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传统里,中秋节前后是家族团聚祭祖的日子。
如果要严格说起来,我是半个客家人。父亲那边的亲戚大部分操着一口客家话,我的爷爷奶奶也是说客家话比说粤语来得更熟练的。到了我这一代,得益于从小被爷爷奶奶照顾的缘故,我还勉强算是能听懂,然而却早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来了澳洲好些日子了,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客家人。当然,也许是因为我不善社交,深交的人也并不多,更无从和人谈起家族根源。而说到「根源」,说句心底话,其实我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客家人。大概就如移民三代,血统似乎再无法如成长环境那样,在人的思想行为上,烙下深切的印记。
唯独有那么一样东西,会让我在澳洲记起自己半个客家人的身份。
图:Fotolia
那天在亚洲超市,当我漫不经心地走过琳琅满目的货架时,突然被一瓶酒留住了脚步。那是一瓶糯米酒。它安静地伫立在货架边上,就像已被我不知不觉边缘化了的、关于「客家人」身份的记忆。
我的舌尖瞬时记起了那甜甜的酒味。可这甜味,却带着苦涩的余韵。
因为奶奶在生前常自己酿糯米酒。
奶奶是一个很风趣、很勤奋的客家人。她很喜欢唱歌,不管是客家山歌还是「跑马溜溜的山上」这种流行很久的山歌。奶奶的朋友很多,有时谁家生了孩子,只要开口请她,她一定会很乐意地替那家人酿糯米酒。客家人的传统,生孩子坐月子,总要有一碗糯米酒。
小时候,我对那瓦缸里头的深黄色液体很感兴趣。每每看到大人们乐不可支地一杯杯地喝着,都会暗暗咽口水。求而不得的,未可知的,似乎都能让儿童对大人事物分外渴求。后来,某一天,家人终于在宴席上给我轻轻抿了一口。我早已记不清楚,当时还年幼的我,舔了那一口酒过后是什么反应。也许是被酒味呛到,也许还引致了大家乐呵呵的笑声?但往后渐渐长大,我便懂得,糯米酒的味道,既是甜腻与酒的辛辣味的交织,也是关于奶奶的记忆,更是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的旧时。
或许其实记忆的的确确是有形态、声音、气味和味道的。我还能看见奶奶牵我上学的身影,不高的个子,却像大树为幼苗遮风挡雨;我听到奶奶自由自在的歌声,那是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比儿歌更熟悉的山歌和民歌;我也闻到了奶奶身上佩戴的那一串白兰花的花香;我还尝到了奶奶亲手酿制的一碗糯米酒,甜腻过后的辛辣酒味,似乎太刺激了点,把眼泪都刺激出了眼眶。
人脑真是奇妙啊。在不断接收新信息的过程中,我们会慢慢地忘记旧记忆,就如同电脑内存一样,不够空间了,便必须把废旧的无用的东西删除。然而我们比电脑更难测,有时一点点小的刺激,却会突然把尘封的影像重播。譬如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一张发黄的信纸,一段年少时被逼着背诵的课文。又譬如,我在大洋彼岸,因为一瓶糯米酒,又想起了奶奶。
还记得奶奶刚走的那几天,某天夜里我梦见了她。我们一起坐火车,肩并肩地坐着,分享一份盒饭。梦境很真实,可是从那以后,我的中秋节,再无法和奶奶一起吃上一顿饭了。再后来呢,奶奶的儿子们分家了,一家人变成了几家人,我也很久没有回去过中秋节了。有美食有甜酒的一顿团圆饭,小时候最兴奋最盼望的日子之一,就这样变成了角落里的童年回忆。
又一年中秋将至,花间有酒,我有回忆,世上却没有了我最爱的奶奶。
作者:王景(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