软的东西,例如:干葫豆、老牛筋、厚锅巴、菜帮子……曾经,我在嘁嘁唰唰地享受炒煳的干葫豆时,被硌裂了两颗大牙;有一颗牙,是咬到了碎下来的一瓣牙,由那破牙,同室操戈一般,硌裂的。
从此,不敢再惹干葫豆了,继续欺负老牛筋、厚锅巴、菜帮子……
有一天,我去中学生的军训基地采访,发现很多包装完美的压缩饼干,被遗弃在餐厅的饭桌上。工作人员说,天天这样。多得很,你要的话就拿走!
从来没有吃过这玩意,但估计适合我的胃口。立刻搜刮殆尽,背走一大包。
当晚痛吃了六块。对比普通的饼干,区别在于,不是面粉做的,而是杂粮做的,还有花生、芝麻等等,确实“压缩”了,很紧密,因此比较硬,口感好极了。
从此每天省着吃,吃了十多天,没有了。遗憾无法长期采访军训基地。只好四处乱窜,看看哪里有售。
超市的糕点区,饼干不少,但基本没有压缩饼干。三五个月,能买到一次。由2.50元一包,逐渐涨到了6.50元一包,重量始终是118克。问店家:为什么不多进货?答:“没人买!‘走不动’!”噢——!所以虽然爱吃,但经常吃不着!
多年后我到了澳洲。心想老外不喜欢吃米饭,喜欢吃面包、饼干之类;并且,他们常常自驾游,八方度假。那么,压缩饼干,应该充足。于是到老外超市去寻觅。结果大失所望!幸好有一种面点,叫“石拱”(Scone),伪装得像过期下架货,半个拳头大,味道介于老蛋糕老面包老馒头老油条之间,结结实实一坨,不好啃不好咬不好拽,味道糟,口感好!我隔三差五,会特意买些回来,独自享用。心里还是忘不了压缩饼干。又去华人超市打听,依然无颜得见。
我认为,精致是一种心理需求,而不是生理需求。我的生理需求,就是吃硬货。为了安慰自己,“石拱”之外,也弄点烤干的三文鱼,烤糊的披萨、馒头、锅巴,凑合着过日子。正巧澳洲的大烤箱,每家必备,质量可靠,使用方便。
年初,不知道源自何处的新冠病毒,像马拉松健将似的,冲出武汉,冲出湖北,冲出中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澳洲也未能幸免。
很快,秋天已尽,南半球迎来新的一冬。白日里,天空异常湛蓝,令人心醉。原本暴烈的阳光温和了不少,但依然潋滟。野草们抓住机遇,加速生长,三五天,遍地青翠。若不是枫树从各家栅栏上伸出高大的身姿,叶片红艳如火,增添了一些灿烂的异色,还以为春深如海呢。可是,大好冬光,人们只能继续圈养,面面相觑。
平时,华人爱团购。新冠中,照旧。方法是,例如:“我们还差五个人,华人超市周五送货!需要的群里接龙!使用sosure app付款……”我只消接龙即可。
除了团购,我还大胆开拓,冲进线上超市,自由驰骋,选购物品。只要总消费达到80澳元,包送。
令人意外的是,线上居然出售压缩饼干,1.7澳元(约相当于8.50元人民币)一包。老牌子,冠生园;老包装,每包118克。20年前就是这样,尚未改变。
对门大胖子老外,一位谢顶的理发师,穿着太空棉服,短裤,高帮皮鞋,怪怪的,不好看。这样的老外颇多。自信的人不需要包装自己?他年轻时是石油工人,在伊朗工作,娶了个妻子。伊朗女性,九岁即可出嫁。现在,这女人二十岁出头,生了一系列儿子、女儿,九岁十岁十一二岁不等,不像母子、母女,像姐弟,像姐妹。平时与理发师见面,他说“嗨——!”我说“摸您——!”就此别过。但打听点什么,例如问社区办公地址、医院地址、福利署地址,都麻烦过他。新冠中,交往依然。从来没有人视我——一个中国人——为巨大的移动式冠状病毒,而动辄一顿嫌弃。所谓老外“不接触去过亚洲或中国的人,尤其不接触中国人”,只是传说而已。就个人体验,华人不可能被“鬼子”欺负;谁都不会被“鬼子”欺负。个案不足为凭。据悉,向澳洲反种族歧视委员会投诉的,主要是当地人。简直像喜剧。
最近,理发师老是看见有人,大包小包送货上我家,羡慕不已,就来摁门铃。前些日子,澳总理莫里森宣布,政府接受了医学专家“不必戴口罩”的建议。所以邻里相见,都光着嘴,彼此距离1.5米即可。理发师的眼睛,形状像猫眼,花色像人眼,炯炯有神。他开门见山,一心甩开手里的瓜,由吃瓜群众,变成直接享受送货上门的客户,要求入伙。我立刻像申纪兰一样,快速举手同意,并表示热烈欢迎。他大喜,张开嘴巴哈哈笑,一张脸顿时扩展一圈,肚皮颠簸不已。我本想在颠簸得最欢的那里戳一下,又害怕失手,一下陷进肥肉里,拔不出来,只好作罢。
接着说购物。原来,理发师平时在同胞经营的大型超市买配送。但疫期超市人手紧张,只为老弱妇孺开展这项服务,他只好自己亲往购物。老外搞团购、网购,都是菜鸟,华人比他们高明得多。再说,老外超市也没有这些项目;华人超市、华人小店,则无所不包。虽然大胖子不怕饿,但他那很年轻的瘦妻子,和一串不胖不瘦的孩子,可不能“勒紧裤腰带,准备吃草”。本条街上就我一户华人,其余连个ABC(指澳洲出生的華裔)都没有,这类事,找我等于是人尽其才。
理发师用脸书、推特之类,反正不用微信。先帮他下载软件。我也不熟。侥幸成功。然后把这位胖子拉进了华人购物群。他立刻哈哈哈哈,笑声震荡屋宇。然后歪歪扭扭,如履山地,快速返家;还唱歌:“抬头望见南十字星,心中想念莫里森,想念莫里森!……”在澳洲,大官就是个路人。人们怎样对路人,就怎样对大官。从来不歌颂大官。例如,本应追责绝不会变成领导有方,以避免灾难一再降临。理发师这样唱,可能是特意向我表达,他受到了中国文化的影响呢。
之后两个小时内,理发师亲自指挥,调遣了上百位老外进群。群主误认为水军大举进攻了,慌忙找我咨询。他们一入群,就开始报复性消费,可惜没有一位购买压缩饼干;都留英文,群友们也回复英文,沟通没有问题。
平时总是老外帮助我,这次我终于还了一点帮助回去。这得益于老外五行缺心眼。高兴!希望有机会继续给予帮助。老外单纯,朴实,随意,傻帽,原生态,把微信当圣旨,智商似乎低得感人。我最喜欢和他们打交道。为此曾有多个已经加入了澳籍的前华人批评我,四个字:崇洋媚外!其实啊,上级不崇洋,但媚外;百姓崇洋,但无法媚外。
噢,昨天,全澳新增新冠病人22例,其中维州15例;今天全澳新增病人11例,其中维州5例;总趋势下降!希望明天新增为零,可防可控可口可乐!想起理发师那宽阔的喜剧的笑脸,我也哈哈哈大笑起来。顺便抬头转着圈找感觉,怎么没有声震屋宇呢?倒是看见天上,彤云密布,残阳如血,飞着一架大肚子飞机,还有一弯早起的病瘦的月。
2020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