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

【人在澳洲】一声令人心酸的道歉

这些文字的收尾是在香港转机等候的空隙里完成的,飞往青岛的班机已经开始登机呼唤,那天在结束通话时,妈反反复复的一句话也在我的耳边回响着:“我等着你回来啊!”

“你是谁呀” 电话那头的胶东话说得缓慢,口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我的胸口被揪了一下;“你好好想想,每个周六谁会给你打电话呀?”

“声音挺耳熟的,唔……,你到底是谁呀?”

妈的耳朵有些背,我不忍心再用启发式,大声报了姓名后,有些难过。这是她接电话第一次没叫出我的名字。

爸去世后,妈已经独自过了二十年。期间,除了她来我回的探亲,每周我都会定时把电话打过去,跟她聊一会儿。话题的范围是在慢慢变小,可只要听到她高兴的叫着我的名字,心里就踏实的像是回了家一样。

三月份,我回去陪了她一个月,庆祝一下她的九十岁生日。从医院检查身体回来,她打开带回来的一包药,让我找一些带回去。我诧异的问:你的药,我怎么能用呢?她呃了一声。过了两天,又把我带给她的一包干果翻出来,让我带回澳洲。

改天,类似对话又重复了一遍。很明显,她的短期记忆出了问题。跟朋友提起这事,还笑着评论:你看我的老妈多逗,事情都记不清了,还要把自己的一切东西都给孩子。说这话时,心里有着一种被宠爱的幸福感。

对于妈的健康状况,我已是挺知足的了。她不愿意麻烦别人,被人照顾,一直坚持不要保姆。除了二哥天天跑回家给她做饭,剩下的基本自理,洗刷餐具,简单的收拾房间,每天下楼溜达一圈。这样的状况能维持下去,不也挺好的吗?

回来以后的大半年,我们的通话愈发的困难,像驴推磨。话题围着几个问题打转:你帮女儿看孩子吗?什么时候回来?重复完问答后,她还照例善解人意的指示几遍:你根据你的情况定吧。

岁月的流逝,磨损了她大脑处理和回溯信息的功能。对一个简单的问题重复很多遍,似乎也是徒劳的。每次打电话之前,我得努力想想有什么话题,可以让她多听多用一些其他的词汇。能感觉到她努力的,时好时坏的配合。不好的时候,有那么几次,我也丧失了耐心,匆匆了结束通话。事后,骂自己一句,再把电话打回去。

在加拿大居住的侄子,从小奶奶带大。回去探亲也发现了问题,把他爸爸和大姑叫回家开会,让他们定时回家陪奶奶说话。侄子年轻,心疼奶奶,顾不上换位思考。我在年轻时也干过类似的事,被人称为“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现在不会了,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游子,不能经常陪伴在白发苍苍的父母身边,对他们是亏欠的。在青岛的二哥和姐姐身体都不太好,还是日复一日的处理着大大小小的事情,照料着交流越来越困难的妈妈,他们的大量付出,不在身边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电话里,妈又问了我两次,方才恍然大悟。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后,陪着小心的说:“你可别见怪啊,我这脑子真的不好使了。”

“见怪“?这个字眼刺痛了耳朵。我急了眼:“妈,你看你这是道的什么歉?我怎么能见你的怪?再说了,谁没有个脑袋短路的时候,我也经常想不起别人的名字……。”情急之下,连珠炮似的讲了一大堆,顾不上她能听清多少了。

放下电话,眼泪跟着流了下来。这声道歉,比起前边妈听不出我是谁,更让我感到一阵阵心酸。

妈像许多她的同龄人,像只春蚕那样,为了子女抽丝剥茧了一生。物质匮乏的时候,有了好的食物,爸先吃,兄妹四个也有份,没记得妈自己吃过。离休后工资不少,把其中的大部分又帮衬了子女,亲戚。就在她走向老去的混沌之中,心里所想的依然是给予,再给予,包括这个让我感到生疏的“别见怪”。

想起了法国电影《爱》里的一个情节:退休音乐教师安妮晚年中风,生活渐渐无法自理。有一天,她醒来发现了自己的小便失禁,摇着轮椅向着墙壁疯狂的来回撞击。揪心的画面,让观众看到了安妮对于优雅不再的痛苦,对失去自主能力的绝望。

可以想像妈在电话那头的茫然和焦急。一个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母亲,她更在乎的是对子女的牵挂和依恋。还没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被分配到了沂蒙山区的三线工厂。心中的不舍和惦记,让妈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再后来,四十多岁的我辞了教师的工作,带着孩子,去了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资本主义国家。一个月后,因为思虑过度,她脑干出血,一个人晕在家里,幸亏被中午赶回家探望的姐姐发现,才捡回了一条命。

感同身受,如果有一天我也想不起独生女儿是谁,第一反应会是道歉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可我心里很清楚,妈和我们这一代人有所不同,我们也尽力的帮助下一代和第三代,但始终会有余地,来保持自己的空间,发展自己的爱好。可妈呢,心里装的全是子女和亲友,自己在那个最不重要的角落。一旦发现连孩子的名字都记不起来的时候,就等于再也找不到通往世界的大门,那种失望和无助是现在的我想象不出来的。

两天后去女儿家的时候,说起这事又红了眼圈。女儿抓起电话递了过来,劝我再打回去试试。果然,这次妈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像孩子般的破涕为笑后,心里不再那么纠结了。明知走向衰老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却陷在伤感里不能自拔,只能说明自己也在变老。常常悲秋的人,往往是那些生命季节也到秋天的一族。其实,在这一点上,妈和我一样,和每个个体生命一样,都在一天天时好时坏的往终点走着。这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只要亲情和爱同在,它们的光芒就会始终照亮,温暖着我们。

这些文字的收尾是在香港转机等候的空隙里完成的,飞往青岛的班机已经开始登机呼唤,那天在结束通话时,妈反反复复的一句话也在我的耳边回响着:“我等着你回来啊!”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19年2月15日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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